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邦尼克文教授帶來了好消息。 空調樣本機一共造了五套,一套樣本將送去給老拉格納手中,等待他的專業評估和建議,第二套樣本被留在了廠房,大學附屬機械廠希望能將它留作做未來參考,第三套樣本送給投資人,作為銘刻對方善意的感激,第四套當然是要裝在威奇托街101號。 第五套被送去了市區的一家小電影院,沒人知道是誰的安排。 晨昏3點,瑞文、教授和六名大學技工組成的團隊蹲在長屋屋頂上,頂著太陽,就安裝方法進行了一番深入討論。 首先是空調冷卻塔的安裝位置。照理說,為了最大限度排放熱量,冷卻塔應該裝在屋頂,但考慮到正午的熱力,以及機組可能產生的巨大噪音,最終方案是在房頂單獨開一個缺口,連接屋頂夾層。關於裝修問題,瑞文事先找中介作出了要求,立刻得到了對方的同意。 壓縮機和各種管道被集中塞在了一個空置的房間內,同樣在天花板上開個洞連接。類似的洞還要開好幾個,連接冷空氣輸送管和風扇等裝置。三個小時後,整個係統被連接到了長屋的電氣係統上,隻待最後一步測試。 這是奧貝倫人向酷熱發起的第一次真正的挑戰。屋內的技術人員啟動機組,然後迅速從門口離開。震動和嗡嗡的噪聲同步傳來,不同尋常的氣流在管道中流竄,順著大開的窗戶逸散。 一隻薑黃貓懶洋洋地走到了威奇托街101號1樓的一扇窗前,舔了舔毛,臥倒在了微微拂動的草皮上。一名頂著微卷金發的小男孩捧著足球,在威奇托街101號門前停下了腳步,感受到了那股奇特的風。 一縷涼風拂過滋滋作響的街道,拂過即將蒸發的小水窪,從路麵一輛小轎車的窗戶吹進去,又從另一側吹出來,追趕著轟隆作響的紅皮火車。 “嘿,這是什麼鬼?這是怎麼做到的?” 男孩沾滿汗水的襯衫和頭發隨之亂擺,腳步定在原地,再也無法挪動。 抬頭望去,這棟神奇長屋的屋頂上蹲著幾個人,就像準備著某種大型表演的魔術師在後臺被撞了個正著,紛紛起身致意。其中一位脫下了黑帽子,向他隨和地打了個招呼,然後翻身一躍,雜技演員般跳到了窗沿上,轉身鉆進了窗口。 “喔,酷!”窗外的男孩和床底的阿祖同時發出驚嘆。 瑞文在主臥窗臺一個翻身,落到了風口下方,冷風撲麵,吹向自己的後腦勺,拂動脖子上的汗珠,吸走了全部熱量。他躺在了冰涼的地板上,把外套脫下來一拋,輕飄飄地落回自己身上。 “金!卡梅隆!帶婆婆進來。”他對著窗戶放聲喊道。 他是自由的。在這個不算特別寬敞的房間裡,他第一次感覺自己從烈日手中奪回了自己的生活,奪回了自己做夢的權力。 然後呢? 然後自己該做什麼? 最大的願望達成之後,他莫名地空虛了起來。並非就此毫無物欲,恰恰相反,那些多餘的欲念沒了方向到處亂竄,處處碰壁,無從排解。 自己在一座27攝氏度的牢籠中自由著,今後如此,一直都會如此。 ............ 27攝氏度的小型放映廳中,隻有一名觀眾靜靜坐在第三排座位上。 “究竟是什麼時候,爆米花開始和電影院產生必然聯係的呢?” 記得是三年之前,因限酒令而來的社交革命和蕭條經濟讓需求發生了變化,這類本身就帶著股焦味的焦麥和其他地表穀物加工品成了平易近人的廉價小吃,被陸續引進了奧貝倫各個電影院裡。 隻不過,這種策略好像並沒有讓電影票房增長多少,自己的商業頭腦真的不太行。 扮演觀眾的導演,扮演導演的偵探,扮演偵探的演員手捧桶裝爆米花,麵朝著大銀幕微笑。 “會刮東風的。這種風在奧貝倫還從沒有刮過。這股風會很冷,很厲害。這陣風刮來,我們好多人就可能會凋謝。但這依舊是來自神明的風。” 冰涼的氣流自左側吹在導演的臉頰上,隨著他那不知是不是電影臺詞的自言自語,吹過他略微乾燥的嘴唇,吹過什麼圖像都沒有的銀幕。 “風暴過去之後,這座城市一定會變得更加純潔,更加美好,更加強大的奧貝倫將會屹立在陽光之下......” 鹵素燈的光線熄滅,一卷空白電影帶放完了。男仆和女仆分別推開兩側的雙開門,將一串被血矛紮透的人頭朝矮臺階上一拋。血矛化為鮮血,順著一級級臺階爬下,一絲絲爬至大銀幕上,組成了一幅幅鮮紅生動的謝幕花絮。 “托尼”進入酒吧時的畫麵。 “托尼”邊和美女調情,邊用絲線絆倒反派們的畫麵。 “托尼”和同伴舉杯暢飲的畫麵。 “托尼”飛躍諾達利亞旅館的經典場麵。 砰! 砰! 兩顆子彈,分別從兩名下仆的眉心穿出。兩人的身軀向前一倒,從臺階上滾落。 導演下意識轉過頭去,卻沒能看見門口的襲擊者。 他兩名貼身的眼線都已經死透了。 砰,砰! 又有兩聲槍響隨之而至。 ............ 27攝氏度的一樓起居室。 瑞文送走邦尼克文教授,給多羅莉絲婆婆泡好一杯淡茶,突然感覺手臂一陣刺痛。 “失陪一下。” 他轉過身,低頭看向手臂,發現鮮血在襯衣袖子上糊成了一大片。 隱隱約約,能看見奧貝倫斜體字暈開的輪廓: 廣場電影院。救命! 嘶...... 瑞文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樓,沖進主臥,將外套拽起披好,跳到了窗臺上。 “卡梅隆,我出一趟門,看好家。” 說完,他就像隻黑貓般直接從窗戶竄了出去,在旁邊的樹梢上稍作墊步,直奔公交車站,也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 1200攝氏度的火焰在紅日市區廣場西麵的小電影院周圍熊熊燃燒,黃油哨兵警報器們一刻不停地響著,逐漸被火舌吞沒。 4月28日晨昏8點,“玩火的女孩”再度出現,與保皇黨擁護者一同襲擊紅日市區。 不遠處,記者們和保皇黨的攝影師們同時舉起攝像頭,在煙塵中抓拍那名身穿黑色改良皮甲,目光兇狠銳利的黑發少女。 “說,快,說臺詞!”躲藏在另一邊的攝影師滿臉煙灰,輕聲提醒道。 “玩火的女孩”手心燃起兩團火球,舉到胸前,讓麵龐和輕甲皮麵反射火光,仿佛一隻燃燒的火鳥,在閃光燈和槍聲齊鳴之下,對著圍觀者們緩緩開口道: “紅日市區的愚昧者們啊,籠罩你們的陰霾已經散去,謀殺國王的陰謀家們已經死去,讓我們追隨先王的腳步,去復仇,去為正義抗爭!” “呼,剛才那鏡拍得怎麼樣?”少女對著鏡頭鬆了口氣,抹去額前的汗水,英氣的妝容因汗水微微花開。 “馬馬虎虎。”攝影師豎了個倒拇指:“臺詞感情不到位,聽起來就像照本宣讀。我挺喜歡那些火焰的。” “要我再來一次嗎?” “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噢,沒時間了,治安官們到了!凱勒,特萊仕,撤!” 紅發攝影師匆忙收起攝影器材,從身後伸出兩三條觸須,卷起三腳架,和其他幾名同伴一起快速逃離了現場。 這是一場真實的恐襲,也是一部反叛宣傳片的拍攝現場,鏡頭和現實在火光中糾纏不清,如同一場玩過火了的兒戲。 被火焰所簇擁的女孩,既是恐怖分子也是明星。 治安官們的炮火隨之而至,第三小隊紅眼隊的隊員們接到報案,頭戴機械麵罩,手持帶刺刀的巨大銃槍,向保皇黨們發起了猛烈的還擊。 瑞文趕到市區廣場西部的時候,被眼前的一幕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炮火和煙霾之下,居然隱藏著記者和攝影機,差點讓他跳戲夢境世界的影棚。 但鼻腔中的硝煙和焦糊味卻是真真切切的。 “導演,你還活著嗎?”他低頭看向手臂。 砰! 砰! 兩聲槍響從電影院內部傳了出來。 “導演!” 瑞文念出異咒,朝一旁的火鬆樹放出“擾亂之絲”,掩麵攀上樹梢,直接越過火焰俯沖向門口,在地上翻滾了一下,正好看見放映廳門口兩名舉槍的保皇黨黑衣人。 他沒有猶豫,掏出五響左輪,直接就是兩槍。 砰,砰! 血花進出,兩名黑衣人應聲倒下,栽在了一眾同伴們的無頭屍體旁邊。瑞文一個箭步跨過他們,被屍體伸出的手臂絆了一大跤,一屁股摔進了放映廳內,罵罵咧咧地爬起身來。 27攝氏度的小型放映廳中,米涅瓦爵士一個人坐在第三排中間的座位上吹空調,手捧大桶爆米花,看著自己微笑。 “你,你天殺的搞什麼鬼!!!” 麵對眼前鬧劇般的荒誕場麵,瑞文不禁脫口罵道。 “把門關上。” “什麼?” “把門關上。”米涅瓦爵士又重復了一遍。 瑞文皺著眉頭,猛地拉上了放映廳的兩扇雙開門。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外麵發生了什麼?你叫我來乾什麼?” “我二十分鐘前就說過了,‘救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你剛才就這麼做了。謝謝。” 身穿休閑服的米涅瓦爵士隱沒在黑暗中,把兩顆爆米花往嘴裡一扔,若無其事地說道。 “......我剛才就不應該開槍。”瑞文隻感覺血壓在飛速上升,直沖太陽穴,隨時有爆炸的危險。然而,空調的冷風很快就把怒火給壓了下來。 “可你已經這麼做了。這就是命運的軌跡。請坐,今天包場。”米涅瓦爵士放下了旁邊的座位,用手按住。 “你說你要休假,那放鬆心情,來看場電影怎麼樣?” “就算不包場也沒人來看你的爛片。外麵那些保皇黨不管了?” “外麵的事情自有人幫我們解決。坐吧,你還沒好好看過一場電影,剛才那兩個人賞金共計6000烈洋,算是值回票價了吧?” “行吧......”瑞文頭疼地跨過地上的女仆屍體,無視了導演的邀請動作,坐到了同排稍遠處,空調風口的正下方。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隻被捏著後頸皮的貓。 “你確定我們不會被人開槍打死?” “不會。” “也不會有虛海凝膠從我們頭頂掉下來?” “不會。” “你怎麼能這麼肯定?你早就能預知到這場襲擊?每一個細節?” “安靜。看銀幕,等我換好電影帶。” 米涅瓦爵士站起身,開門走進放映室,摸索著將電影帶裝填好,通過瑞文的視角,仔細調整投影機的對焦。 放映廳盡頭的大熒幕上還掛著一絲絲流淌的血跡,慢慢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