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程柏蘅吃過了早飯正坐在桌前翻看著一冊《武備誌》,袁家那位管事媳婦又來了,她脊背微彎,雙手交握於小腹前恭敬回話:“程大小姐,我家夫人請你到府上一敘,說萬望你不辭辛苦一定要走一趟。” 程柏蘅心下了然,一定是因為昨日的事情,便道:“請嫂子先回去跟夫人回一聲,我換件衣服就過去。” 程柏蘅換了出門的大衣裳,剛走出門口要上馬車,聽見胡同口傳來“的的”蹄聲,抬眼看卻是鄭辰琮騎馬過來了,看見程柏蘅便出聲問道:“大外甥一大早是要去哪兒啊?” 程柏蘅笑看鄭辰琮翻身下馬將馬韁交到小廝冬藏手裡,不答反問:“阿舅是來找我父親的?” 鄭辰琮笑:“年後見過程點檢幾次了,隻是大外甥除了年初一送了張拜帖,也不來給阿舅磕頭拜年,阿舅可是早早包好了大紅包。趁著今日還早,阿舅自己找上門來了。對了,你這是要去哪兒?” 程柏蘅回:“我要去未央姐姐府上一趟。” 鄭辰琮有些好奇,問:“你不是昨日剛去了袁府,今日怎麼還要去?對了,未央妹妹怎麼了,昨日聽說她傷了手,想問問打不打緊吧,袁正也支支吾吾地說不上來。我就覺得其中透著蹊蹺。” 程柏蘅向著身旁的粉桃、紫藤輕輕點頭,這倆小丫鬟便起身走到一丈遠外的影壁之前,鄭辰琮也吩咐冬藏退開,程柏蘅才道:“其實,今日是袁夫人請我過去的,應該就是為了袁姐姐受傷這事。” 鄭辰琮更加好奇:“到底出了什麼事?” 程柏蘅略一遲疑,道:“這事袁家瞧著並不想為外人知曉,可未央姐姐是阿舅的未婚妻子,倒也不是外人,我也便不隱瞞了。”便將昨日之事的大略經過講了一遍。 鄭辰琮眉頭輕輕皺著,問:“按你說,這件事是人為的,你覺得這是不是弘昌狗賊那邊派人來暗算的?” 程柏蘅輕輕搖頭:“那暗器設計得很是精妙,隻為傷人臉麵而並不致命,現下我有兩種猜測。其一便是弘昌那狗賊那邊派來的人乾的,目的是想挑起咱們這邊武將家族內部的齟齬。這半年來袁總兵打了好幾場勝仗,如今又兵臨晉中城下,與薛承勝你來我往打了多少回合,這也是咱們幾支大軍配合協作的功勞。昨日聚宴的多是武官家的小姐,在這個吃緊的時候如果袁家與其他武將家庭起了紛爭,後宅先亂起來,軍心必受動搖,沒了大軍之間的守望相助,那咱們大軍東北線的銅墻鐵壁可就毀了。” 鄭辰琮連連點頭,恨恨道:“弘昌這狗賊實在可恨,過年也不讓人消停。前天夜裡兵器庫又被撬了,雖說被巡夜守衛給發現了沒丟什麼武器,但那些賊子個個功夫高強,一個也沒抓住不說,還白白折了一個守衛、兩個看門人。還有年二十九,運城駐兵的糧草被燒,倒是抓住了三個賊人,卻個個都咬毒丸自盡了。這些天,我沒日沒夜城裡城外清查亂黨賊子,倒也給查出幾個,不過個個卻都是硬骨頭,審了幾天了還沒一個開口的。對了,你說有兩種猜測,另一個是什麼?” 程柏蘅一本正經道:“這另一個麼?我覺得,害袁姐姐的是阿舅。” 鄭辰琮眉毛都豎起來了:“什麼?你說是我!” 程柏蘅撲哧樂了:“阿舅莫急,我是說害袁姐姐的是魏王妃這個身份。阿舅玉樹臨風瀟灑倜儻,惦記阿舅的小娘子怕沒有五十也有二十的。” 鄭辰琮哼了一聲:“胡說八道,你這不是添亂嗎?你是不是心裡有底了,到底是誰乾的,難道是馮淩春?” 程柏蘅道:“沒有十足證據,我也不敢斷定。今日,還是要去袁家聽一聽他們查出什麼了。要不,阿舅也一起去吧?” 鄭辰琮思索片刻,道:“你先去幫著察訪察訪吧,我近來事務忙得緊,而且這身份倒不好隨意上門了。我就在衙所,有什麼進展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記得派人來知會我一聲。” 程柏蘅笑著揶揄:“阿舅昨天還不是有空去袁家了?” 鄭辰琮:“昨日去西城拜見陶老帝師,回來剛巧遇見袁正他們幾個,硬被拉去看什麼金桂的。你想,我又不愛那什麼花阿草阿的,隻是推脫不過才去的。你去吧,我回衙所了。” 袁府主院二廳裡,廳中站著的七八個丫鬟婆子,袁夫人抬眼掃了一圈眾人,聲音雖輕卻極是嚴道:“你們把昨天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就從玉堂開始說吧。” 那個叫玉堂的小丫頭便上前兩步道:“回夫人,前天夜裡我在小姐屋裡值夜,屋裡地龍燒得有些燥,小姐要了兩次茶。第二天,伺候小姐吃飯穿衣後,我便去了西廂房補覺,一直睡到午後,中午飯都沒出來吃。管著院子的陳媽媽、黃媽媽可以證明。” 袁夫人微微頷首,道:“陳媽媽你來說。” 玉堂便恭謹地退了回去,陳媽媽上前來回:“昨兒天還沒亮,我就與黃家嫂子起來掃雪,剛把路都掃出來,二房、三房、四房的幾位小爺就領著小廝在院外竹林打雪仗,六少爺跑進院裡來躲,倒是沒看見進屋。再就是正午的時候,歲羽領著幾位小姐來了小姐屋裡一趟,待了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就走了。再後來,就是小姐和程小姐一道回來了,其間也沒有其他人進我們小姐院裡了。” 袁夫人又點了歲羽,歲羽道:“昨日上午隨姑娘去了百花廳,臨近中午的時候,四表小姐裙子濕了,馮家小姐就陪著四表小姐到小姐房裡換了裙子,我和四表小姐的丫鬟寶珠也跟著過來了。等四表小姐換好了衣裙,我們就跟著二位主子一起回了百花廳。” 袁夫人眉頭微皺:“這期間,可有什麼可疑的事情發生?” 歲羽沉吟片刻道:“王家小姐說,不知誰碰了她手臂一下,才將茶灑到六表小姐裙子上的。當時,她是打牌的,靠著桌子坐,她左邊坐的是馮二小姐,右邊坐的是四表小姐,這兩位小姐都是觀牌的,坐得稍稍靠後一些。當時,奴婢給王小姐添過了茶,又走到四表小姐右邊正添茶呢,能看到王家小姐右手從麵前桌上端了茶,可突然手一抖就將茶潑在四表小姐裙上。這自然不是四表小姐推的,可左邊馮小姐是幫程小姐看牌的,坐得離王小姐遠了一些,自然是夠不到王小姐的右胳膊的。再後來,馮小姐陪著四表小姐來小姐屋裡換衣服,六表小姐坐在小姐的床上,我和寶珠伺候四表小姐換了裙子,覺得襖子顏色不搭,把襖子也換了。其間,馮小姐就坐在茶桌那邊,漪蘭過來幫放下了床帳子,就去外麵伺候了。我們院裡也就小姐的奶娘李嬤嬤和我們四個大丫鬟能進小姐的屋子,其他人沒有吩咐是進不來的。昨天李嬤嬤的小孫子擺滿月酒,一大早就告假去了鄉下吃酒去了,到了下晌才回來。如果說有哪個外人能碰到小姐的首飾盒,也就隻有馮小姐了。”歲羽不緊不慢講得頗有條理,可見平日裡很會察言觀色。隻是那一番小姐、馮小姐、四表小姐、王小姐、程小姐聽得人有些發暈,廳中眾人一個個在心中捋了好幾遍。 下一個是漪蘭,漪蘭又是自責又是委屈,可見從昨日起很是哭了好幾場,眼睛紅腫得跟桃子似的,說話間鼻音也頗重:“早上給小姐梳頭時還拿了幾樣首飾,那時候首飾盒還好好的。小姐出了門,我就在窗前打絡子,三房的六少爺跑進院子推了小姐的門,我給攔住了沒讓進來,六少爺看沒處躲就又跑出去了。後來,歲羽姐姐領馮小姐、四表小姐和寶珠進屋來換衣服,我就進去幫著將床帳子放好了,出來伺候馮小姐。馮小姐說要水喝,我就出門叫了院裡丫頭紅喜去提壼熱水來,又找出小姐常喝的碧螺春泡上,再後來就一直伺候著馮小姐,一直到四表小姐換好了衣服。可是馮小姐走了,我收拾茶盞才發現,盞邊上熱氣凝著的水珠都沒往下淌,可見馮小姐壓根就沒動過這杯茶。再就是小姐回來梳頭,我真的沒看見首飾盒蓋下壓著的那個暗器,多虧了坐在小姐身後的程小姐出手相助,拉了小姐一把,才不至於釀下大禍。”說著又掏出帕子抹起了眼淚。 袁夫人嘆了一口氣道:“程大小姐,出了這樣的事我們是不敢懷疑別人的,先從自家裡頭查起來。不是我自誇,我們袁家規矩是極嚴的,這幾個貼身丫鬟是家生子,從小就跟著央兒,她們老子娘、兄弟姐妹都在府裡領著差事,全家的身家性命都捏在我手中,他們自是對央兒沒有二心的。我們家年前才細細清查了下人,身份不清的、新來的、犯過事的都打發了,現在留下的都是老人了,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我敢打包票,這出亂子肯定不是我們府上的人鬧出來的。央兒嚇得都不敢住自己屋了,怕還有什麼機關暗器的,昨晚是來我屋裡跟我一道睡的,就是睡著了也是惡夢連連,鬧騰了半宿。你說,我們袁家和他們馮家交情著實不錯,這幾年兩個孩子也好得跟一個人似的,你說,她怎麼就……”袁夫人說不下去了,又是長嘆一聲。 袁未央麵上蒙著薄紗,拉著程柏蘅的手越來越緊,隔著薄紗也能看出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她恨恨地說:“我一直待她如親姐,不知哪裡惹了她了,竟然心狠如此,要毀了我的臉。她真是好心計啊,還會使暗器,昨日倒在琳瑯身上的水肯定也是她動的手腳!”她臉上的傷已經結痂,雖然抹了玉肌膏,但傷口邊緣還有些紅腫,害怕會留下疤痕心中很有些不安。 程柏蘅輕輕頷首,抬手從旁邊花盆裡抽出一支著盆景小木棍,繞過袁未央的後背,從後麵輕輕戳了她的手臂一下,接著又插回了原處,道:“你看,這樣就可以的。” “歲羽,去百花廳看看去。”袁夫人吩咐。 袁未央目光望向袁夫人道:“母親,我們去找範娘娘評評理去,定要馮家給個說法。” 袁夫人沉吟片刻,道:“要不先叫馮夫人過來一趟,好好說道說道。如果他們不認,咱們再去太子府告他們一狀去。” 袁未央又轉向程柏蘅焦急道:“程妹妹,你會給我作證是吧?” 程柏蘅拍拍袁未央的手,安慰道:“袁姐姐稍安勿躁,目前證據尚且不足,不如我們再找找證據看。昨日那暗器咱們袁府有沒有哪個識得出處?” 袁夫人道:“昨日正兒就帶人拿著那暗器秘密打聽,問了城裡城外很多鐵匠鋪子、雜貨鋪子,都說沒見過這種鐵料。昨晚回來到半夜,今日一早正兒又出門尋訪去了。” 程柏蘅道:“咱們軍中斥候營有不少官兵是遊歷江湖的俠客,也有不少來自綠林的好漢,這些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說不準就能知道這暗器的來歷。” 袁夫人道:“程大姑娘你說的極有道理。”便叫了小廝去給袁正傳話,讓他去軍中請人瞧瞧。 袁未央仍舊心意難平,憤恨不已道:“我早就應該看出她對魏王殿下有意。去年我倆一道出門遇著了殿下,我上前與殿下說了幾句話,她都有半天不理我。還有上回,阿蘅你與我一道去看了魏王的新宅子,後來她知道了責怪我沒叫上她,之後我連著兩回去她府上,她都推說身子不適沒有見我。我當時還不明白,以為她是真的病了,後來才得知,第二日她便親去了外家梁府送年禮。雖說我倆不是從小長到大的閨中密友,但這三四年的功夫日日在一起繡花、練字、作詩,若說我哪回做的比她好一點,她都會沖我發脾氣。可惜我一腔摯誠待她,卻不想她竟是這樣的人。” 這是,歲羽從外麵進來,回稟道:“夫人、小姐,我和崔媽媽剛才去百花廳看了,馮二小姐座位旁邊那盆華山鬆,支著的木棍確實有動過的痕跡。” 袁未央聽到後又抓住程柏蘅的手臂,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道:“程妹妹,你看就是她乾的!” 程柏蘅拍拍袁未央的手背:“袁姐姐稍安勿躁,目前第一要務是養好臉上的傷。今日我出門時遇到了魏王殿下,殿下知道了姐姐受傷的事也十分掛心,隻是有公務在身不能過來,便讓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著人告訴他一聲。我看你們府上下人約束得極好,自然沒有那隨意傳話的,咱們也要當心有哪個過來打聽你院裡的情況,然後就等著袁大哥查找證據回來便是了。” 袁夫人瞧著這個小姑娘尚比自己女兒還要小上幾歲,卻是生著一顆七竅玲瓏之心,身上功夫又好,且那日在馮家梅園中所作所為更是足智多謀,心下暗暗嘆服。眼見得時辰已至午時,便著人去廚房吩咐擺一桌上好席麵,又十分熱情地邀請程柏蘅留下嘗嘗自家廚子的手藝,還道:“遇上這樣的事,我們娘倆心下惶惑,家裡老太爺去的早,大人和央兒他長兄、二兄又一直駐守在陣前,三五個月也不得回來一趟,正兒也出門察訪去了不知什麼時候回來,老太太昨日受了這一驚夜裡沒歇好,早上起來頭痛的舊疾又犯了,當下也不敢再勞她老人家費心神,其他房頭雖有幾位叔叔妯娌,但又恐人多嘴雜,將事情傳揚了出去。程大姑娘,你就留下來幫我們娘兒倆拿拿主意。” 程柏蘅見推脫不過,便留在袁府用了午餐,菜食精美自是不提,隻是袁未央心中擔憂和憤恨交雜心緒不平,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程柏蘅也沒有多少吃飯的興致,在袁夫人再三勸說下喝了一碗湯、吃了一個小花卷和幾樣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