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柏蘅見梁小軍高燒燒得迷迷糊糊,便叫夥計提來熱水讓梁小青幫他擦拭身體。梁小青十分賣力,兌好了水就上上下下幫梁小軍擦拭好幾遍身體,臟水也倒出去了好幾盆。 趙九上下打量著程柏蘅,笑問:“想不到李兄弟還會醫病?” 程柏蘅謙道:“學藝不精。不過是這傷風咳癥看得多了點,這才也大膽寫方抓藥了。” 趙九仍死盯著程柏蘅問:“剛才見你寫的藥方,那一手顏體小楷挺拔雄勁,寫得不錯啊。” 程柏蘅道:“字也是練了兩年,沒什麼進益,趙兄見笑了。” 趙九問:“你功夫不錯,又會醫病,還寫一手好字,你還有什麼本領藏著?” 程柏蘅笑道:“哪有什麼本領,這三樣都還沒學好,別的啥也不會了。”便起身去看梁小軍。 此時,梁小軍燒已退了些,額頭不再那麼燙了。臉上被梁小青用水擦洗了幾遍,顯露出白晰的膚色,濃眉微揚,鼻梁高挺,眼睫長長的稍稍向上翹起,是個俊俏小兒郎的樣子。趙九瞧瞧梁小軍,又瞧瞧滿臉皮膚皸裂,蒜頭鼻厚嘴唇的梁小青,問:“你倆是親兄弟嗎,長得實在不像啊?” 這會兒梁小青已跟他們幾個已有些熟稔了,他放下給梁小軍喝水的碗,靦腆地笑道:“趙爺,我其實洗乾凈了也挺白的。不過,我跟阿軍確實不是親兄弟,我倆都是阿爹的養子。前年大旱,阿爹將能吃的都留給了我倆,自己吃觀音土吃得多了,肚子鼓脹就墜死了。”梁小青一時哽咽難言,不停用手背抹著眼淚,好半晌才說,“阿爹臨死前拉著我的手不放,讓我照顧好弟弟,今天多虧遇上了你們,要不我弟弟也難……李爺,你說我弟弟能好嗎?” 程柏蘅心中也不禁嗟嘆,前年那場大災荒她是經歷過的,雖然自己沒餓著肚子,但從京郊趕到漢中的那此日子,見了太多人間慘相,便安慰他道:“我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別李爺、李爺的叫了,這樣吧,你就叫我恒哥。你弟弟這是風熱犯肺,再加上脾胃虛弱,長期吃不飽穿不暖,中氣下陷,此時是有些兇險。等喝了藥,再退下燒來,好好養上一段時間應該就沒問題了。” 梁小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眼含熱淚道:“恒哥,今日你仁義出手救了阿軍,就是救了我們倆,要不我就是死也沒法見阿爹啊。皇天在上,從今以後我和阿軍就跟定你了,我倆給你做牛做馬一輩子報答你。”說著,就往地上使勁嗑頭。 程柏蘅見他偷馬被捉時不曾跪地求饒,此刻卻下跪磕頭,趕忙雙手扶起他,道:“我也隻是舉手之勞,你們阿爹才真讓人敬佩,不但辛苦撫養你們長大,還把活命的機會也讓給你們兄弟兩個。你們定要好好活著,活出個樣來才不辜負你阿爹待你們的真心。” 梁小青抹著淚重重點頭。 梁小軍吃了藥,還是睡得沉沉的,當天夜裡又燒了起來,梁小青便衣不解帶用溫水給他擦身,程柏蘅每隔一個時辰為他行一遍針。 眼看著梁小青上下眼皮打架,哈欠一個連著一個,程柏蘅便叫他在旁邊榻上睡一會兒,自己接過濕布巾為梁小軍擦身,梁小青哪裡肯,說自己的困勁已經過去了,在搶奪布巾的時候從梁小軍脖子上帶起了一塊黃裡透白的東西,程柏蘅拿起來在燈下細看,見這是一塊樹化玉的掛牌。這玉牌質地瑩潤,花紋漂亮清晰如同一幅小小的山水畫,仔細看上麵還雕著回形暗紋,隻是掛繩已經臟汙得看不出顏色。 梁小青見程柏蘅打量這個玉牌便道:“小軍從泥溝裡撿回來就帶著這塊掛牌,前兩天我拿去給當鋪想當幾個錢給小軍治病,那個朝奉給我丟出來了,說這石頭一文不值。還是給小軍戴著吧,好歹是從小戴著的貼身物件,將來說不準還能憑這個找到親爹親娘呢。” 程柏蘅點頭道:“這繩子也不結實,等哪天有空買條新的紅繩拴好了,別給他弄丟了。” 待天快亮的時候,梁小軍的燒也退了,梁小青才在程柏蘅的催促之下,蜷縮在弟弟的腳頭睡了一覺。 梁小軍醒來後,雖然極是虛弱,咳嗽得也厲害,但慢慢吃了半碗米湯,精神也逐漸好了起來。程柏蘅為他重新診脈,調了藥方,梁小軍吃了藥又睡了過去。梁小青拿起梳篦為梁小軍梳著頭發,程柏蘅見梁小軍已是擦洗得乾凈爽利,而梁小青卻仍是渾身汙垢,便要梁小青去沐浴。待搓洗乾凈的梁小青扭扭捏捏地從房裡出來,程柏蘅一見之下點頭笑道:“嗯,小青沒說假話,果然是個白凈俊俏的兒郎!”梁小青頭亂發也梳成了一個髻,顯得人修長挺拔了許多,鵝蛋臉,丹鳳眼,皮肢白晰,雖是鼻梁稍塌、嘴唇略厚,相貌也算得上齊整俊朗。梁小青的臉上浮起一層紅暈,咧開嘴不好意思地摸頭:“恒哥別打趣我,我弟弟阿軍才真是好看。” 見梁小青仍穿著昨日被段二扯爛後背的單薄外衣,程柏蘅便讓他換上自己的短襖,領著他出門到成衣店,給他們兄弟倆各買了幾件衣服。在回客棧的路上,還買了幾樣果子點心。他倆邊聊天邊走路,程柏蘅知道了梁小青的養父原是梁小青家的鄰居,是個光棍,擅長待弄瓜菜,種出的菜光鮮水嫩,便是在冬日也能在草氈紮的棚子裡種出新鮮的菠菜、雪菜、蘿卜和豆角,城裡的幾家大戶都長年訂他種出的菜。梁小青五歲上,他爹幫人家蓋房子從房頂摔下來,沒幾天就過世了,過了一陣子她娘改嫁了,改嫁前將梁小青過繼給了這個鄰居。梁小青記得那年春上,他養父去城裡送菜,回來時抱回來一個凍得發抖渾身臟兮兮泥猴一般的小娃娃,說是從水溝邊上撿的,等了好久不見有人來領就抱回來了。等給小娃娃洗好了,發現是個白生生漂亮亮的男娃,會跑會說,問他叫什麼名字,他隻是說:“軍,軍。”問他幾歲,便會伸兩根手指。再問他爹娘是誰、家住哪裡,小娃娃就隻會哭著叫娘親。養父便為他取名梁小軍。後來,他們的地被地主收回了,養父就帶著他們回到老家保定府。再之後,就是前年發生了大旱,別人家種糧食遇上旱災還能多少有點收成,他家種菜的遇上旱災就什麼也種不出來了。養父便領著兩個半大小子一邊逃荒一邊賣苦力,隻要有口飯就行,就這樣一直流落到了正定縣。 忽聽得前麵有人大聲吆喝,抬眼看去,原來是一家茶樓前圍了一大群人,小夥計站在臺階上敲著鑼吆反復喝道:“最後兩天了!海陸豐百喜班今日上演傳奇《精忠記》,南曲名伶王淺川絕唱《滿江紅》。一百文一位,還送你上好的茶水點心。”旁邊還掛著老生王淺川的大幅畫像,畫像中的他是嶽武穆扮相,隻見他手提鐵槍望向遠方,掛在嘴唇上方的髯口隨風飄蕩,眼神堅毅果敢,十分傳神。 “聽說這個王淺川不但唱得好,身段好,那長相也好著呢,你看這畫像多俊啊。啥時候我也能有些閑錢去看上一場啊?”一個拎著一筐蘿卜的婦人雙目含情望著畫像,用胳膊肘捅捅身邊的婦人道。 “嗐,一百文錢夠我們全家吃喝幾天了。”另一個婦人小聲說,“前天王淺川散了戲出來,我老遠看了,那個俊俏啊,小臉又白又細就像哪家小娘子一樣。這畫像哪裡好看了,戴上這個胡子,一下子老了十幾歲呢……” 程柏蘅看著那畫像,聽到身邊兩個婦人小聲交談,心中突然一動:難怪一見趙九就覺得如此眼熟,現在記起在哪裡見過他了,怪不得趙九要一直跟著自己,看來也是認出了自己了。既然如此,還是想個法子早點脫身的好。 他們回到客棧時已近黃昏,隻見梁小軍已坐起了身,靠在床頭輕輕咳嗽著,梁小青趕忙過去噓寒問暖,程柏蘅也摸了摸他的額頭,發現未再燒起來,又為他診了脈,寫了張方子遞給梁小青道:“小青,你把這個方子先收起來,三日後就改這個方子了,再接著吃上三日,應該就著差不離了。” 梁小青恭恭敬敬地將方子收好,端了一碗水要喂梁小軍喝,梁小軍執意不肯:“哥,我這就好了,哪能再讓你喂我喝水?”梁小青便將碗遞給梁小軍,又拿出程柏蘅為他們新買的衣服給梁小軍看。 程柏蘅從錢袋裡撿了兩枚五兩的銀錠子放在桌上,對梁家兄弟倆說:“等小軍病好了,你們別再回那土地廟了,租間房子好生住著。” 正與弟弟一起興高采烈看衣服的梁小青愣了一下,突然抓住程柏蘅的衣袖急道:“恩公,你要走?” 程柏蘅沒料到梁小青如此機敏,趕緊做了噤聲的動作,走到門窗前四下觀察無人後關好門窗,走回床前小聲道:“小青、小軍,你們信我嗎?” 兩兄弟盯著程柏蘅狠狠點頭,也小聲道:“當然信你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我與趙九三人前日初識,但不知何故他們三人一直跟著我,我猜肯定也不是出於什麼好意。隻是我有著急之事得趕緊離開,不想讓他們察覺。” “恒哥,我是要跟著你的,要一輩子報你的恩情。我心裡是發了誓的,你不能撇下我。”梁小青一席話帶出了哭腔。 “我也跟著!”梁小軍也跟著道。 程柏蘅思忖片刻,道:“這樣吧,最多半年,等我安頓好了,我會回來找你們,把你們接到我身邊。這些銀子也大概夠你們半年吃用了。” 梁小青略思索了一下,道:“那你一定要來啊。隻是這麼多銀子我不能收,我有力氣,隻要阿軍病好了,我能乾活養活他。” 程柏蘅道:“我是這麼想的,等小軍病好了,你們去租個房子住著,再找個學堂去念書識字,你們都是聰明孩子,隻有讀書將來才有出息。” 梁小青點了點頭道:“在保定家裡的時候,我倆在村裡高秀才那裡識得一些字,念過《千字文》《百家姓》。我們住的土地廟不遠就有個瘸叔在教小孩子讀書,聽人說是個原來是個秀才,我們聽你的話,過幾天就去找他拜師學文。”又問:“恒哥,你想什麼時候走?” 程柏蘅道:“我準備天不亮就走,你們兄弟倆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就行。趙九他們應該不是壞人,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可以去找他們,他們應該會施以援手的。” 梁小青哥倆紛紛點頭答應,梁小軍還是不放心,一個勁得叮囑:“恒哥一定要記得來找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