第5章 往事(1 / 1)

際會風雲 因思而變 5982 字 8個月前

少年臉上擦傷處結的乾痂已經脫落,僅留下幾道淺淺的粉白痕跡,頭上傷處結了厚痂不需再用棉布包裹,頭發被李恒梳順,鬆鬆結了個發髻用一支桃木簪簪好,露出英氣俊美的麵龐。右腿鐵蒺藜傷的那處傷口雖好得慢,但也收斂不少,不再往外流水。   今日李恒上山放牧未能獵得野物,隻在溪中用竹簍網得十幾條肥肥的泥鰍,加上溪邊摘來的野菜,與昨日從鎮上買來的豆腐,燉了一鍋熱騰騰的泥鰍豆腐湯。少年坐在床上,打著夾板的左腿被李恒用被子墊高,端碗吃得甚是斯文,輕輕吹涼木勺中的豆腐湯送入口中不發出一點聲音,餅子也是掰成小塊塞入口中閉口慢嚼。   李恒湊到少年旁邊,笑著問:“喂,呆子,小爺做的飯菜好吃嗎?”   少年紋絲不動,隻是用勺掂了塊豆腐送入口中。   李恒又問:“豆腐嫩嗎?這泥鰍可難逮了,往前一湊遊得嗖嗖地快。這粘粘滑滑的菜是馬齒莧,這脆爽的是野芹菜,還有這是野蒜……呀,你褲襠破了!”   少年聞聲忙低頭去看,登時發現被騙了,他也並未抬頭,隻是白皙的脖頸兀自紅了,一直紅到了耳根。   李恒斜睨著少年,譏諷道:“別裝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呆子!你半死不活的躺在山裡,小爺我千辛萬苦把你弄回家來,又是治傷又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冒著殺頭的危險躲過狗官差的搜查,養了這麼些天,你還天天的凈給小爺裝傻!”   少年慢慢抬起頭,麵上也紅透了,“我……”可能幾天沒說話,他聲音悶啞,又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才慢慢道:“救命之恩,自是沒齒難忘,隻是,隻是,我確有難言之隱,因牽涉過廣,其中詳情不能道與恩人知曉。”說著垂眸低頭連連拱手。   李恒聽他略帶京城口音,心中一動,笑道:“其實你也不用掖著藏著,你是乾啥的,小爺我掐指一算,也能算得出來。”說罷湊近少年,低聲笑問:“太子殿下可好?”   少年猛然抬頭眼中透了驚慌,口吃道:“太、太子殿下是誰?”   李恒看他神情心中了然,繼續道:“那天你剛來時,夜時發燒時就說自己是先弘文帝的五皇子,鄭辰琮!”   少年驚慌之意更甚了,忙辯道:“你聽錯了!我哪裡知道什麼太子、什麼皇子的。”   “你還說自己母妃是惠妃娘娘!你還說惠妃娘娘趁著大火把你送出宮!你還說你一直跟著太子殿下在蜀地!你還說……”李恒盯著他的眼睛,繼續緊逼。   少年心神激蕩,雙手緊緊抓住李恒領口,聲音嘶啞:“沒有!你騙人,我沒說!”他雖身上有傷,但也是練過多年功夫,著急起來力氣大得驚人,將李恒扯的差點撲倒。那碗放在床沿上的豆腐湯也被帶倒,熱熱的湯汁潑灑出來濺濕了少年右腿,少年卻似是絲毫未覺。   李恒被少年扯住衣領,上身略向前屈卻不掙紮,斜睨著少年冷冷激道:“鄭辰琮,你就是這麼恩將仇報嗎?”聲音不大,卻威嚴有力,把少年震懾得撒開了雙手。   少年懊惱地雙手抱頭,緩了良久才抬頭道:“我是無心的,並不要傷你……罷了!你們是什麼人,可是太子的舊部?”   李恒整理著衣領,揚揚下巴:“你說呢!”   “阿恒不得無禮!”李山掀簾而入,向前一步單膝跪地拱手施禮:“殿前總兵程懷北參見魏王殿下。請殿下恕臣不明魏王身份,禮數不周。程柏蘅,你也過來見過魏王。”   李恒心中略有些不願,但看著阿爹鄭重的神情,隻好也跪在他的旁邊,大聲道:“臣程柏蘅參見魏王殿下。”   鄭辰琮趕忙俯身托著程懷北的雙臂將他扶起,程博恒也跟著站了起來。   “程點檢莫要多禮!此時辰琮身在草莽,又深受程點檢和令郎大恩,哪敢敢受你們如此大禮。”鄭辰琮望著程懷北道嘆道:“從前辰琮雖不過八九歲,與程點檢見麵也不多,但依稀記得點檢當年魁梧威嚴之姿,現下也是容貌大變認不出來了。”   程懷北淡然一笑:“時過境遷,懷北這病殘之身早已不能與昔日相比。”   鄭辰琮忙道:“隻是容貌變了而已,等病癥痊愈,定能恢復得身健力強。程點檢如今也不過而立之年吧?”   程懷北答:“回五殿下,懷北已三十有五了。”   鄭辰琮接著問:“程點檢為何隱居於此間,又改姓了李?”   程懷北長嘆一聲:“說來話長。”   往事如煙,歷歷在目。   六年前剛過元宵節,天氣乍暖時魯北發生了淩汛,黃河堤防潰決,洪水泛濫成災。緊接著北風凜冽天又轉寒,紛紛揚揚下了幾天大雪,幾十萬災民無衣無食,無家可歸,淹死、凍死、餓死、病死的不計其數。時年二十歲的太子鄭辰理主動請旨前往賑災,弘文帝派遣殿前總兵程懷北為太子護駕。辰理太子到達災區麵對洪水和災民,長吟了一句:“殺湍湮洪水,九州始蠶麻。”便立時勘察災情,連夜與當地官員籌謀,開倉放糧、安撫饑民、募集財力、疏理河道、修築堤壩、修建善堂、平抑糧價、治理貪墨……到得二月末,魯北便開始重新顯現出昔日男耕女織、安居樂業的景象。   辰理太子娶的正妃林染琴是林晗之林閣老的四十五而得的唯一嫡女,程懷北娶的發妻林聞笙是工部左侍郎林宣之的長女,林宣之是林晗之的三弟。辰理與程懷北二人雖為親戚,但因身份有別,且皇子與外臣需要避嫌,故並未深交。但一月來同吃同住,不分晝夜在災區奔波,躲過了數次險情和刺殺,程懷北對太子的心懷萬民、務實肯乾欽佩有加,太子對程點檢的忠心赤膽、足智多謀也贊賞不已,相互引為知己。   不幾日,太子回京述職,進宮卻被內侍告知弘文帝病重不得覲見。程懷北甚是惦念不日即將臨盆的妻子林聞笙,知會太子後便告假回府。第二日一早,皇宮失火,京城大亂,傳言辰理太子弒君篡位。程懷北大疑,速回殿前司組織防衛事宜。坐陣殿前司的都副點檢胡傑文一見他便呼斥他為反賊鄭辰理的鷹犬,要全營上下不計生死將他拿下。程懷北自是不從,多虧幾名跟隨他多年的忠心屬官拚死血戰,傷了胡傑文,殺了若乾禦前司部眾,得以回家帶著臨產的妻子和六歲的女兒程柏蘅逃出京城。   逃亡的路上,馬車被殿前司都副點檢邱宇良所率的驍騎兵追上,程懷北後背中箭,麵上受了劍傷,車中妻子受驚後開始發動,眼見全家都無法活命,林聞笙忍痛掀開車簾將女兒拋給丈夫,留下了一句:“快走,帶孩子逃命!”從馬車上躍起提劍刺穿邱宇良前胸,人卻被奔馬撞飛踩踏。程懷北揮淚一手抱著女兒,一手揮劍撥開箭雨,跳入山澗激流中得以逃脫。又是嗆水著涼又是親眼看到母親遇難,女兒整日哭鬧,在密林中晝夜穿行了三天後,女兒在懷中已經燒得奄奄一息。   程懷北在西坡村半山上觀察了許久,待得天黑才摸進西坡村這間獨門小院,進門就跪下,請求主人救救他的女兒柏蘅。   李老太獨居這間小院,長子李山十歲上到鎮子上賣藥材,被人販子拐走,十幾年來未能尋回。前年老伴李貴病重,家裡付不起城裡醫館的診金藥費,次子李川便因縣裡募兵獎賞的二兩銀子而從軍戍邊,而李貴沒挨多久也撒手人寰。李川頭一年還有軍餉捎回家,從次年起便音訊全無了。   李老太見父女二個甚是可憐,惻隱之心大動,又見李山與其長子差不多年紀,便留下父女二人治傷治病。李老太采藥多年,稍通藥理,連接幾日來為女兒熬煮湯藥,為程懷北清創上藥,小柏蘅很快康復,程懷北背上箭創也開始愈合結痂,隻是箭傷傷及肺臟,咳喘數月方才好轉。此後每年冬末春初都要犯咳癥,月餘方能痊愈。為防多事,又將柏蘅扮作男孩撫養,名字便改為李恒。   李老太對村人宣稱大兒李山被拐後幾經周折,帶著孫子李恒回鄉了。李山走失近二十年,村人多記不清他的模樣,程懷北與李山年齡相仿,麵上有傷疤,再加上李山行事謹慎,為人老道,有幾個懷疑者也都認為是他多經變故許多往事已記不清楚,性子容貌也有所改變了。   自此,程懷北和程柏蘅奉李老太為母、祖母,祖孫三人相依為命。程懷北雖不通農事,但有著一身功夫,領著程柏蘅打獵、采藥、放羊均不在話下,閑時教程柏蘅練功識字。如此母慈子孝的安穩日子也過了幾年。去歲年末,李老太因多年積勞成疾臥床不起,程懷北晝夜伺候湯藥於榻前,李老太臨終前念及二子,說李山從小聰明伶俐爬樹掏窩、下河摸鯉魚、設夾捕野兔無一不精,夏季總能摸到大魚給全家食用,說李川愛吃魚頭,每次都把魚頭啃得乾乾凈凈。李山有所感觸,遂在寒冬臘月鑿冰下河摸魚,終得二斤餘鯉魚一條,烹魚奉給李老太。李老太大為欣慰,含笑而終。而程懷北在寒冬下河、操辦葬事後,寒疾復發,病況愈重,臥病在床直至如今。   程懷北緩緩講述,期間數度哽咽,程柏蘅也是垂眸低頭緊咬牙關,不時有淚珠順著長長的睫毛滾落。   沉默良久,鄭辰琮黯然道:“程點檢節哀。我們這些當年的舊人能活下來就是多有不易,親人手足也都是九死一生啊。   “當年父皇病重,皇後娘娘和眾母妃被禁於勤政殿中不得外出。我的母妃猜度宮中將有大變故,暗中吩咐玉葵姑姑將我送出宮到我舅公定國公府暫避。   姑姑一邊安排母妃的心腹內侍出宮給舅父傳信接應,一邊將我扮作小內侍尋機出宮。母妃住的春華殿被禁軍圍住進出不得,玉葵姑姑就在偏殿放了一把火,趁亂帶我混出春華殿。未到宮門處,卻發現派出傳話的內侍被禁軍砍死於宮墻下。玉葵姑姑是北地劍神白友池的徒孫,功夫也是了得,殺死十數名追拿我們的禁軍,以飛索帶我翻越宮墻逃到宮外。定國公府離皇宮不近,街道上皆是官軍混戰屍橫遍地,玉葵姑姑竭力護我周全,卻也險相環生。正在此時遇見太子哥哥帶部眾殺出城門,我隨他們且戰且退,一直退到了蜀地。後聽聞母後與我母妃自戕為父皇陪葬,葬入皇陵。再之後,便是狗賊鄭景儒登基。   “此次到盤龍山,因三月十二是父皇、母後和母妃的忌辰,太子哥哥要我代他來皇陵祭掃。那天傍晚,我們一行六人潛入皇陵,剛剛點燃香燭殿內就有暗器射出,我和護衛陳大哥被暗器擊中,陳大哥帶傷領著徐、趙二護衛沖入伏兵中拚死搏殺,我們餘下三人方得逃出皇陵。後來又在棧道上被數十騎兵追上,我們寡不敵眾,護衛舍身護我,我還是受了劍傷跌落山崖……之後的事,我隻記得就是來到這裡了。那天躲過官差搜捕,又見你們行事沉穩隱秘,每日淩晨習武練箭,原是猜測你們父子或是山匪或是義士,所以一直佯裝呆傻,不敢吐露關個字。還有我有一事不清,我真的在昏迷中說了自己身份嗎?”   “殿下並未說出自曝身份的話。隻是阿蘅臆想猜測,拿話來激你的。這些天來,我們二人不敢貿然相認,這才唐突了殿下,請殿下恕罪!”程懷北說著連連拱手。   鄭辰琮搖手:“點檢莫再多禮。這樣吧,你與我太子哥哥算是連襟,那從今日起我便叫你一聲大哥吧!”   程懷北連連拱手:“懷北怎敢與殿下......”   話未說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卻被鄭辰琮截斷:“程大哥,且不說我也不再是那什麼魏王,就是救命之恩也是難以回報的,你就不要再這樣多禮了。自此,程大哥就是辰琮的兄長,辰琮自是大哥的五弟。如果大哥再要拒絕,那就是對辰琮拒之門外不當自家人了!”   程懷北隻好稱是。鄭辰琮又轉頭看向程柏蘅,“那個,你竟然是個姑娘?那我是叫你大侄女還是大侄子?”   程柏蘅一想這比自己大不了兩三歲的呆子,一下子成了自己叔輩,且自己阿爹還要對他恭恭敬敬,不禁暗中翻了個白眼,但在阿爹麵前不敢放肆,隻好低首拱手道:“殿下,我叫程柏蘅。在西坡村,就叫我李恒吧!”   “那阿恒,你就稱我五叔吧。”鄭辰琮還是少年心性,對這個自稱小爺、狡猾頑劣、把自己耍得差點崩潰的假小子也有些微微氣惱,怎麼也得在輩份上占點便宜。   程柏蘅低頭咬牙,口中卻道:“是,殿下!”   鄭辰琮看她雖態度謙恭,並不改口,但低頭那一瞬間太陽穴位置微鼓了兩下,知她心中不快暗自咬牙,也是暗自得意,笑道:“阿蘅,以後也不要再叫殿下的好,還是改叫五叔罷。”   “對、對……哎呀,這飯菜也都撒了,我給你重新端一碗來!”程柏蘅趕忙收拾著床邊散落的餅子、湯碗,頭也不抬掀簾出了門。   “阿恒,你怎地這般不知禮數?”程懷北在身後斥道,轉頭對鄭辰琮道:“殿下……五弟,小孩子淘氣慣了,別跟她一般見識!”   “無礙,無礙。”鄭辰琮說著,唇邊露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