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注定是個不眠之夜。皇宮中各處掛滿了燈籠,夜色璀璨,燈火通明。 一隊隊禁軍穿棱在宮院間,圍住一個宮院,將其中所有的主子奴才全叫出來,再一間間細細搜查。 宮門外下馬碑,五六騎駿馬疾馳而來,一名禁軍武官勒緊韁繩一掀狐皮鶴氅跳下馬來,從懷中摸出一塊銅牌亮了出來。他約摸三十出頭,體型微胖,麵色酡紅,上唇留著八字胡須,渾身散發著濃濃酒氣,他便是殿前司都點檢胡傑文。緊跟在後麵的禁軍也在此處一一下了馬。 宮門處的侍衛僉事小跑過來向他見禮,胡傑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將手中韁繩交到僉事手中,帶著這幾名禁軍進了宮門。 幾個月來胡傑文的心氣相當不順暢,這幾年二皇子鄭辰璞一直在在刻意拉攏自己,可他覺得這個皇子雖得聖心,但是過於飛揚跋扈,還有一些心機外露,因此並不看好。且鄭辰璞要他辦的事,總是會或多或少地違逆皇帝的意思,他已經叛過一回了,總不能再叛一回吧。如果順從了鄭辰璞的意思,縱使得了從龍之功,也必為下一任帝王有所疑心,不得信重。就去年那次,弘昌帝令他去盤龍山皇陵擒拿魏王,雖說他並未全照著鄭辰璞的意思授意手下人手殺了魏王,但鄭辰璞的插手卻觸發了弘昌帝的天子之怒,自己挨了三十板子,不光失了顏麵,也失去了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好在他從此一直對鄭辰璞陽奉陰違,不遠不近,雖然有時會惹得鄭辰璞惱怒異常,卻不敢對他怎樣。這回鄭辰璞謀算三皇子倒了臺,他雖受了牽連被弘昌帝邊緣化,自己的實權也被副使瓜分,但在五行山剿匪時他立了少功勞,也搶了不少功勞,這才好歹保住了職位。 人若倒黴,就算喝涼水也會塞牙。這些日子他一直鬱鬱不得誌,弘昌帝連秋獮這樣的大事都不帶他去,他的副點檢劉軒沒什麼本事,功夫不如自己不說,還是個冥頑不靈木頭腦袋,能當上副點檢完全是仰仗其父慶陽侯的祖蔭。這些日子卻得了弘昌帝的眼緣,看來取代自己是早晚之事了。兩月前,胡傑文在正京城最有名的青樓芳菲閣見到了一位舞娘,登時傾心不已。這芳菲閣又被人私下稱“廣寒宮”,據說裡麵的姑娘個個貌若天仙,不遜嫦娥。這位舞娘名喚小梅紅,在芳菲閣中廣袖舞跳得最好,常被人以“輕羅小扇白蘭花,纖腰玉帶舞天紗”來比之。今晚胡傑文便是在芳菲閣飲酒作樂,準備與梅紅姑娘共度良宵,不料宮中卻出了事。都副點檢劉軒住得離皇宮近些,已到了宮中好一陣子了,見胡傑文尚未過來,便指了一隊侍衛去到他府裡去尋人。胡傑文的夫人王氏是正京城有名的“母老虎”,這狎妓宿猖這樣的事自然是要瞞著她的,因此對著來尋自家官人的侍衛,王氏隻說他在宮中當值,來家中尋人的侍衛們便說他並不當值,最後追問到胡府的杜管家,一行人這才尋到了芳菲閣。芳菲閣的老鴇不敢打擾這位貴客的興致,推說胡老爺今日並未過來,這樣又拖了好久,侍衛們亮出兵器才得見到胡傑文。徜徉在溫柔鄉裡的胡傑聽到手下禁軍回稟今晚之事,酒也醒了大半,他又急又怒,狠狠一個耳光扇去了老鴇兩顆大牙。胡傑文著急忙慌地趕回府更衣,王氏又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跑過來跟他廝鬧,臉都被抓破了兩道,胡傑文沒法,將王氏推倒在地才得以脫身。 胡傑文如百爪撓心啊,大弘律例規定,嚴禁官員狎妓宿娼,違者罷職,永不錄用。雖然官場中人仍有不少人喜好這一口,暗中違規之事時有發生,這事你不究我不說大家心裡都明白。這事若被劉軒得知,改日必然知會禦史上本參劾,自己不是被罷免就是降職。想到這裡胡傑文不禁想捶胸頓足大罵幾聲:“這都他媽的是什麼事啊!”隻有耐著性子向那幾個侍衛拉攏示好,幾個侍衛也倒識相,悄悄表示肯定不會亂講話的。 進了甕城,都虞侯高乃清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迎過來,向他講述當時宮中情形,陪他沿著宮墻一處處查看防衛情況,走到刺客逃離的地方還指城墻上麵嵌著的三支羽箭道:“那個扮作周公公的刺客功夫實在高強,手這麼一擲,這羽箭便穩穩插在城墻上了,弓箭手好一陣箭雨,也沒擋住他們踩著這箭上了城墻。不過那個扮作皇帝的那個中了幾箭,身上又被刺了幾處傷,看來是受了重傷,城上的人看著他是被木板拖走的,看樣子沒有一個月傷是好不了的。咱們的人最後數了數,六名暗衛傷了二人死了四人,禁軍死了十一人,傷了二十七人。” 胡傑文望著城墻上踩得歪歪斜斜的羽箭,心中想象著兩個時辰前慘烈的戰況。半晌才問:“劉副使現下在哪裡?” 高乃清道:“陛下歇在崇德宮裡,劉大人自然是守在崇德宮外了。”高乃清與劉軒原來都是都虞侯,後來劉軒不知怎麼得了皇帝的眼緣,青雲直上升為殿前都副點檢,且以眼下來看大有替代這位胡點檢的勢頭,而高乃清卻一直做著都虞候,今日在他當值之時又遇刺客闖宮事件,看來這兩年想要晉升是難了。況且他還被從墻上掉下的暗衛砸傷了腰,真是倒黴透頂了。所以此番被問起來,話語中不無酸意。 胡傑文鼻中輕哼一聲,轉眼卻發現一直跟著自己的七名殿前司的侍衛不知什麼時候少了一名,他心中暗罵:“奶奶的狗奴才,剛說得好好的,還是跑去向他的主子告密去了,等下回見了……”這時候他才想起,那名侍衛一直低著頭,又將頭盔拉得幾乎蓋住了眼睛,他長什麼樣自己一直就沒看清過。 其實就在半刻鐘前,那名沒看清長相的殿前司侍衛在一隊巡邏隊伍經過時,已手扶斬馬刀悄悄跟在隊伍末尾向北而去了,拐了幾個彎,經過禦花園、靜安宮、壽康宮,又墜到另一隊伍末尾,經過瑞鶴宮、麒玉宮,來到永寧殿後。在隊伍拐彎時他沒有跟上,反而向著相反方向輕輕助跑後高高躍起,右手攀到宮墻之上又伏身跳下,如同一顆灰塵落在地上,一切悄無聲息。 程柏蘅罩著紅蓋頭坐在榻上,趙卓含笑輕輕揭開紅蓋頭,滿室燭光晃眼,程柏蘅不禁用手背擋在眼前。可她將手放下時,眼前之人變成鄭辰琮,他麵色紫脹,雙目通紅,一邊劇烈咳嗽一邊費力地道:“你別走…..你別走……”說著,一道鮮血從他口角流出…… “阿舅!”程柏蘅喘著粗氣從床上坐起,她心臟怦怦直跳,衣服已被汗水濕了一片,肩上傷口此刻也疼得厲害。 “嘉慧公主!嘉慧公主!”門被拍得“嘭嘭”作響,呼喚她的是玉芝姑姑。 程柏蘅拿起床頭放著的竹片含在口中,問:“玉芝姑姑,怎麼了?” “已是四更二刻了,來了一大群禁軍,說昨晚宮中鬧了刺客,這會兒要搜咱們永寧殿呢。殿下說叫你去她那裡。” “哦,我起得晚了。”昨晚躺下之時已是三更二刻了,程柏蘅隻覺得渾身如散架一般,往床上一倒便睡了過去,“請姑姑回稟殿下,我梳洗之後馬上就到。” 接著程柏蘅以最快的速度洗了臉,坐在妝鏡前,拿出那一堆瓶瓶罐罐,貼的貼抹的抹。不到一刻鐘的功夫,她已是穿戴齊整走出了偏殿,打量了一眼立在院中的一眾禁軍,進入了永寧殿正殿。馥陽頭戴珠翠九翟冠,冠上金花寶鈿,珠翠琳瑯,一對金鳳銜珠釵斜插冠項,長長的珠串從兩側垂下,身著紵絲的織金龍鳳文大紅直身廣袖大衫,披著藍色鸞鳳紋霞帔,紅羅長裙。看來多用了胭脂,眉毛也畫得如遠山青翠,顯得麵上紅潤,雙目含情,很是喜氣。 “沈苓”先告了一聲恕罪,說夜裡沒有睡好,起得晚上請殿下寬宥一二。 馥陽倒不以為意,打了個哈欠,拉住“沈苓”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說:“四更太早了。不過蘭香姑姑和豆蔻姑姑的手藝還真是不錯的。阿苓你看怎麼樣?”馥陽對著銅鏡左顧右盼地問。 “沈苓”從上到下打量了馥陽的裝束,頷首道:“花容月貌,皓齒蛾眉,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一句話將馥陽逗樂了,她道:“阿苓,你原來這般會恭維人啊,這番話聽得本宮很是舒服受用。” “沈苓”笑:“殿下本來就生得美,今日這一打扮就更是美得奪目了。” 馥陽湊近銅鏡仔細瞧著,又轉過頭湊近“沈苓”小聲道:“不如從前了,我前兩回大婚那才叫一個水嫩,現在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你看我眼角都已經長了幾條細紋,現在我都不太敢大笑了。” “沈苓”為馥陽診了脈,說是脈象平穩。馥陽有孕已有兩月餘,吃飯睡覺一切如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人人都說她懷象好。此番馥陽道:“看來這次是個丫頭,與懷阿翰時一點都不一樣,那時候吃什麼吐什麼,天天昏昏沉沉,隻能吃些白粥度日” 這時玉香姑姑過來催促:“馬上就要五更了,陛下與皇後娘娘都已起身了,殿下得趕緊去崇文宮行禮了。” 玉芝、玉香兩位姑姑也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為馥陽扶正了九翟冠,理平了霞帔。馥王手持玉圭,在兩名姑姑的攙扶下出了永寧宮。 弘昌帝與方皇後也身著朝服一左一右坐於崇文殿臺階上的寶座,殿中鋪著軟墊,馥陽款款走上前向父皇母後稽首跪拜,弘昌帝輕輕頷首,道:“願吾兒夫婦永好,終生不離,天配良緣,合好百年。”方皇後也道:“願吾兒夫婦團圓,互敬互愛,宜家宜室,瓜瓞綿綿。” 馥陽雖是三嫁之身,聽了父母之言仍不免濕了眼眶。她拜別帝後,在二位姑姑攙扶之下便出了崇文宮,坐上了停在宮門外的七寶鳳轎。這轎紅髹木框外貼金箔,薄呢青頂的四角各鑲有一隻金色飛鳳,外披霞綃金羅轎衣,寶蓋彩結,金碧輝煌。之後便是儀仗扈從,行障、坐障,持扇的童子,捧博山爐的侍女,提燈的內侍。再就是幾位親送馥陽出降的皇子,以及一眾親王家的堂兄弟們。可謂前擁後簇,車乘相銜,旌旗招展,延綿數裡。 作為弘昌帝的義女、馥陽的義妹,“沈苓”是不用跟去附馬府上的。弘昌帝已將梁新月升為從七品醫官,負責馥陽頭風癥的診治,從此這位十五歲的小醫女便接過了沈苓的班,日日伴隨這位深得帝寵的公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