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苓”不勝其煩,趙卓已是連續七日一大早派人給她送禮了。 第一日送來的是一麵紫銅八卦鏡,這鏡造型古樸大氣,看來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了。“沈苓”正不解其意,來人道:“我家王子說了,這是祖師純陽子所用的八卦鏡,送與沈大人辟邪魅忤。” 第二日送來了一把七星劍,來人道:“我家王子說了,這是長春真人曾用過的七星劍,送與沈大人降妖壓災。” 第三日送來一柄尺把長的玉葫蘆,來人道:“我家王子說,這是抱樸子仙翁用來裝丹藥的葫蘆,願沈大人百邪不侵。” 第四日送來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魚,來人道:“我家王子說,這是通明真人修行時的所敲的木魚,願沈大人富裕長命。” 馥陽瞧著桌上擺的一溜法器好奇得緊,問:“趙九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倘若你不答應嫁給他他便出家嗎?”遂也不睡懶覺了,天天一早就來到沈苓的荷香院等著送禮的人來。 第五日送來的禮物卻讓馥陽好生失望,她怎麼也沒想到竟然送來這樣的東西。今日的禮物是一個好大的秋香色錦盒,打開錦盒兩個小侍女費了老大的勁,才從盒裡抬出一張做工極是粗笨沉重的方木凳,那木料白裡透黃黃裡透白,既不是花梨也不是雞翅。馥陽疑惑地站起身來圍著那木凳轉了兩圈也沒發現有什麼名堂,遂皺著鼻子問來人道:“九王子這是什麼意思,該不是你們拿錯了吧?” 來人恭敬道:“回殿下,我家王子說,這凳子既能坐,又能當砧板,還有諸多用處,沈大人應該是知道的。”便行了禮回去了。 馥陽問“沈苓”:“阿苓,這凳子還有什麼用處?” “沈苓”道:“殿下,凳子不就是用來坐的嗎,還會有哪家真用來當砧板嗎?” 馥陽哼了一聲:“趙小九搞得什麼名堂!” 第六日,趙卓著人送來了一隻紫砂小馬擺件,來人道:“我家王子說,沒什麼可說的了,別丟了就成。” 第七日又送來了一個精巧的小藥箱,來人道:“我家王子說了,箱子挺好的。” 馥陽道:“越來越奇怪了!或許趙小九根本就沒什麼意圖,見到什麼就送什麼,害我白白早起猜了好幾天!”說罷氣哼哼得將藥箱一推,瞧也沒瞧從桌上掉落的藥箱,一扭身走了。 “沈苓”心下也是氣惱:“趙卓你什麼意思直說就行,整日故弄玄虛,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是要威脅我嗎?不過他一直沒說破我的身份,難道是要我欠他一個人情?” “沈苓”嘆了口氣,起身撿起落在地上的藥箱,卻發覺藥箱結結實實份量頗重,六個小抽屜緊緊關著一個也打不開。她拿起來仔細打量揣摩,這是個繁瑣的魯班盒,木製的榫卯層層疊疊緊密嵌合,她用力晃了晃藥箱,似有悉悉索索的聲音,裡麵有東西! “沈苓”支走知辛和丹砂,梁新月早已打發到書房自行看書去了,她關好房門開始解這個魯班盒,手指在盒子側壁的木塊一一試探,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有條木塊可以活動。她心中一喜,可用力一推這木塊,隻能推動二寸許,周圍的木塊還是紋絲不動,她又將推出二寸的木塊退回少許,再一一試探其他木塊,不成。再退回少許,又不成。足足試探摸索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將第一條木塊取了出來。不過,之後的速度就快多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魯班盒中的內盒取了出來。 內盒中放有一張信箋,上在寫著幾個字:“午初、八仙樓、梁家兄弟”。程柏蘅心中一緊,手中的信箋竟被捏得碎成了幾塊。 此時已然巳正時分,“沈苓”叫丹砂備車,吩咐知辛去與馥陽說一聲,又著翠香找出一件樣式普通的常服換了,沒帶丫鬟坐上馬車出了門。 馬車顛簸,掛在馬車車角上的銅鈴鐺也響得清脆。“沈苓”微閉著眼睛麵容平靜,放在膝上的左手手指次第伸屈敲擊,似在計算著什麼。馬車拐入一條幽靜的巷子,車簾突然被掀起,一個身影進來坐在沈苓對麵。車外,趕車的王勇四下打量一遍,轉身將車簾整理兩下,蓋好剛才那留下的那道縫隙。 “沈苓”睜開眼道:“趙卓一直給我送東西,可能是想逼迫我去求他,好提出他的條件。不過既然他都沒有說破,也沒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我想他也不會隨意丟棄這個把柄。今日我不能再裝不懂了,因為他拿了兩個孩子來威脅我。” “哪兩個孩子?” “我同你說過的,在正定縣認識的梁小青兄弟。”“沈苓”輕輕掀開窗簾一角向外看,立時又放了下來,“我本來與他們約定,等我來京半年一切安頓好了,到八月末去接兩兄弟過來,讓他們能過上一段安穩的日子。我琢磨,趙卓是認出我之後才去接的梁家兄弟,去的話騎快馬兩天,回來的話坐馬車四天,他們應該是剛到不久。” 鄭辰琮道:“我想他不會對梁家兄弟不利,隻是拿來脅迫你而已。你越不在意,他便拿捏不住你。” “你的意思是我不用去?”“沈苓”問。 “這倒不是。”鄭辰琮坐直了身體,“這樣仁義的兩兄弟還是不要捏在趙卓手中的好。這次趙卓兄妹倆來京商談和親之事,還要重開榷場,你得想辦法阻止和親之事,不要令他們兩方聯手。” “沈苓”點頭:“我會想辦法的。阿舅,今日之事我有一個主意,你看這樣可好?” 在駛出巷子之前,馬車車簾掀開那個身影跳了下來,迅速隱在巷子一角。馬車慢慢拐到寬闊的大街上,車夫往空中甩了下鞭子發出“啪”的一聲脆響,車角上掛的鈴鐺響得也更歡快了。 八仙樓有前樓和後樓,中間隔著一個庭院,清幽雅致,引進院子的溪水潺潺,假山風車流水一應俱全。“沈苓”沿著院中曲徑慢慢觀賞一番,又在院中秋千上坐下蕩了一陣,才隨夥計進了後樓二樓的菡萏廳。轉過門口屏風,隻見趙卓背向窗口端坐在八仙桌前,日光透過窗口射進來,趙卓的麵目有些看不清楚。 “讓九王子久等了。”“沈苓”曲膝一禮。 “沈大人好興致。”趙卓的唇上浮現一抹笑意,“若是喜歡秋千,本王子便送沈大人一架。” “九王子實在太客氣了,若是將九王子所送的禮物賣掉,能換來幾百架秋千。” “可我覺得還是那粗木凳子最有趣,不知能賣幾個錢?” “那木凳好,結實耐用。”沈苓見趙卓一直未有讓座之意,便徑自走到八仙桌的一側坐下,慢慢將裙帶上的流蘇理好捋順。 趙卓見“沈苓”並未坐在八仙桌迎著光的一麵,也就是自己的對麵,略皺眉問:“沈大人為何過來見本王子?” “沈苓”道:“我以為是九王子約了本官來此處的。” 趙卓輕輕搖頭,親手倒了一盞茶推到“沈苓”麵前:“我隻是約了一名叫李恒的小哥。” “沈苓”點頭:“是李恒叫我代他赴約的。” 趙卓笑:“你這易容術是哪裡學的?看來真是技藝高超,裝扮得非常相像,連你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出來吧。” “可九王子到底是怎麼看出來的?” 趙卓轉過頭來盯著“沈苓”的眼睛緩緩開口:“是你的眼睛,裡麵裝了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那你為什麼不揭發我的身份?” “揭發?嗬嗬,確實想過。”趙卓笑出了聲,“就看你和大弘朝廷誰出的價碼高了。” “我隻是個鄉野村姑,可出不起什麼價碼。” “鄉野村姑?”趙卓又笑幾聲,“憑一已之力便解了梅園之圍,是不是,程點檢家的大小姐程柏蘅?” “你調查我?”“沈苓”也笑,“不過我手裡也有你的訊息,西羌諜衛點檢,沃斯貴妃之子、我的好徒兒趙正樸。” 聽到“好徒兒”三字,趙卓眉毛一挑,又無奈搖頭:“還是那樣狡猾頑劣,伶牙俐齒,半點虧也不吃!調查你又怎樣,我手下那麼些人,閑著也是閑著。”他說後麵這半句話時有些心虛,眼神還那麼躲閃了一下。 那年師父周真人說他可以四方遊歷一番,他便執劍孤身闖蕩,一路出了西羌經隴、蜀二地,又來到了秦地。他自詡武功卓絕,每到一處便去當地道觀挑戰,可多數道觀的道長修行頗深個個謙遜得很,客客氣氣派出末流道人迎戰,然後趕緊認輸。後來,他發現自己態度愈是倨傲蠻橫,這些道觀就會派出高手來對付他。一路戰下來勝負八二分,不但磨礪了劍法功力,也為他增添了不少實戰經驗。 不料,到了午子觀卻丟了好大的臉。那個小丫頭亮晶晶的眼睛裡閃的滿是狡黠的光,笑吟吟的小嘴裡說的都刻薄的話,能把人噎個半死再氣個半死。那時她頭頂道髻舉著桃木劍,小下巴略略上揚,寬大的道袍下擺在風中輕輕擺動,那番場景他每每想起來都恨得咬牙切齒,也從心底最柔軟處升騰起絲絲悸動。 他輸在大意上,輸在輕敵上,輸在令人抓狂的心理戰上,輸在她那刁鉆的劍法上,最後還跪在了她的麵前。他暴怒而起提劍刺向她,他隻是想要教訓她一下,不是要殺她,見她舉起木劍抵擋那一刻,其中自己心中悔意頓生,還未及收手卻被鄭辰琮製住。在鄭辰琮要砍他手臂之時,那小丫頭竟然還出手相救於他。他倉皇逃離,卻連著幾天眼前揮之不去的都是那丫頭的身影,如同中了蠱毒,走得越遠心就很痛。終於他忍不了了,潛回了午子山,租下附近農人的宅子,不再四處遊歷。他心中羞愧不敢麵對她,隻是每日遠遠看著小丫頭進觀早課、上山練劍、學醫救人,直到她住的小院燈火全熄,才欲罷不能地回到家中。 那日在虎頭崖,小丫頭演練一招新學的招式,卻總是不得法門,便坐在林邊石上拭汗休息,不一會又似有所得一般躍起繼續練劍。趙卓瞧見那石頭上晾著汗濕的帕子,一時間心癢難耐,借著鬆樹的遮擋偷偷摸到石邊將帕子取了過來。帕子到手後,聽得小丫頭喜呼:“正是如此!”他嚇了一跳,翻身一躍到崖邊巨樹之後,卻差一點跌下山崖。他抓緊樹枝探頭一看,原來是小丫頭練通了這一招正自欣喜。小丫頭又練了一盞茶的功夫,再到石頭上尋帕子拭汗,卻遍尋不著,隻嚷:“怪了,風也不很大呀!”而縮在巨樹之後的他,緊攥著那帕子按在胸前,心臟“撲通撲通”似要從喉中跳出來。 他在午子山一待就是三個月,父王連著發了三封密信催他回盛都過年,直到進了臘月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去。臨走之前,他交待當地諜衛據點的斥候首領,盯好了午子觀程柏蘅小道姑,有什麼訊息單獨報給他。 年後,他的父皇另外安排了差事給他,讓他統領東局諜衛,負責探查弘昌帝朝廷這邊的訊息,自此他便再也沒去過秦地。雖然還時時會想起那小丫頭,他告訴自己,這隻是一段年少的往事罷了。 今年開春,父皇派他與十一妹到大弘和親,他沒跟使團一道走,提前一月帶著兩名親信出發巡視各地諜衛組織。到得晉、冀相接的盂縣,竟然遇到了那個小丫頭,雖然扮作男裝,他隻覺得異常熟悉,在麵對麵看到那雙狡黠的眼睛時,他便認了出來。那時的他貼了一臉假胡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丫頭倒是不曾認出他。他心裡翻江倒海一般,隻想跟著那個小丫頭,不求別的,隻為多看她幾眼。 隻是這小丫頭滿口謊言滑溜得緊,他有段二、曹三兩個老江湖在側,竟然兩次跟丟了她。他不死心,還到滄州四下打探,一直再也未見到小丫頭的身影。 等他再次認出馥陽身邊女醫官的那雙眼睛時,他激動得手都微微顫抖,他不能再放她走,不能再找不到她。他立時吩咐京裡的諜衛看緊了她。 他覺得捏住了她的把柄,想逼迫她來求自己,便一天送一樣暗示她身份的東西,先是送了照妖鏡要照得她這個小妖女現出原形,再是送了七星劍暗喻她曾用過的桃木劍,又送了藥葫蘆指她在觀中學醫救人,再就是木魚暗示她早晚功課,見她沒什麼動靜又送了鬆木凳子。這粗糙的凳子在京城可是難尋,他的手下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一個。之後他又送了紫砂小馬暗示她在正定縣被盜的棗紅馬,哪想她還是泰然自若。不過,他接來了在正定縣的梁家兄弟,那日小丫頭溜走之後,他們又回去找到那對兄弟,他倆正在集市上賣馬,他說那馬是他們偷的,梁小軍咳嗽著爭辯道:“這是恒哥送給我們的。”他再詢問程柏蘅的去向,卻怎麼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他讓段二一直暗中跟蹤小兄弟倆,段二偷聽到兄弟二人談論幾個月後恒哥來接他們之事。於是他著段二一直暗中監視和保護這梁家兄弟。果然,這兄弟倆還是派上了用場,這個小丫頭還是解開了密盒來了八仙樓,雖然還是一樣嘴上不饒人,但他心裡卻是歡喜得快要壓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