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也是一個飄雪的日子。大皇子鄭辰瑞受弘昌帝所召,在定遠將軍蔣如銘護送下灰溜溜地返回正京城。城門外,隻有四皇子鄭辰瑾、五皇子鄭辰琥、七皇子鄭辰瓏,還有首輔戚南星帶著吏部一眾官員在路邊迎接。 朔風夾著雪片刮得鄭辰瑞臉上生疼,他望著城門外稀稀拉拉的幾十人,寒意仿若滲透到心裡。他還記得半年前,三弟鄭辰玦從楚地回京時是何等風光,除了文武百官,還有從他這個做長兄的到還抱在懷裡的九弟都來到城外迎接鄭辰玦的凱旋。進了京城一直到宮門口的路邊上都是披紅掛彩,無數百姓夾道歡迎,翹首爭相要瞧一眼那個得勝歸來的三皇子。 鄭辰瑞自知麵上無光,望著幾個弟弟不知該怎麼開口。倒是四弟鄭辰瑾跛著腳向前幾步抓住他的手臂,眼中滿含著淚光道:“大哥,你怎麼這般清瘦了?” 五弟鄭辰琥也跟著道:“大、大哥一路、一路辛苦……”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兩人的話擊中了鄭辰瑞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一聲“四弟、五弟!”兩行淚不由流了下來,兄弟三人抱頭痛哭了一陣。 倒是七皇子鄭辰瓏咳了兩聲打斷了他們的感懷:“大冷天的,大哥趕了這麼些天的路,肯定又冷又乏。大哥要不先喝杯熱酒暖暖身子,等見過了父皇母後再一敘別情如何?”說著由隨從手中接過一盞微微冒著熱氣的蒸酒,雙手遞到鄭辰瑞麵前。 鄭辰瑞抹了一把眼淚望向鄭辰瓏,還未到正午,他這個七弟已經喝得眼神迷離,麵上潮紅一片。他接過酒盞一飲而盡,皺眉哈了一聲,才大聲道:“是啊,如此風雪交夾,怎麼敢有勞三位弟弟與諸位大人在此迎我?快請上車,快請上車!” 在宮門處正巧遇到披著灰鼠大氅抱著一大叢紅梅花的鄭辰現下車,鄭辰現見到鄭辰瑞一行忙笑著上前見禮:“大哥一路風塵,弟弟我本來是要到城外迎接的。可昨日晚上父皇聽說明鏡禪的千年古梅開花了,非要看一看,咱們做兒子的就隻好親自去跑一趟了。大哥可莫怪弟弟,待會接風宴上弟弟要好好敬哥哥幾杯賠禮酒。” 鄭辰瑞的笑容扯得凍僵的臉火辣辣的疼:“六弟怎地這般客氣?這個做哥哥不在正京,全憑弟弟們多替我孝敬父皇母後,哥哥還得多謝弟弟呢。” 自從上回宮裡鬧刺客,進宮盥麵的規矩更嚴了。宮門處盥洗的殿室中,兄弟幾人一道用泡著桃枝的清水盥麵,幾名小太監有手捧布巾的,有端著銅鏡的,還有伺候著抹麵的香膏。鄭辰瑞擦乾臉坐下後,一名小太監經過自己身邊將茶盞放在鄭辰現身邊的小幾上,這才為其他人上茶。鄭辰瑞別開頭,從旁邊小太監手裡的罐裡挖了一點香膏,狠狠搓在自己臉上。 弘昌帝冷眼瞥著伏在腳下的長子鄭辰瑞,右手撐住龍椅的扶手,左手揉捏著那尊白玉彌勒,內心充滿深深的無力感。 他一直深信血統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此刻,他想起了大皇子的生母,好像是姓許還是姓餘來著,她死了有十年多了吧。回想起來隻記得她的樣貌身段與定國公的愛女魏映荷有七八分相似,但她那低頭彎腰唯唯諾諾的樣子卻令人生厭。在幾個兒子中鄭辰瑞的文采功夫皆不算最好的,但卻是非常勤奮,有時候聽他身邊的太監過來回稟,這個孩子每日讀書至深夜,天不亮便又起床習武。這卻令他甚是不屑,一個侍女所出的兒子沒什麼天份,再刻苦又有什麼用處? 這幾年鄭辰瑞歷經工部、禮部和吏部三處,當差還真算得上是克己慎行兢兢業業,弘昌帝對他的感觀也改變了不少。此次委以重任,令他帶著十六萬大軍南下,與楚地八萬兵馬合成二十四萬平靖聯軍,並由鄭辰瑞親任大都督。剛到楚地不久,這個大兒子沒摸過兵事,一切多聽兩個副手的建議,張廷義剛歷經一場大敗做事還頗為收斂,全靠周函用兵如神,兵士們以死效力,方拿下了不少地盤,將楚地大部握於掌中。可本來大好的局麵硬是被這個蠢材給弄丟了,不過兩三個月就那麼著急得一場大勝,如同一個賭徒一般將大軍全部押上了賭桌,若不是周函一力阻攔,是一點也不給自己留後路。便是在這時候趕上密信出了差錯,中了反賊的誘兵之計,近十萬大軍就斷送在深山之中。接著他們的後路也被人斷了,本來隻給周函留下三萬六千老弱病殘,還要分布在楚地全境,偌大的武昌城也不過留了六千兵士,被袁戎的三萬克復軍攻了六天,終於城破人亡,周函手下的六千兵士戰至最後一人。 如今這兒大兒子就跪在自己腳下哀哀哭泣,不知他心裡愧疚多些、悔恨多些還是恐懼多些。 那日三兒子深夜進宮,說是收到楚地戰敗消息,懷疑沈苓與反賊鄭辰理那邊有勾結,因此在自己府中竊取了密語,他請求攔截西羌王子趙卓與沈苓的和親隊伍,將沈苓帶回正京調查。可沈苓已不是往日的那個小醫女了,她已經是前往西羌和親的嘉慧公主,事關兩國邦交哪能說拿下就拿下。問他可有什麼證據,鄭辰玦便說沈苓曾在他昏睡之時獨自在他的臥房為他拔毒,而密語本就在隔壁的書房之中。他也曾想誘捕沈苓,可並未成功。他說最近宮中鬧刺客那回,沈苓也宿在宮中,還有布防圖失竊也可能與她有關。如若真如他說的這樣,可真令人毛骨悚然了,沈苓與反賊鄭辰理有勾結,那豈不是將西羌與鄭辰理拉近了關係?趙卓在獼山搜尋趙寧兒半月餘,雖有不少自己的人跟著,但難保不會發現點什麼端倪,若是萬一鄭辰琪夫婦被刺殺的真相被他們知曉,更是加深了朝廷與西羌的裂痕。因此弘昌帝立時決定派人去追趙卓、沈苓一行,寧可得罪西羌,也不能放手讓西羌與反賊鄭辰理聯手。可不料趙卓與沈苓卻到處遊山玩水去了,隻好再派出人手沿向西羌、漢中兩個方向搜捕二人。 不過經過這幾日細細尋思,西羌大老遠派王子和公主前來和親,兩國邦交的誠意是有的,且近日調查之下,沈苓這個醫女大多時候就在馥陽府裡待著,也沒怎麼出過京城,接觸的人也簡單,這幾年一直幫馥陽調養身子,自己愛女的頭風癥被她調養得大為好轉,且沈苓還為三皇子拔除了身上的餘毒,這樣的人怎麼會是反賊鄭辰理安排的細作?難道是辰玦見戰事失利,心中過於焦急便想得多了? 眼前的長子鄭辰瑞雖然也是身量修長,麵容清俊,可從骨子裡就透著一股子小家子氣,一點不像個有氣魄和有胸襟男子漢。反道是鄭辰璞氣宇軒昂剛毅果決,既懂謀略,又諳戰法,在自己稱帝的道路上居功甚偉。 “怎麼又想到了辰璞?”弘昌帝心中一陣煩悶,覺得頭發暈眼睛也花得看不清,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這些日子,他夜夜夢到二兒子鄭辰璞向他哭訴自己是受了小人的蒙蔽,替他人蒙受了冤屈,梁貴妃也在夢裡哀哀哭泣。弘昌帝夜裡夢多,白天就覺得昏沉沉的,一天比一天精神差。太醫院送來的安眠湯藥、安眠香都用了,也沒什麼大的效用。弘昌帝尋思這是梁貴妃母子在那邊過得不好,便請明鏡寺的高僧們為他們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之後夜裡才睡得安穩了些。 自從鄭辰瑞失了楚地,皖、浙、豫三地的軍力便有些吃緊,兵部趕緊從定中大軍中拆了五萬兵馬支援,這才堪堪穩固住了與鄭辰理的軍隊對峙的局麵。好在北狄與羅剎國發生了兵事,再無餘力侵擾大弘,這北方的局勢也算穩了下來。 弘昌帝摩挲著手中的白玉彌勒,拇指在彌勒背上那三行陰文上輕輕滑動,溫潤的感覺令他心中安定了不少。弘昌帝坐直身子緩緩道:“辰玦收到戰報連夜進宮向朕請罪,說他保護密語不力,雖然沒有證據,但他懷疑密語是在他府中或是在兵部被竊取的,他一片坦誠從不欺瞞於我,近一個月來一直忙著調配軍力、篩查細作,累得差點又犯了舊疾。在楚地折損了十七八萬軍士,你倒是毫發無損地回來了。你們楚地各部之間的通信失密,你就沒來就沒想過在平靖聯軍中有無內奸嗎?你都有一一查過嗎?你將指揮不利之事推給周函,我是不信的,他雖是年輕,但慣長穩紮穩打,不是你說的那種貪功冒進之輩。軍隊乃國之利劍,也是國之護盾。朕的軍隊,無論哪一衛、哪一所、哪一營都有朕的心腹。你與張廷義的戰報一傳過來,我就發現了幾處紕漏,待收到我在軍中的密報,我才知道,你和張廷義好大的膽子,竟敢欺瞞朕!” 弘昌帝覺得胸口鬱悶,閉目歇了片刻又道:“楚地,朕的潛龍之地,二十四萬平靖聯軍都是春秋鼎盛、精強力壯的兒郎,僅存十之一二,都被你們給葬送了。周函,朕之愛將,智能雙全,戰功彪炳,水戰陸戰皆精,卻被你們聯合排擠得無立身之地,最終以身殉城……”他越說越是激動不由氣喘起來,良久才平靜下來,接著緩緩道:“你是朕的兒子,是朕的皇長子,丟了楚地之事太過重大,朕不是要給你留臉麵,是要給我們皇家留一點臉麵,這事對外就照你們所奏的為周函之過吧。鎮東軍總兵一職空缺,周家世代行伍,子弟個個戰功赫赫,周函的二弟周適在遼東都任點檢,鎮東軍總兵便由他來補缺罷。安南軍張廷義不能再用了,就由寧國公世子薑奉任總兵。” 鄭辰瑞伏在地上不住叩頭,慟泣道:“都是兒臣之過,兒臣辜負了父皇的厚望,請父皇治兒臣輕敵之罪、欺君之罪……” 弘昌帝看著淚流滿麵的大兒子,一股厭惡之情油然而生,他閉上眼睛無力地揮了揮手:“別吵了,你回去吧,回去就稱養傷,別出來丟人現眼了!” 鄭辰瑞收住了聲淚眼朦朧地望著斜靠在龍椅上的人,這個灰白胡子的清瘦男人就是他的父親,從來就是對自己不屑一顧的父親。在他十一歲前的記憶中,他身邊隻有慈愛的祖母,隔三差五也能見到皇祖父和太子叔叔,他們都待自己很是和善。那時的他,身邊的姑姑和公公一大群,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隻是祖母身子很是孱弱,時不是便要病上十天半個月的。那一年皇祖父駕崩,那段時間成天都是各種跪拜哭喪,不到一個月祖母也薨逝在皇祖父靈前,又沒過多久,自己便被送回了楚地。 那一回,娘難得拉著他的手走出小院來到府中花園,那個時候天色晴好,春花吐蕊,園中一片姹紫嫣紅,他撒開娘的手,邊走邊撫摸著園裡的花兒,不由開心地往前跑了幾步。娘在身後焦急地喊:“瑞兒,慢點跑,你病剛好,小心摔著。” 果不其然,他隻覺腳步虛軟一個踉蹌失去了平衡,倒地之前他下意識地抱住身邊的東西才沒臉著地摔了。待反應過來,發現那是一個人的小腿,那人嫌惡地抽開腿退了半步。娘快步過來不是先將自己抱起,而是拉起自己一起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求饒:“王爺,都怪妾身沒有看管好瑞兒,王爺恕罪!”又轉頭吩咐自己:“瑞兒,快叫父王!” 父王?父王每三年進京一次都會來祖母宮裡順便看看他的,不過他已經記不清父王的模樣。他抬起頭來想好好看清楚,不過迎著春日耀目的驕陽,那人的臉就像今天一樣模糊,隻記得他高大的身形遮下來好大一片陰影。 見他許久沒有出聲,娘在他背後用力推了一把,焦急道:“叫父王,快叫父王!” 這一把太過急切,推得他伏倒在地,手掌火辣辣的,看來是被小石子硌破了,雖然不是很疼,但他滿腹委屈“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身前那人不耐煩地道:“你們回去吧,少出來丟人現眼!”一拂袖子,從他們娘倆身邊邁過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他哭,娘也哭,娘倆抱在一起哭。他永遠記得那天娘的眼淚,大顆大顆順著柔美的臉頰滑落,很快便打濕了他的肩頭。兩人在花園的小徑上坐了好久,直到日頭偏西才被小太監們扶著回了娘住的小院。 後來,娘流著淚跟他說,都怪自己身份低賤才連累了他,要多恭敬多孝順父王,要好好念書,要有出息,父王才會喜歡他,才會喜歡娘。於是,別的弟兄玩耍的時候他在習武,別的弟兄睡覺的時候他在讀書,雖然自己是在宮中啟蒙,老師是國子監祭酒,可他天資真不是那麼好,在功夫上比不上二弟,在讀書上比不上三弟,他的娘連字都不識得幾個,也沒有外家支持,他隻好謹言慎行,勤勉當差,努力討父王喜歡。之後父皇登基,每個成年皇子都要從六部中的一部開始任職,三年一輪換,鄭辰瑞從工部做起,歷經禮部,又來到吏部,每年考績都是優,甚至比二皇子鄭辰璞的考績都要好。今年以來,好不容易熬到了二弟倒灶,三弟毀容,父皇對自己也開始委以重任,安排自己去楚地領兵,本想好好賺一把軍功的,可自己沉不住氣還是搞砸了。“丟人現眼!”是的,自己丟了皇家顏麵,被父皇厭棄至此…… 鄭辰瑞咬住嘴唇,良久才道:“父皇保重身體。兒臣告退。” 龍椅上的弘昌帝沒有出聲,眼睛也沒睜開一下。跪得久了,鄭辰瑞的腿麻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以手撐地慢慢站了起來,一步步退出了祟德殿。 鄭辰瑞走後,於康福輕手輕腳走了進來,見弘昌帝靠在椅背上閉目小寐,便取來一床薄絲被給弘昌帝蓋上。動作雖輕,還是驚動了弘昌帝,他抬了抬眼皮又慢慢合上。 於康福小心翼翼道:“陛下是不是乏了,要不到榻上歇一會兒?” 弘昌帝擺了擺手:“不歇了,白天睡了,晚上就睡不著了。” 於康福捧起茶盞道:“那陛下就喝口茶提提神吧。” 弘昌帝接過茶盞輕呷一口,一股暖暖的馥鬱的香甜味道從口中彌散開來,精神為之一振。 弘昌帝近些日子總感覺頭暈眼花、口苦、覺輕易醒,竇院使說是有些陰虛燥熱,開了幾劑藥,還開了個桂花茶飲的方子,說是清心提神明目。喝了幾天,弘昌帝倒是喜歡上了這味道,每日都要飲上幾盞。 看上去弘昌帝心情和緩了不少,於康福便問:“刑部嚴尚書還在殿外候著。” 弘昌帝道:“叫他進來吧。”於康福應聲正要退出,又被弘昌帝叫住:“叫辰現進宮來陪朕用膳吧。晚膳就安排到永和宮裡吧。” 永和宮裡住的是李賢妃,是六皇子鄭辰現的生母,她是禮部尚書李琰的三女,年輕時並不那麼得寵,隻因育有皇子成年才晉了妃位。近來六皇子愈發懂事,之前弘昌帝覺得賢妃過於清高安靜,書卷氣太濃,此時卻覺得她是如此芳蘭竟體,四十多歲的人了看上去還是那麼清麗窈窕。 於康福露出滿麵笑意,躬身應著:“是,老臣這就吩咐人去請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