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苓”從宮中出來,坐上了停在宮門外的馬車。 待車拐出盛榮大街,王勇往車門上一靠,輕聲道:“今日天還未亮,刑部的人便圍住了姬園,說是姬公子勾結反賊,匯雲樓和八仙樓還有幾家在公子名下的鋪子也被查抄了。多虧公子和餘管家、邢掌櫃都躲了出去,在家的隻有幾個小廝和仆人,他們拿不到人,便到處打砸搶掠,這幾個地方都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了。不知公子現下在何處,是否安全?” “沈苓”道:“公子所在之處是安全的,不過昨夜他身受重傷,此時,此時應該脫離了危險了吧……王勇,現在城內防衛情況如何?” 王勇道:“街上到處都是京防司和刑部的人,他們到每家每戶都對著戶籍薄一一核對,不光要查驗身上有無受傷,還要進屋搜查。各城門處也都嚴加盤查,進出的百姓、車轎甚至於每個箱籠都要打開查驗,城門口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沈苓”牽掛鄭辰琮的傷情心憂如焚,見王勇不知曉主子的情況,知賈平並未聯係在京城的各部人手,那鄭辰琮也必是平安的,她便稍稍放下心來。 嘉慧公主回到沈府,自然受到了全府上下包括自己父親和繼母的歡迎,胞弟沈芎也請了半日假陪著姐姐在府中吃了中飯才去了衙所,弟婦田氏帶著小侄子在“沈苓”房中坐著說了好一陣話。小侄子叫沈良才,現下三歲了,生得白白嫩嫩,說話慢慢吞吞一板一眼老成得很,不說話的時候便忽閃忽閃地睜著大眼睛聽大人講話。 “沈苓”見他可愛,便問她知不知姑母要去哪裡。 沈良才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我知道。姑母做了公主,要嫁去很遠的地方了。” “沈苓”想,三歲看老,這個孩子必定人如其名,將來不是如同他父親一樣是個讀書人,便是如同他大祖父一般做一位良醫。“沈苓”看著這個侄子心裡喜歡,又想到了自己那個尚未謀麵同父異母的弟弟,現下應該有四五個月了,不知長得隨父親還是隨繼母和敬郡主。一想到此,“沈苓”的心中就熱乎了起來,是啊,離開漢中快一年了,現在除了父親,自己還有了別的要牽掛的親人了,而自己很快就能回到漢中去見見他們了。她叫知辛取來一副金鑲寶珠項圈和一對二龍戲珠金手鐲給沈良才戴上,說是以後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這是留給侄子的念想。 田氏連連推卻:“前番托姑姐的福,相公升了官職,我們感念姑姐還來不及。此番隻是想著以後再難相見,便帶良才過來再與姑姐親近親近。姑姐要嫁去那麼遠的地方,自然應該多些財物傍身的,姑姐拿出這樣寶貝給良才,我們是萬萬不能收的。” “沈苓”笑道:“我與阿芎乃一母同胞的姐弟,本是最親近的人。良才是我的親侄,我這做姑姑的這些年在家裡住的少,也不能盡什麼心力。這項圈和手鐲是專門為良才預備的,良才還小以後再見麵的機會不多,隻願他看到這幾樣東西能記得他的姑母。” 田氏再三推讓,最後還是替沈良才收下了。沈良才抱著小拳頭,躬身道:“謝謝姑母。祝姑母壽比南山,長命百歲!”他還記得上月自己祖父過壽大人教他的話,當時說出來祖父樂得直誇他乖,還賞了一個大大的紅色,這番又拿出來說了一遍。“沈苓”和田氏聽了都忍俊不禁。 之後,“沈苓”便推說昨夜在宮中睡得不寧要去補眠,田氏便帶著著沈良才告辭了。 沈苓的繼母肖氏知道這個被封公主的繼女很快就要離京,此後怕是再難返回,此後她在京城裡的影響、對家族的照拂從此也就停止了。雖然繼女這些年薪傣都交給了家裡,可除了皇帝、皇後賜下的嫁妝,還有幾年來在公主府所得的若乾賞賜,都是她自己存著呢,這些都是肖氏見所未見的。朝廷賜的嫁妝肖氏是不敢想,但繼女還有一庫房的好東西,怎麼也得值好幾萬兩,家中醫館藥堂雖然也有豐厚的收入,但哪個又嫌銀錢多的,尤其聽丫鬟打探來的消息,說這個繼女送給她繼孫好幾樣值錢的物件,她瞧著膝邊正啃著手指的兒子沈芥,心想:“良才不過是她侄子,阿芥卻是她親弟,要說得些寶物,至少也得給兩份吧?再說她此番封了公主,家裡也沒得什麼實惠,倒是那個繼子沈芎升了官職。她這番和親之此後是實難再見的,再不要些東西,可就怕沒這個機會了。”便教著沈芥說話:“一會兒到大姐姐屋裡嘴要巧,大姐姐給了寶貝要說喜歡,要說還想要。等要來了寶貝,晚上娘給你買聚香坊的燒鵝。”沈芥懵懂地答應了光氏便喜滋滋地領著沈芥來到長姐“沈苓”所居的山梔院。隻是院門緊緊閉著,拍了數下之後,知辛才走出大門又轉身將門掩上,輕聲道:“公主正在補眠,請太太先回去,等公主醒了再請太太過來。” 肖氏曉得知辛是沈苓的心腹大丫鬟,心中雖然惱她對自己無禮,但也不敢得罪,滿麵堆笑道:“既然阿苓歇晌,看時辰也該醒了,我便在屋裡坐一會兒等著吧。” “公主吩咐,”知辛將“公主”二字咬得極重,“說她今日疲乏得緊,讓奴婢關好院門,不得出聲打擾。” 肖氏吃了閉門羹,又不敢對“公主”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隻是狠狠瞪了知辛一眼,氣呼呼地轉身拉著沈芥往主院走。沈芥還大聲吵嚷著:“大姐姐還沒給我好東西呢…..我要吃燒鵝,吃燒鵝……” 肖氏惡狠狠道:“吃,你就知道吃!咱們先回去,一會兒等她醒了,咱們再來。” “沈苓”醒來時已近酉時,還是做了惡夢夢到鄭辰琮傷情變化又吐了血,驚醒之後腦袋裡昏沉沉的,但身上的疲累感已消得十之八九了。 肖氏安排了心腹婆子遠遠盯著沈苓的院子,見院門開了有人進出,便再次扯著沈芥過來了。 丹砂已經向主子回稟了肖氏來過一趟的事,雖然扮作這個三房“長女”不足半年,“沈苓”也對肖氏的所作所為已有了解,心想怪不得沈苓甘願住在公主府,一兩個月也不回家一趟呢。 肖氏倒也不繞彎子,笑嘻嘻對“沈苓”道:“公主睡得要哪了?聽說你給了良才一套項圈鐲子,你弟弟阿芥知道了鬧了半天,也想著要呢。”說著伸手在沈芥後背上推了一把。 沈芥上前兩步走一對是“沈苓”麵前伸手道:“大姐姐快給我寶貝。” “沈苓”道:“阿芥,我早已經給你備好了禮物,叫知辛姐姐去給你取去。聽說你在族學裡上學有半年了,有沒有勤奮念書,字寫得怎樣?” 沈芥抹了一把鼻涕,轉頭看著母親肖氏不說話。沈芥當然是不敢說在族學裡的事的。他與自己母親一樣隻愛享受不願吃苦,上了族學大半年,字沒識得幾個,卻是天天上躥下跳地鬧騰,不光自己不好好念書,還鬧得族學裡雞飛狗跳,連累十幾個堂兄弟和侄子們也無法用功學習。先生若是稍加懲戒,肖氏溺愛兒子,便會去找先生廝鬧,氣得前後有三位先生撂了挑子。 肖氏趕忙接話道:“阿芥自然是十分刻苦,字也日日要練的,會寫很多字呢。” “沈苓”頷首道:“那就好,還怕這寶貝用不上呢。”這時知辛已取來一個錦盒,“沈苓”接過錦盒遞給沈芥道:“這寶貝十分名貴,阿芥可要好好珍惜。” 沈芥接過盒子趕忙打開,從裡麵拿出一塊白中透紫沉甸甸的扁石塊,這當然不是他想要的“寶貝”,當下鬧起了脾氣,大聲嚷道:“大姐姐騙人,這是什麼破東西?” “沈苓”溫言道:“這可是流傳千年的遠古之物,是一方極品的紫金硯。阿芥要日日勤加練習書法才配得上這塊好硯。” 沈芥一聽說要用此物來習字,心中更是氣惱,立時撅起嘴將這方硯臺高高舉起狠狠摔到地上。 肖氏見兒子如此行事,口中叫著:“芥兒不可!”急忙伸手去拉沈芥,卻是為時已晚,隻見那觀臺落在磚石地板上,隨著幾聲清脆的響聲碎成了幾塊。 肖氏望著地上的碎石硯尷尬地笑了笑,出言支使知辛將地掃了,知辛卻是一別頭裝作沒聽到。肖氏又對“沈苓”道:“看來芥兒是不喜歡這樣的禮物,就請公主另賜幾樣別的,就如良才一般的金器就行。” “金器?”“沈苓”冷笑,“太太可知這方硯臺價值幾何?當下存世的本就沒有幾塊了,不少文人出千金求購也不是可得的。知辛,這茶淡了,再換一盞吧。”這最後一句話自然是趕人的。“沈苓”說罷從桌上拿起一本書來看,再也沒有看田氏母子二人一眼。 肖氏沒有起身,硬是悶不吭聲抬眼睛盯著“沈苓”坐了半晌,沈芥在地上撒潑打滾地要寶貝、要燒鵝,她也沒出言製止。“沈苓”手中的書是一冊沈家祖上傳下來的醫書抄本,她一看之下發現其中不少醫案和藥方都是從未見過的,便被此書深深吸引,對周遭嘈雜置若罔聞,隻顧低頭看書,時而拿起筆摘抄上幾句,連知。肖氏見繼女不再瞧她,實在耐不住性子,扯起地上哭鬧的沈芥,哼了一聲道:“阿芥,你父親快回來了,咱們去找他給說道說道。”一甩袖子出了屋。 日光暗了下來,丹砂掌了燈,見“沈苓”還在看書,為她斟了一盞茶,問:“小姐肚子可餓了?” “沈苓”抬起頭看看天光,問:“他們母子走了?” 丹砂道:“早走了,說要找三老爺告狀呢。” “沈苓”笑笑不語,她有大批皇家賜下的嫁妝,還有沈苓多年來得賞的各種金銀珠寶,一點兒也不在乎這麼些金器古玩,隻是不願這樣一個平日就厭惡的人來敲自己竹杠而已。她想到了被軟禁在漢中的真沈苓,心說:“難為你被囚禁不得自由,這會兒我幫你出上一口氣,讓一向待你們姐弟不公的繼母看得見夠不著氣急敗壞,也算對你聊表慰藉吧。” 沈滿堂回府後聽了肖氏的話確實惱怒,這個女兒自從進了太醫院,尤其是進了公主府後,就不太將他這個做父親的放在眼裡,雖說薪俸都是交給他的,見了麵也隻是低聲稱一聲父親,但是親近的話她一句也不肯說的。何況女兒日日住公主府裡平素都見不著,那些所得的貴重賞賜,她是一個子兒也不往家中拿。隻是他現在有怒不敢言啊,他自己隻是一介平民,而女兒可是官身,現在又做了公主,成為了皇帝皇後的義女,這可是鑲了金邊的皇家身份,雖然馬上就要嫁去西羌,可他也不敢對這個“公主”女兒造次。無奈年輕妻子又是撒嬌又是催促,沈滿堂又不得不厚起臉皮到長女的屋裡,準備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在“沈苓”離京之前再為自己的小兒子討要些好處。 “沈苓”請沈滿堂坐了,親手斟了茶。在這種私下場合,沈滿堂還是要維持一個父親的做派,他先是從“沈苓”一切嫁妝用物可都準備妥當問起,然後再講雖然外麵的人都看著家裡光鮮富足,其實一年算下來也沒什麼富餘,尤其是前幾年給她弟弟沈芎娶了妻室,又給她出了五千兩銀子的嫁妝,更是沒什麼家底了。家裡幾個醫館是有些進項的,長房雖在太醫院任職,但也是要拿一份的,幾個房頭一分,三房所得也不剩多少了,最後又說到繼母肖氏持家不易雲雲。 “沈苓”輕聲道:“父親,既然家中拮據,那五千兩的嫁妝我就不拿了,留給家裡日常使用。” 沈滿堂自然不好答應,這五千兩的嫁妝可是從女兒亡母的嫁妝裡出的,他們沈府公中支出的兩千兩嫁妝他已經偷偷交給的肖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沈滿堂支吾幾聲道:“阿苓,父親也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你也太過偏心,送給良才那麼一套貴重的金器,為何又隻送給阿芎一塊硯臺?肖氏年紀輕輕就嫁過來操持我們三房的家事,怎麼也要給她一些麵子的。” “沈苓”輕笑了一下,道:“這定是太太這麼對父親說的。”便讓丹砂將那個錦盒拿過來給沈滿堂看。 沈滿堂倒是識貨的,捧著碎成紫金硯碎塊的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一下子站起身來嘖嘖抱怨:“哎呀毀了,毀了,這麼貴重的好東西怎麼給了他那麼一個小娃兒?這樣的寶貝還得贈給識貨的人才對。” 沈滿堂不知道,他手中拿著的這些碎硯是在那回“沈苓”夜裡潛出公主府,馥陽發了頭風又痛又煩時摔的。沈芥摔的那塊,不過是“沈苓”在文玩鋪子裡買的仿品。 那一日,玉芝姑姑端著那碎成幾塊紫金硯問馥陽該怎麼處置,這樣稀有的硯臺在公主府也就僅此一塊,雖馥陽沒有用過但放在書案上擺著也是挺好看的,馥陽心裡有些懊惱,不耐煩道:“扔了吧。” “沈苓”卻是開口將這碎硯討了過來,馥陽問:“你要這碎了的勞什子做什麼?你若是喜歡,這個顏色的我是沒有了,不過庫房裡還有幾方別的好硯,一會兒叫玉芝姑姑找出來送你。” “沈苓”道:“多謝公主美意,我不要別的,我要這碎硯有用處。” “什麼用處?” “治病。” “治病?這破石頭能治什麼病?” “能治貪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