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落,仿佛把夏日的暑氣全阻隔到了重重山巒的另一邊,山林深處送來的一陣陣清涼。 鄭辰琮年輕體壯,加上程懷北父子這兩個多月照顧得當,傷腿已然恢復得如初。這段日子天天在河裡泡著,在日頭下曬著,被藥水染得黑黃的膚色更是油黑,隻是湊近看背上肩上還有幾道長短不一的傷疤。他手裡提著用草莖穿好的兩條鯽魚,這是他用了半個下午的功夫從河裡摸上來的。 夏日的午後,山村裡的十幾個大小男孩,都會在河裡摸魚嘻戲,互相比著誰憋氣的時間長,比誰遊的最快,比誰摸的魚更大,他總是離他們遠遠的。幾個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對他很好奇,都想與他搭上幾句話,但看他總是愛搭不理的樣子逐漸也不再熱情。在這些孩子眼裡,這家人裡出了兩個怪人,一個是他拉著一張臉,另一個是李恒,大熱天的從不到河邊玩。 鄭辰琮的唯一玩伴還是大外甥程柏蘅,雖然鄭辰琮要比程柏蘅大三歲,但程柏蘅這個孩子伶牙俐齒鬼靈精怪,身手又敏捷,嘻笑打鬧起來一點也不落下風。 鄭辰琮拎著魚進了院門,還是先把院門閂好,程柏蘅在院中用尖刀削著竹箭,見他手中的魚略帶嫌棄地皺著鼻子說:“又想吃魚了,刮鱗開肚了嗎?”程柏蘅燒得一手好菜,鄭辰琮尤其愛她燒的魚湯,色白如牛乳,味鮮而清甜,在這暑熱的天氣裡喝上一碗,出上一身透汗,感覺濁氣發散,周身通泰。 鄭辰琮不以為忤,揚了揚手中的魚咧嘴笑道:“這種臟活,自是不能讓大外甥做的。阿舅在河邊上就作洗乾凈了。” 程柏蘅這才接過魚,道:“這還差不多。你等著,我做魚去。” 鄭辰琮卻仰頭看看天,道:“我得把院裡的草藥收起來,後半夜肯定會下雨的。” 程柏蘅也望天,沒有月亮,隻有幾顆星子閃耀,便撇撇嘴問道:“你哪隻眼睛看出會下雨的?” 鄭辰琮卻笑:“是不用眼睛看,是用腿看的。一到陰天下雨,腿傷處便疼得厲害。” 程柏蘅也笑:“烏龜出汗,出門帶傘。原來阿舅與烏龜一樣神啊。” “臭外甥,你敢罵阿舅。”鄭辰琮伸著滿是魚腥味的雙手在程柏蘅頭上狠狠揉了幾下,然後遠遠跳開。兩人又是追逐打鬧一番。 柴房上空飄起炊煙,隻聽得一陣切剁煎煮之聲,半個時辰後,小院桃樹下石桌上擺著一盆魚湯,一盤涼拌野灰菜,一碟熏兔肉,還有一小籃菜餅子。鄭辰琮看到那魚湯裡還加了切成薄片的萵筍,濃白中帶著碧綠,鮮香撲鼻,不禁口舌生津。待全家坐下,先拿起粗磁碗為程懷北盛了一碗,再盛一碗送至程柏蘅眼前,贊道:“大外甥做菜的手藝了得,尤其這魚湯,是我喝過最好的!” 程柏蘅笑著道:“想是阿舅向來山珍海味吃得膩了,精細的舌頭被這山野鄉村的粗茶淡飯磨出繭子了吧,要不怎麼啥都說好吃呢。” 鄭辰琮應聲吐了下舌頭:“怪不得覺得這舌頭都覺得愈發沉重了呢,原來是有繭子啊。” 程柏蘅也幫鄭辰琮盛了碗魚湯道:“那就用這熱湯泡一泡舌頭,像刮魚鱗一樣刮一刮,很快就舌尖嘴利了。” 程懷北看著兩人拌嘴,搖頭笑嗔:“阿蘅這張嘴啊,總是不饒人。” 很快飯菜就吃光了,桌上僅剩碟中的一根熏兔腿,卻是誰也沒去動它。燈光如豆,在程柏蘅雙眼泛著點點性星光,她笑望向程懷北問:“阿爹,開始吧?”程懷北微笑嗯了一聲。 鄭辰琮出手如電,兩根筷子迅速挾住兔腿,不待他往回抽手,程柏蘅大張筷子伸出,一根筷子從下往上一挑兔腿,在兔腿騰空脫離鄭辰琮筷子之時,另一筷向上伸出刺中兔腿,程懷北此時方舉筷伸出,隻見他手腕一轉,兔腿已挾在他的筷間,鄭辰琮立即伸筷挾向程懷北筷子的近端,程柏蘅的筷子卻伸到程懷北兩條筷子的中間,鄭辰琮手指一振,兔腿朝上劃了個圓弧飛向程懷北的麵前,程柏蘅手腕一扭,筷子橫擋住兔腿,程懷北的筷子卻從下方伸出重新挾住兔腿,鄭辰琮的筷子也從側挾住,電光火石間,三人已來往幾個回合,桌上油燈也是隨著他們的動作搖曳閃爍。 程懷北手腕又是一轉,兔腿離開鄭辰琮的筷子,而程柏蘅的筷子卻又伸進程懷北雙筷中間一挑,兔腿射向鄭辰琮麵前,鄭辰琮持筷迅速一撥,在兔腿向下即將掉入鄭辰琮碗中之前,程懷北又伸筷挾住了它,與此同時程柏蘅的筷子向下一壓,兔腿碰到了鄭辰琮的碗沿。程懷北自是鬆了筷,笑道:“是五弟贏了。你們兩個倒是學會聯盟了。” “阿爹,我倆才不聯盟呢,是他長本事了。”程柏蘅笑。 鄭辰琮從碗中挾起兔腿放入程懷北碗中:“大哥,這許多天來,我倆總是贏不了你,卻每次都吃你贏得的肉。這次該你吃了,你可是不能拒絕的。” 程懷北笑道:“那卻之不恭,大哥就獨享了。”然後與兩人重新推演剛才的招式,一時到興起,扔給鄭辰琮、程柏蘅一人一條木棍,圍著石桌開始喂招拆招。演戰正酣,程懷北卻突然停住動作身子一轉,手指夾起一根筷子向院外大槐樹疾射而去,然後一個翻身越過院墻。隻聽“哎”的一聲,有人自樹上落下。鄭辰琮開院門,程柏蘅舉油燈,程懷北拎小雞一般拎著一個瘦小的人進了門來。 進得屋中,程懷北將人往地上一擲,程柏蘅舉燈照去,那人竟然就是前些日子來的貨郎。程懷北上前一步逼問:“你是何人,為什麼會在我家門外樹上偷窺?” 貨郎左手緊抓流血的右肩,指縫間赫然插著一根筷子,他抬頭瞇眼逆著燈光努力想看清三人的臉,終於向著鄭辰琮的方向說道:“我奉我家大公子之命,前來尋找五公子陳康。” “你是?”鄭辰琮的聲音微顫。 “在下蜀軍前鋒營正千戶賈平。”貨郎答。 程懷北忙扶起賈平,吩咐道:“阿蘅,快取熱水,為賈千戶清創包紮。” 好在筷子紮的傷口並不深,賈平也備有創藥,比程家的草藥好上許多,很快便清洗包紮完畢。賈平試了試活動也無礙,便向程懷北抱拳問道:“閣下功夫著實了得,敢問閣下尊姓大名,為何收留我家五公子?” 鄭辰琮笑著介紹:“賈千戶,這是當年的殿前司都點檢程懷北。那天我受傷滾下山崖,多虧在此隱居的程點檢父子相救,如此在這裡養傷至今。” 賈平長舒一口氣,大喜道:“原來是程點檢啊。我在軍中做斥侯近二十年,最擅隱藏和喬裝,身上功夫也是有的。這二十年,幾乎未曾失手過,這才因積軍功擢任了千戶。這次隻一伸頭,便被人發覺不說,竟還被一根筷子射中,出手擒我我也無招架之力。說出去,真是沒法混了。現下知道是程點檢出手,我這心下才算安生了。程點檢當年赫赫威名,這普天之下哪個不知、哪個不曉啊。” 程懷北謙道:“賈千戶過譽了,程某也是僥幸。” 鄭辰琮忙問:“我大哥可好?” 賈平道:“大公子得知五公子皇陵遇襲後,即派我等五人沿途搜尋五公子下落。在龍爪山棧道查到不少痕跡,我們幾人就分頭在這周圍山村挨家打探尋找公子下落,但快一個月了也未搜到任何音訊,有幾次還險與京中派來的禁軍相遇。直至半月前,我在山崖下密林中搜到了公子遺失之物。”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物遞給鄭辰琮,卻是一個湖藍色錦緞縫製的荷包,因有些年歲了,上麵繡的圖案有些模糊,依稀是一對展翅欲飛的白鶴,翻過來另一麵在赫然繡著一個“康”字。 鄭辰琮喜道:“原來你給我找回來了啊。這是我母妃親自為我繡的,我一直帶在身上的,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念想了。”說著,眼神黯淡了下去,珍而重之將荷包收入懷中。 程柏蘅問:“你的母妃可是姓陳?” 鄭辰琮道:“正是。我自小多病,母妃給我取的乳名為康兒,希望我健康平安長大。這幾年,我在外行走也均以陳康為名。這個名字也隻有大哥和鄧總兵身邊幾人知道。” 賈平接著道:“我覺得公子就在附近三個村裡。最近打聽得西坡村李家新來了尋親的小舅子,名叫阿康,我就料定這多半是五公子。隻是遠處瞧過幾次,公子膚色大變,麵容也瞧不清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敢斷定,因此就今晚趁夜前來打探了。公子,我們在縣城租有一處宅子,隔幾日就會在此宅碰頭。明日待我回去傳信給大公子,拿到確信我們便一道動身返蜀吧?” 鄭辰琮連道:“好、好。”說著轉頭看了一眼程懷北父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 程懷北看向程柏蘅,隻見程柏蘅向他鄭重點了下頭,便抱拳躬身道:“若兩位公子不嫌程某粗鄙,程某願追隨兩個位公子以效犬馬之勞。” 鄭辰琮趕忙雙手扶住程懷北臂膀:“程大哥,剛才沒問,就是覺得你與程柏蘅在這山村雖是清苦,卻也逍遙自在。這一去蜀地,背井離鄉不說,這此後的道路定是兇險萬分。還有阿蘅,她年齡尚幼,還……” 程懷北打斷他的話道:“這是我的意思,也是阿蘅的意思。阿蘅雖然年歲不大,但家裡家外也是妥妥頂個大人用的,待出了門也決計不會拖後腿的。這幾年,我未離開這西坡村,是感念李家母親收留我們爺倆的恩情,要為李家母親養老送終。現下,李家母親已然歸天,我在此間心願已了。識得五公子身份之後,我就存了待五公子傷愈後同去投奔大公子之意。更何況,我父子二人還身負家仇國恨,此仇不報,枉為人也。” 鄭辰琮頷首凜然道:“如此,你我均有家仇國恨。我定當與程兄一道誅滅國賊,匡扶社稷!”兇轉頭向著賈平道:“那就有勞賈千戶盡早傳信於我大哥了。這肩上的傷,需要養幾天吧?” 賈平右手一擺:“無礙,這傷本就不深,幾日便能好的。我明日一早便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