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外甥,等等我!”鄭辰琮一手拄拐一手叉腰在後麵喊著。程柏蘅充耳不聞,背著沉甸甸的大竹簍卻走得越來越快,落在後麵的鄭辰琮更是連蹦帶跳的也跟不上了。 這些天,程柏蘅實在不喜鄭辰琮出言必是“大外甥”,對他半搭不理的,實在躲不過得跟他說話也是惡聲惡氣。出門若有鄭辰琮跟著,她也走得飛快,兩人隔得老遠。 程柏蘅的竹簍裡裝著昨日打來的野豬肉和鞣製好的七張野兔皮,他們天蒙蒙亮就出了門要去趕鎮上的大集。程柏蘅不耐煩的回頭看了一眼一瘸一拐不斷抹汗的鄭辰琮,鼻中輕哼了一聲。今日起個大早本想趕著沒出太陽前獨自去趕集賣肉,沒想到臨出門的時候這呆子已經等在院門口了,一口一個大外甥的叫著,偏偏阿爹還一定要自己帶著他到集上看看。今早要走十幾裡的山路,帶上這個拖後腿的,平時一個多時辰的路,這回沒兩個時辰是到不了的。阿爹還囑咐自己,這呆子的腿不能負重,還得拄拐慢行,萬一再傷著就好得更慢了。這樣,程柏蘅走一陣子再坐在路邊等一陣子,遠遠看見呆子過來了,起身再走。 很快,太陽從遠山間升了起來,光柱透過山路旁邊茂密的樹林斑駁地投射在路上,山風穿過林木吹到身上還算涼爽,鄭辰琮卻是出了滿頭細汗,心想:“這個假小子不知為什麼總和我不對付,除了板著張臭臉,就是整日嗆聲粗氣的。如果不是在人家屋簷下,自己人生地不熟的,又想到處看看,才不用熱臉貼她的……呸!上趕著巴結她呢。” 大集在鎮子北麵,沿著河灘邊的道路一溜擺開各色攤子,有賣布的、賣鍋的、賣魚的、賣草鞋的……一眼望不到頭。程柏蘅挨著大柳樹下一位賣油的老漢擺開了她的肉攤,說是肉攤也委實寒酸,一張小草席擺著攔腰砍斷的兩扇野豬肉,後麵的竹簍邊上掛著幾張棕色、灰色的兔皮,一桿鉤秤放在草席邊上,這是昨天程柏蘅給村人們挨家送肉時順便從裡長家借來的。每次程懷北和程柏蘅獵得大的野物,都會分給村人一些,也讓大夥打打牙祭。 程柏蘅從河道邊上搬來兩塊扁平的石塊充當二人的座位,手中晃著一根青綠蘆葦趕著蒼蠅,開始叫賣:“新鮮的野豬肉,二十文一斤。” 沒叫幾聲,兩位婦人尋聲過來,提著活雞的年長婦人問:“小娃,你這野豬肉二十文一斤,那豬骨多少文呢?” “大嬸,你要是買肉的話,可以送你一樣份量的骨頭,肉十文一斤。”程柏蘅認真回答。 兩位婦人對視一眼,提著一籃雞蛋的年輕婦人道:“娘,就從這兒買吧,錢家肉鋪那家豬豬肉還二十文一斤,豬骨三文一斤呢。” 年長的婦人道:“小娃,我要一斤肉,給我割肥點的那塊,再送我一斤豬骨,我家閨女坐月子,要燉湯喝。秤要給的高高的啊!” “好嘞!”程柏蘅從竹簍裡拿出磨得錚亮的小刀,麻利的切肉、剔骨、上秤,再用草繩係上肉和骨頭。 年長婦人笑著遞過銅錢:“這小娃,還真是一把做買賣的好手!” 程柏蘅沖鄭辰琮一揚下巴:“別光呆著了,收錢!” 鄭辰琮如夢初醒的哦了一聲,伸手接過銅錢,數了數,裝進腰間的錢袋裡麵。 野豬肉在這山裡被視作大補之物,程柏蘅賣的價格公道,秤又給的高,不到半個時辰就賣出了二十幾斤肉,剔出來的骨頭也送出去大半,順便還賣出去三張兔皮。鄭辰琮頭一回跟著趕集,看啥都新鮮,過不多會兒就把銅錢倒在地上數一遍,仿佛一會兒不數錢就飛了。 “小娃,你這豬肉我全收了!五文一斤!”粗渾的聲音把攤子旁低頭數錢的鄭辰琮嚇了一跳。抬眼看去,一個矮壯的年輕漢子站在肉攤前麵,雙手抱胸居高臨下斜睨著他們。轉頭看向程柏蘅,隻見她不慌不忙地答:“我家野豬肉二十文一斤!” “臭小子,你知道我是誰嗎?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錢大爺我把這攤子給你掀了!”漢子見程柏蘅不買賬大為惱火,擼起袖子跳著腳指著程柏蘅罵道。他家肉鋪也在集上擺了一個攤子,本來一早生意還不錯,可這陣子卻一兩也沒再賣出去。他尋到大集這頭,發現這小娃擺的野豬肉攤這般便宜,這不是砸他家買賣嗎! 旁邊賣油的老漢也勸道:“小娃,這位是錢大爺,是錢家肉鋪的少掌櫃,家裡有錢有勢,咱可惹不起啊!” “別掀,別掀!野豬素來蠻橫,我們都怕的很,而且弄臟了這肉就不好賣了。”程柏蘅抬頭對著錢少掌櫃笑著道。 “哼,算你小子識相!五文一斤,全給我稱了!”錢少掌櫃見程柏蘅態度轉變,顯是怕了自己,心中很是得意。 程柏蘅上下打量著他,說:“這麼大野豬,我家秤小可稱不開。” “笨蛋,你不會切開再稱啊!”錢少掌櫃罵道。 鄭辰琮見錢少掌櫃沒聽出程柏蘅是在拐著彎罵他,還自己往坑裡鉆,不由噗地笑出了聲。 錢少掌櫃見旁邊扶拐的少年笑他,不由再次火冒三丈,臉上橫肉抖了抖,罵著:“小瘸子,你活膩了!”揮拳向他臉上打去。 程柏蘅忙笑攔著:“就算是野豬,也不能隨便打人啊!”暗中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隻見錢少掌櫃的拳頭錯開鄭辰琮的臉打空了,腳下又被鄭辰琮用拐杖勾了一下,收勢不迭踉踉蹌蹌撲向大柳樹,一頭撞了上去,摔了個人仰馬翻。看熱鬧的人群轟的發出一陣笑聲,賣油的老漢趕緊護住他的油壇子,又往稍遠處挪了開去。 錢少掌櫃扶著柳樹站起來,晃著發懵的腦袋一時也沒弄明白為什麼自己就邪門地撞在樹上了,看著指指點點看熱鬧的人群,他惡狠狠地喊著:“你倆有種就給大爺等著!”罵罵咧咧地走了。 隻聽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議論:“你說這錢少掌櫃為啥這麼蠻橫?” “有錢有勢唄!聽說他家妹子給縣太爺小舅子當姨娘呢。”一個提著麵袋子的婦人道。 “嗯,我還聽說布店顧老頭閨女出嫁,自己鄉下親戚送他一條豬後腿,孫掌櫃帶夥計把人家親戚打斷了幾根肋骨,說搶了他的買賣。”一個挎著菜筐子的老婦人說。 “是啊是啊。前兩天,他在街上看見陳秀才的娘子長得俊,伸手摸了人家臉蛋好幾把。陳秀才氣不過找他理論,他叫夥計拿棍子把人打了一頓。陳秀才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了,今兒還起不得床呢。” “唉,我們四裡八鄉家裡養的豬,誰也不敢自己到鎮上賣,得賣給他家,他家還給的銀錢極少。”賣雞蛋的老漢接著說。 …… 很快,程柏蘅肉攤的骨頭全送完了,肉就改成十七文一斤了。不到正午時分,肉也賣光了,兔皮也全賣了,連豬皮都被人買光。僅剩下幾塊排骨,上麵肉不多,鄉下人生活清苦,偶爾買肉也喜歡買點肥的,自然少人問津。 那邊鄭辰琮不知將銅錢數了多少遍,總共九百六十一個銅板,他笑著將錢裝進懷裡,用手拍了拍笑問程柏蘅:“大外甥,你說回家這麼遠,會不會把錢弄丟了?” 程柏蘅又送他一個白眼:“財迷!” 收攤回家時,程柏蘅從集上買了十斤麵,又買了二斤鹽,想將家裡剩下的野豬肉醃成熏肉,還給阿爹買了二斤酒,酒雖然混了點,但盤龍山的泉水甘美,釀出來的酒卻是清甜醇香。又到布攤買了青色、灰色粗布各四丈,等回去央吳二嬸給阿爹和鄭辰琮各裁兩身新衫褲,現在鄭辰琮身上穿了阿爹的衣服很是肥大不合身,且阿爹也隻有這兩套單衣,都沒得換洗了。這些東西花了三百多文,鄭辰琮往外掏銅錢時萬分不舍一臉肉疼樣,還數了一遍又一遍,唯恐多給了人家一文。程柏蘅心裡暗笑,當年這可是金尊玉貴的皇子啊,雖遭遇諸多顛沛流離,也不至於這般小家子氣吧。想來這是他這十幾年來頭一次賺錢、頭一次數錢,知道賺錢不易,這才異常珍惜。 出了鎮上過了石板小橋,走入一片茂密的鬆林中,他們二人仍是一個前麵走一個後麵跟。突然,不遠處林中閃出三個人兇神惡煞般擋住了去路。為首的矮壯漢子滿麵橫肉,不是錢家肉鋪的少掌櫃又是哪個。他恨恨的道:“一個瘦猴,一個瘸子,竟敢罵大爺我是野豬!”看來,他回去琢磨了個把時辰總算琢磨過來了。 “小兔崽子們瞎了眼,在牛家窪鎮敢在太歲頭上動土,這回一定打斷你們的狗腿!”他身後一個瘦子穿著油膩的衣衫,看著該是肉鋪夥計,瘦子揮舞著手中的粗木棍呼喝著,“兩隻狗腿都打斷!” 另一個胖一些的卻是個結巴:“我們少、少、少掌櫃財大氣、氣、氣……” 錢少掌櫃見他半天也說不出一整句話來,擺手打斷他:“小子,識相點跪下叫我兩聲爺爺,把錢袋子留下,爺爺放你們走!” 程柏蘅笑著回頭看了一眼鄭辰琮,說道:“這位小爺視金錢如性命,視你們如糞土。不如你們也交出錢袋子,讓他高興高興呢。” 錢少掌櫃見他這會兒還敢調笑,更加怒不可遏:“等你爬著回去,才讓大爺們高興高興!”說著向後一揮手,身後兩個人舉著木棒向前逼近。 “慢著,慢著!”程柏蘅大叫,看到那兩名持棍夥計停步,揚揚下巴問:“你們常幫這野豬掌櫃打人嗎?” 兩夥計聞言略一遲疑,錢少掌櫃喝道:“還愣著乾什麼?還不給我打!”兩個夥計便揮棍砸來。 程柏蘅斜退一步,沖身旁鄭辰琮說:“腿腳不好的,他們要搶你的錢。要不你來?” 鄭辰琮笑道:“阿舅我雖是腿腳不好,但打架哪就用得著腿了。”說著單腳站立,身子一探伸拐如電一勾一帶瘦子持棒的手臂,接著又是一挑一送胖子的肩膀,隻見瘦子掄了半圈的木棒結結實實地砸在胖子肚子上,胖子踉蹌退步仰麵跌倒,緊握木棍的雙手向上掄圓,嘭的一聲砸在錢少掌櫃的額頭,錢少掌櫃“啊”的一聲捂頭坐在地上,三人這一轉一砸、一跌一掄、一叫一坐真可謂是行雲流水、呼呼風生。 胖夥計一骨碌爬起來,一拳打在瘦子胸前:“你為啥打我?”年來他一著急竟然都不結巴了。瘦子莫名其妙挨了一拳,也上前扯著他的衣領:“你瞎啊,是我要打你嗎?”坐在地上頭頂大包的錢少掌櫃喝斷他倆:“都是那個瘸子搗的鬼,你倆蠢貨給我一起上,咱們弄死他,有什麼事老子擔著!”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把尖刀,與兩個夥計一起撲了上來。 程柏蘅坐在道旁石頭上,笑問:“腿腳不好的,還能撐的住嗎?” 鄭辰琮仍是單腳站立,口中說著:“大外甥,你且看熱鬧吧。”同時,身子一側躲過錢少掌櫃的尖刀,右手的拐杖在他左腿脛前一敲,左手抓住胖子揮來的木棍向左一帶,格住瘦子劈頭而來的一棍,右手收回拐杖橫掃胖、瘦二夥計的小腿,拐杖應能聲而斷,鄭辰琮的話音剛落,隻聽得“哎—”“啊—”“嗷—”三聲,三人有撲、有趴、有仰,都摔出去半丈遠。 鄭辰琮看了看手中的半截拐杖,嘆氣道:“我這個腿腳不好的,這下連拐杖也沒了。罷了,咱們一起瘸吧。”半截拐杖在瘦子丟下的粗棍上一挑,棍子旋轉了幾圈飛到空中,正落在鄭辰琮手中,棍子或點或戳或劈,地上三個人小腿均挨了幾下,一時間慘叫連連。錢少掌櫃在地上滾了兩圈,想離棍子遠一些,鄭辰琮用棍一點,單腳輕輕落在他麵前,“梆梆”又在他脛前猛敲了兩下,錢少掌櫃殺豬般的捂著雙小腿叫著:“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鄭辰琮輕笑:“大爺為什麼饒你?” 錢少掌櫃從懷中掏出一個油乎乎的錢袋雙手奉上:“我有錢,這些銀子好漢都拿去吧。” 鄭辰琮用棍又在他腿上敲了一下:“你以為我是貪官嗎?”錢少掌櫃又是一陣嗷嗷亂叫。鄭辰琮又道:“先前打你那三下,是你罵了我三聲瘸子,後頭敲的兩下,一下是你今天低價強買,一下是你攔路搶劫,剛才這一下是打你圖謀賄賂我。這最後啊,聽說你橫行鄉裡、欺壓鄉鄰,做了許多壞事,今天就隻打折一條腿吧!” 錢少掌櫃趕緊一骨碌雙膝跪地連連叩頭,口中隻叫:“好漢聽我說,我家家產也是有一些的,我願意多多補償鄉鄰。” “怎麼補償?” 見錢少掌櫃支支吾吾半晌沒說出個道理來,鄭辰琮道:“我幫你想吧,一是這幾年凡被你或你派人打過的人,都要補償銀子十兩。二呢,二是從此之後,你家肉鋪收的豬肉價格都要提高三成。這條腿先給你記著,如果讓我聽到你再有劣跡,兩條腿都要打折!這最後一記是給你個教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疼沒記性。”說著,手中木棒一點將人推倒,脛前又是一記。錢掌櫃慘叫連連,眼淚與鼻涕齊飛,冷汗共屎尿同流,抱著腿不住打滾。 鄭辰琮見他這番狼狽樣,冷冷喝道:“別叫喚了,骨頭肯定沒斷,能有多疼?隻是讓你多瘸幾天罷了。今天我說的話,可都記住了?” 錢少掌櫃連呼記住了,鄭辰琮又轉向那目瞪口呆的兩個夥計:“你們兩個若再為虎作倀,一樣下場!”兩個夥計也跟著跪地磕頭,隻道再也不敢。 “滾!” 聽到此聲三人如蒙大赦,兩個夥計架起錢大掌櫃,連滾帶爬直向鎮上奔去。 鄭辰琮嗬嗬大笑幾聲,轉頭問程柏蘅:“大外甥,阿舅是不是很威武,像不像個俠客?” 程柏蘅搖頭:“身手尚可,講話不成。” “講話怎麼不成了?” “沒有氣勢啊,講話‘我’來‘我’去的,你得自稱‘本俠’,至少也得是‘小爺’吧。” “有道理。不過,你天天自稱‘小爺’,我是你長輩,怎麼也得是‘大爺’。” “不錯,那野豬掌櫃也自稱‘大爺’,你們確實挺像。” “嘿,不敬尊長,看我怎麼收拾你!”鄭辰琮持棍戳向程柏蘅。 程柏蘅閃身躲過木棍,背起竹簍便跑:“腿腳不好的,先追上再說唄!” 鄭辰琮用粗棍點地向前躍出一丈餘,笑道:“大外甥,你真以為阿舅腿腳不便就跑不快嗎?” “有本事來追!” 緊接著,鬆林深處驚起一群鳥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