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蘅習慣於早起,天剛蒙蒙亮她便已打坐練功完畢,出來吃了一碗油潑麵,便去結清房錢飯錢。店家隻是擺手不要,程柏蘅便趁店家不注意將一塊碎銀偷偷放在桌上。 程柏蘅出得門來,小夥計從馬棚中牽出棗紅馬來,順便還送上一副嶄新的蓑衣箬笠,說是自己爹昨日走出十幾裡地買回來的幾副,要送給恩人們騎馬穿用。程柏蘅謝過了小夥計,上馬離去。 天還是不陰不晴的樣子,一會兒下一會兒停。騎行在官道,隻見兩側山間霧氣氤氳,穀底寂靜空曠,偶有飛鳥掠過的回音。走著走著,程柏蘅隱隱聽得有馬蹄聲不遠不近地跟著,她心中一動,輕輕躍下馬來,拉著馬韁繩藏到官道邊密林裡。 不多會兒,來路上三騎駛來,正是趙九他們三人,行到此處段二抬起右手,三騎便慢慢停了一下。段二道:“公子,屬下再聽不到那小子的蹄聲了。”說著,翻身下馬查看路麵,隻是這裡的官道盡是一片碎石路,也看不出馬蹄印來。 趙九撓著腮皺起眉頭,道:“那臭小子狡猾得緊,是不是被他察覺了?”說著,不停朝四下打量著。 段二道:“公子,官道僅此一條,追上他把他綁了豈不省事?” 曹三也道:“是啊公子,區區一個孤身小子,咱們三人為啥非要費這麼大勁跟蹤著他?” 趙九咬牙切齒道:“這小子是一位故人,曾經狠狠得罪過我,我想跟著她好好報復一番。另外,我也怕他認出我來……算了,咱們邊走邊看吧。”說罷,便催動馬兒向前駛去,段二、曹三也跟著追了上去。 馬兒在密林中悠閑地吃著草,程柏蘅躲在道旁一株大樹後將他們的談話聽了個正著,心想這三人談話中的“小子”肯定說的是自己,可自己隻是昨日與這三人初見,難道自己與得罪過趙九的故人長得相似,才讓他們這般尾隨自己?不過程柏蘅也覺得那趙九有些麵熟,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哪裡見過了。程柏蘅這次出門為的是到京城給鄭辰琮幫個人手的,這一路不能多生事端,趙九三人又是武功高強,還是躲著些為好。於是,她便在林中等了許久,才牽馬出來放緩了速度騎一陣歇一陣,天擦黑了才到了正定縣城,找了一家名叫“福來”的客棧住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程柏蘅結賬離開。因天色尚早又下著蒙蒙小雨,街上行人不多,沿街商鋪多還未下板開門。穿過幾條街,那邊顯是縣裡的市集,人陡然就多了起來,道邊擺著各色菜蔬魚肉,還有湯麵、包子、油糕、油條、豆汁的早點攤子一家挨著一家,熱氣騰騰香氣噴噴。 程柏蘅將馬拴到道旁的柳樹上,過去買了幾個油酥燒餅,讓攤販拿油紙包了裝進包袱裡,轉頭回去時竟發現自己的棗紅馬不見了,她轉頭問賣燒餅的攤販:“看見我的馬了嗎?剛剛就拴在那邊柳樹下的。” 那攤販道:“是啊,剛才還在那,這一轉身怎麼就不見了,要不小哥你再找找。” 程柏蘅向市集兩端一看,人群熙熙攘攘的,推車的、挑擔的、提筐的絡繹不絕,馬兒定然走不快,不可能一會兒就不見了,又看到不遠街邊有一條小巷子,便拔足向那邊追去。拐過兩個屋角,程柏蘅看見前麵兩三丈遠處自己的棗紅馬便停在那裡,有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翻馬鞍袋,她大喝一聲:“小賊,還我馬來!”快步追了上去。 那小賊回頭一看失主追了來,大驚失色,急忙一腳踏上馬鐙,雙手扳住馬鞍,右腳往地上使勁一蹬便跨坐到馬上,未待坐穩身子便抽出馬鞭狠狠一鞭,棗紅馬長嘶一聲拔足便奔,小賊險被甩下馬來,急忙伏在馬背上抱緊馬脖子。轉頭去看時又嚇了一跳,身後失主箭步如飛,不但距離未被拉開,反而越來越近。 未奔出多遠,隻見巷尾錯落停著三騎,這巷子不寬,也就可容納二騎並行,眼見過不去,小賊直起身來扯著馬韁,大喊:“讓開!讓開!”不但胯下馬兒不曾減速,對麵那三騎也絲毫未動,眼見就要迎頭撞在一起,小賊驚慌失措地兩手抱住馬頸,緊緊地閉上了眼。這時,對麵馬上騰空躍起一人,在空中翻一個身沿著墻根落下,抓住棗紅馬的韁繩向後扯去,隻是那馬向前奔跑的力量太大,拉得他雙足向前滑行,滑出了兩條長長的足印,方把馬頭拽得偏向一側停了下來,馬背上的小賊卻一下子被甩到地上,眼見得馬的後蹄便要朝他頭上踏下,程柏蘅已沖到跟前,拉住小賊的一條腿向後一扯,將他扯過來兩尺餘,這時馬蹄才“蹬”的一聲落地,幾點泥巴濺到小賊的臉上。 那小賊驚魂未定,一骨碌爬起來想逃,扯住馬韁的人就在身後看起來孔武有力自己可不敢惹,又見剛才拉他腿的黃瘦少年身材單薄,不像厲害的樣子,便用盡力氣一頭向程柏蘅撞去,好將他撞開一邊拔路而逃。程柏蘅見小賊這般負隅頑抗心中有氣,一閃身輕輕避過,那小賊撞了個空,雖用手撐了一下還是“咚”的一聲撞到墻上,隻撞得他暈頭轉向往後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停馬堵在巷子口的正是趙九他們三人,拽住馬韁的是段二,他是個又高又壯的漢子,見這小賊冥頑不靈,抓住他的背心將他提起,口中罵道:“你個小賊這般不知好歹,剛才不是這位小哥拉開了你,腦袋都被馬踩扁了。”說著將他拋向空中,那小賊嚇得吱哇直叫四腳亂舞,眼見就要摔在地上,段二又抓住他的後背的衣服,隻是那衣服太過破舊,“哧啦”一聲從後背扯下一大片布料,小賊還是臉朝下跌在了地上。小賊手腳並用爬了起來,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往後退了兩步蹲在墻邊,連聲喊道:“大爺饒命啊!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隻是因我弟弟病得快死了,沒錢看病想偷點錢物,好給他買藥治病。” 程柏蘅見還是沒甩掉趙九三人,便拱手作揖向他們笑道:“真是巧啊,咱們又見麵了。謝謝幾位哥哥幫小弟捉賊,這出門在外的,要是馬丟了可就麻煩了。” 趙九懶洋洋道:“是阿,怎麼這麼巧?李兄弟是要去向何處,怎麼走得這麼慢?” 程柏蘅道:“小弟這是要去滄州探親,幾位哥哥是要去哪裡?” 趙九顯然不知滄州是去往哪個方向,轉頭看向段二,段二湊過去小聲說了一句什麼,趙九笑道:“到滄州得走上幾天呢,咱們剛好同行。” 程柏蘅問:“哥哥們要去哪裡?” 趙九道:“我們……我們也去滄州。” 乍暖還寒之時,又連日雨水漣漣,那小賊背上衣服被撕碎,此時凍得哆哆嗦嗦麵色青紫,他見幾人忙著搭話沒人理自己,幾欲想跑又怕被那高大漢子再抓一次,便哀求道:“幾位大爺他鄉遇故知,就饒了小的吧,我弟弟還等著我回去抓藥,不知他還能撐幾天。”說著,抹了把眼淚和鼻涕。 程柏蘅見他情真意切不似作偽,便和善地問:“你弟弟在哪裡?帶我去看看能幫上什麼忙嗎。” 那小賊眼前一亮,立即站了起來,道:“好漢真的要去?我弟弟在城南土地廟裡,我來帶路!” 程柏蘅從包袱裡找出一件短襖扔給他,道:“穿上衣服,別凍著。” 小賊一見那短襖厚實不禁心生感激,不住作揖道:“多謝好漢!多謝好漢!”趕緊將短襖穿到身上。 程柏蘅牽馬跟著那小賊在前麵走,趙九三人也不緊不慢跟在後麵,一路上程柏蘅與那小賊問答閑聊,得知小賊名叫梁小青,今年十三,與其弟梁小軍在正定縣相依為命,平日兩兄弟打點零工換點飯錢,沒有活計的時候也會偶爾乞討。今年開了春又下了場大雪,十歲的梁小軍得了風寒,久病未愈轉為咳喘之癥,這兩天更是病得水米不進,眼睛都睜不開了。梁小青背著梁小軍到縣裡醫館求醫,卻因湊不齊三錢銀子的診金,被人逐出醫館。眼見梁小軍越來越衰弱,梁小青無法,便想到大集上瞧瞧有什麼門路能賺到點錢,剛好看到程柏蘅在街邊拴馬買餅,鋌而走險偷了馬。 穿過幾條街,又走過一大片低矮破舊的房舍,梁小青指著城墻根一間破敗小廟道:“好漢,那便是我們兄弟兩個的住處,我先過去看看。”便快步跑進了小廟。 程柏蘅在廟旁樹上拴好馬走了過去,隻見那小廟低矮,廟頂鋪著的青瓦多已殘破,露出了下麵鋪的枯黃稻草,撐著廟簷的兩根木柱已然腐朽開裂,仿佛隨時便會壓得斷裂垮塌。土地廟原是沒有門和窗扇的,隻是從裡麵掛著粗糙的草簾,聊以阻擋侵入的寒風。程柏蘅掀簾進去,隻見供桌之上一對土製神像已是殘敗,土地婆還好些,土地公都掉了半拉腦袋。供桌旁窄小的空地上一堆厚厚的稻草中躺著一個瘦弱的男孩,身上蓋著的黑灰色棉絮破了幾個洞,臟汙打綹的一蓬亂發下透出病態的蒼白麵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嘴唇乾裂得起了一層皮。梁小青正端著一碗涼水喂到他的嘴邊,一邊叫著:“小軍,小軍,來張嘴喝口水吧。”梁小軍隻是閉著眼有氣無力地咳嗽著,並不張嘴。 程柏蘅蹲下身子,用手摸了一下梁小軍的頭,翻開眼皮看了看,又拿出他的手腕開始號脈,隻見梁小軍的左碗上有一塊半月形的殷紅色胎記,雖在皮膚汙垢的覆蓋之下,也是極其顯眼。 診完脈,程柏蘅為梁小軍掖了掖棉絮,站起身來道:“梁小青,背著你兄弟,咱們先找處暖和的住處住下。” 出得廟來,見趙九三人還在等著他,便拱手道:“三位仁兄,小弟我今日有事耽擱,不能與哥哥們同路了。” 趙九勾唇一笑,道:“我們也不急這幾天,且等你一等罷了。” 程柏蘅心中苦笑,怎麼就撇不開這三人了?便婉拒道:“看小兄弟的這病情怎麼也得治上幾天,我哪裡敢耽誤幾位哥哥的正事。咱們山高水長,有緣日後必定會再見的。” 趙九仍是道:“噯?哪能李兄弟仗義救人,做哥哥的卻置身事外呢?好人不能你一個人做了,我們三個怎麼也得出把力才是啊。” “可不是嘛,咱們也是古道熱腸之人吶。”曹三也在一旁幫腔。 程柏蘅無奈,便帶著梁小青兄弟二人又回到福來客棧,要了幾間房,客棧掌櫃雖然見梁小青兄弟衣著臟汙略略皺起眉頭,又瞧著曹三幾人出手大方,也不敢多說什麼,忙叫夥計殷勤招待。程柏蘅要來紙筆寫了藥方,曹三趕緊過來給了夥計賞錢,讓他幫忙去藥鋪按方抓藥來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