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雙手在瑞文身上摸來摸去,將散發芳香的油膏塗抹在傷處上。夢境般迷幻的色彩慢慢滲透進皮膚裡,中和了紫黑,慢慢讓手指恢復了原本的顏色。 瑞文身上用紫紅色的塗料繪畫著屬於夜女士和其他女巫們的標記,眼皮上是薇拉的,慢慢睜開眼睛,恢復了清醒。 他這段時間從沒像剛才般睡得那麼香甜,腦袋空空,隻偶爾拂過一片夢境中的彩霞。 等等。 汙染已經不在了? 不論是太陽熄滅,萬般恐怖降臨的駭人色彩,還是“永恒的永恒”在潛意識深處種下的鮮綠,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躺在一張居家氣息濃厚的小沙發上,有點像多羅莉絲太太家本來那張,不過顏色是淺棕色的,靠背是100年前流行的象牙線羅紋翼椅風格,沙發腿是雙弧形。 “你很幸運,孩子。”夜女士的聲音在耳邊空靈地回蕩著。 “隻有這一天時間,埃爾斯巴裡的位麵角度與現實高度重合。” 她口中的埃爾斯巴裡在瑞文的耳中有些失真,聽起來倒像是另一個讀音接近的烈日語字眼: 黑甜鄉。 瑞文揉了揉太陽穴,聽見了外麵隱隱約約的樂聲。窗外的天空變成了明亮的紫紅色,有點像夢者之屋,但更加迷幻鮮艷,點綴著一顆顆真正的黑色繁星。 “你們究竟是死人還是活人?”他嘟囔道: “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幻覺?” 現在他自己對幻覺多少有了點心理陰影。 “這個地方曾經也是奧貝倫。”夜女士笑著回答: “地表獨立戰爭,還有更早之前的幾場內戰的時候,陸續有人攜帶著奧貝倫的一部分脫離疆域,逃到曠野上來。他們沒法真正帶著土地離開,隻帶走了街道的影子,這裡就是其中一片影子城鎮,另外幾座分散在大陸的其他地方。如果你在晨昏時分造訪這幾條街道的原址,會發現它們是沒有影子的。” 的確有一部分史料將地表獨立戰爭稱作“影子戰爭”或“影子獨立戰”,但從未提及過真正的理由。自己曾以為所謂的移民是指帶著食水、帳篷和武器開拓新的天地,沒想到他們居然連整條街一起搬。 自己先前對遺跡的推測存在一定錯誤。所謂的曠野遺跡,指的應該就是這些或早或晚,從奧貝倫被割裂出來的街道殘片。錫沃年代的金幣,那本殘缺的《魔聲之書》,估計都是曾經存在於奧貝倫境內的東西,因為機緣巧合被分割了出去,又因機緣巧合被帶了回去。 換句話說,自己曾經經手過一枚影子金幣,手裡還有一本影子書。 “那你呢?”瑞文將自己的語氣控製在禮貌和冷淡之間。 “根據我所知道的,你早就該死了才對。” “我曾經是一名母親。”夜女士平靜地闡述道: “一名歌星,一名遭受情感背叛的議員夫人。30年前,我在城東秘密成立了‘大麗花婦女雜誌社’,出版了第一本包含紅衣女郎畫像的雜誌。我有兩名女兒,現在應該已經分別成為了現今兩名政黨首領的太太,有名的社會活動家,有了她們的孩子。” 瑞文沒想過這名女巫會這麼年輕,更沒想到她會和當今社會貼得這麼近。 也許是受到了夢境世界碎片的影響,他對女巫的印象還刻板地停留在幾百歲的老妖婆或大美女。 而今,他所見的女巫們不是男人婆,就是緊跟社會潮流的女人,眼前的這名大巫竟然還真的是紅衣女郎畫報的原型人物。 他知道大麗花婦女雜誌社,但並不知道創辦者是誰。 嗚嗚! 屋外某處傳來了汽笛的聲音,地麵微微震動起來。 “你們這裡通火車?”瑞文驚訝地循聲望去,看見了窗外的滾滾蒸汽,一列黑皮火車從遠處慢悠悠地開過。 “隻是舊日的殘像,哪裡都不通。”夜女士搖頭,嘴唇上彎的弧度不知算不算在笑。 “這裡的一切都維持著烈日55年4月30號的樣子,那是埃爾斯巴裡被割裂出來的日期。” 剛好100年,瑞文心想著,從身旁抓回了自己的上衣,稍微有些濕,帶著一種柑橘類水果乾香熏過的怡人香氣。 肩胛骨上一小圈淡紅色的牙印讓他心中猛然一跳,隨即意識到是自己想多了,那是自己安外視藤壺的地方。藤壺已經沒有了,全身上下的各種傷痕連同自己割出來的痕跡一並消失無蹤,皮膚上覆蓋著略帶粘性的紫紅塗料,伸手沾下一點,質感介於牙膏和水性顏料之間。 感覺相當怪異,尤其這屋裡大多是“男人”,確切來說,有婦之夫。 “這是迷幻蘑菇提取物。菌子是曬乾過的,大部分毒性都去除了,也可以食用。”夜女士遞給瑞文一塊乾凈的手帕。 “那些本來就有服食致幻劑習慣的人更有可能在平時找到這裡。除了曠野遺民外,那類人是這裡主要的居民構成。” 嘶......換句話來說,這裡有一群癮君子隱居?瑞文想起了剛才女巫蘇西口中的派對。 “凱夏,她們剛才沒給我吃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吧?” “隻有一點點,放心,不會讓你怎樣的。最多......” “最多什麼?” “最多讓你做一個星期包含各種女人的好夢。” 瑞文皺起眉頭,把手伸進襯衫,毫不避諱地緊緊捏住了胸前的嘴巴,讓它嘟成一個小圓球,反正自己早就給人看光了。 也難怪導演要把這幫人從現實中滅掉。 這是妥妥的緝毒行動。 活力盈然的圓形廣場有些類似奧貝倫正西麵的建築風格,盡管自己並不清楚那裡有哪些街區失去了它們的影子。方形石塔花壇裡栽種著一片鮮紅的花卉。埃爾斯巴裡不是沒有真正的女人,正相反,廣場上的男女比例剛剛好。她們在廣場邊上安了些圓形大燈,用有顏色的玻璃片擋住,讓它們映照出紅紅綠綠的迷幻燈光。 騎在木馬上的灰胡子女巫蘇西備受矚目。他手握雙鞭,模仿著地底大開拓時的牛仔,作出各種高難度動作。圍著紅圍脖的珍妮莎臉色略帶憂鬱地把一小盒燉菜遞到瑞文麵前。這種食物味道相當濃鬱,點綴著鮮紅色的辣椒碎。 “這是什麼?” “糊糊蝦,我自己做的。”珍妮莎細長的男性眼眸中流露出女人獨有的多愁善感。 “它和烈日語裡的‘糊狀物’沒有詞性上的聯係,‘糊糊’兩字是盧錫安郡的方言,意思是‘燉得非常香’。如果你不知道的話,盧錫安郡是一座曾經存在的曠野聚落,現在已經不在了。這道菜的秘訣是大量的黃油。” 紅辣椒、蒜和大量番茄醬的配合的確相當誘人。瑞文尋思著要不要把菜譜抄下來給金帶回去。 “你們的食材是從哪來的?這一帶似乎並沒有河流和耕地。飲用水和電呢?” “你不需要知道這個。”珍妮莎垂下了憂鬱的眼角,捧著大鍋子慢慢退了開來。 “這裡還有很多,吃不完的。” “凱夏,你知道嗎?”瑞文在心中詢問道。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心中的女孩輕笑著說道。 瑞文坐在一顆葉片散發清香的小樹旁,慢慢把燉菜裡疑似乾蘑菇的東西挑出來扔進土裡,讓凱夏復述視線內所有人的對話,思考著剛才發生的事情,以及剛才自己因迷路而意外目睹的“烈日之死”。 第一個疑點當然是這怎麼發生的。對此,他無法做出確切猜測。 在神秘學中,一個人能以兩種形式進入幻境,一種是單純的精神融入,不帶身體,另一種是連同身體一起帶入,從現實中理論性消失。 兩種形式的共通性在於,如果要回去的話,必須在現實中留下足以證明自己存在的一部分,作為儀式語言中的聯係部分。頭一種比較好理解,就是把身體直接留在現實裡睡覺,精神能夠相對輕鬆地回到肉體中去。當然如果長期不返回,身體可能會腐朽,失去作為容器的有效性。 第二種就比較麻煩了。普遍的說法認為,要讓這種做法成立必須要在現實中建立一個替身,一個能隨時交換回去的坐標。替身究竟是什麼的說法眾說紛紜,但是有一點是被公認的——這種替身坐標有時會亂動,這也是為什麼很多進行類似嘗試的人歸來時發現自己正鼻子貼著廁所墻壁原地踏步,或者掉進了城市下水道的原因。 “替身”普遍不受大多神秘力量限製,也沒有死的概念,危險大多發生在身體交換回去的時候。有準備的探險家會在回去之前先做一套完備的下位魔學儀式,把不知道跑哪去的“替身”強行拉回本來的位置,然後再放心回去。 自己在彎刀上刻的一堆符文中,有一兩組就是發揮類似作用的。照理說,不論替身逛到哪去,隻要能夠正常出去,自己都能安全回到原來的位置。 問題可能出在那顆外視藤壺上。埃爾斯巴裡的幻境似乎會擋開人以外的生物,但那玩意依附在自己身上,在儀式語法裡算是身體的一部分,這種語法在平時是非常必要的,沒人想在穿越後光著身體,把衣服和隨身物品留在原地。 語法矛盾造成的結果,就是每次自己借用它的視覺,身體就被強行拉回現實一次,和自己亂晃的替身坐標交換位置,自己還渾然不覺。第三次,剛好就和詛咒隘口打了個照麵。 第一個疑點內部消化了,感覺上是自己的心理陰影坑了自己,但也因此牽扯出了第二個更大的疑點。 自己剛才究竟迷路到哪裡去了?過去?未來?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位麵? 不管怎樣,在那顆烈日的光芒幾近熄滅的時候,自己看到了一個極其可怕的事實。 注視著奧貝倫的並不止烈日一顆天體,隻是平時都被它的光輝蓋過去了。 在那顆太陽後方的黑暗中,還有無數顆星球擠在一起,無數隻眼睛盯著這片大地。 諷刺的是,裡麵也許還包括了諸位上位存在,甚至可能還有自己身後那位。 自己對夜女士還不夠信任,不確定這種事情能不能直接告訴對方。至少,要等自己看過所謂“夜晚的屍骸”之後,才能在這件事情上做下定論。現在自己並不趕時間,可以慢慢等。 如果對方真的不善,實在被逼到走投無路了,自己還有個一定能從幻境裡出去的辦法——一刀刺進自己的左胸。 凱夏的姐妹再次圍了上來,邀請他和一眾男女們在廣場上跳鱇加舞。他們的衣擺上都有小型金屬裝飾扣,在舞動時嘩嘩作響,打著節拍。瑞文對此完全不擅長,不論是回旋步還是直線步,圓形步還是十字步,隻能硬著頭皮在外圍圈子站著,遮住了一盞紅色的大燈。 那列黑皮火車就在狂歡聲中悄然停了下來。鑲著黃銅邊框的車門慢慢打開,一道黑曜石塵埃般的夜色流淌了出來,流竄過街道,熄滅了所有燈火。在狂歡人群中一穿而過,掀起了前排圍觀者們的劉海。 女巫們紛紛噤聲。夜色仿佛泉水般泛起了波瀾,一架漆黑的小轎慢慢升了起來,漂浮在了半空中,四個輪子緩慢地轉動著,將下方的星屑潮水般滾開,朝著四麵八方逸散開去。 在夜色中,“男人”們的胸口慢慢裂開瑰麗的縫隙,一具具散發著微光的美麗女體仿佛破繭的蝴蝶從中褪出,緩緩升至半空中,牽起了手,繼續跳起了未完的舞步。 咯咯咯! 咯咯咯! 風鈴般悅耳的笑聲從女巫們的喉嚨中唱歌般發出。瑞文下意識按了按自己的胸口,發現沒有任何變化。 夜女士也躍然至半空,目光中泛動著美麗的波瀾,某種復雜迷離的情感翻湧其下。小轎慢慢來到了人群的中心,女巫們的身軀慢慢溶解,化成一顆顆美麗的星光,跳躍著,流竄著,點綴在滿溢的夜色之中,其中一些落到了地麵,凝結成了一片片白色的花叢,花朵小而脆弱,卻又美麗堅毅。 晨昏花! 大片大片的晨昏花點綴在了地麵。瑞文這才發現,自己已置身一片廣闊的夜空之下。無數的星辰,或成群結隊地形成星座,或孤零零地懸掛在天幕上。 一句話莫名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一句充滿詩意的話: 地球上最後的夜晚 小轎沐浴在白花中央,黑色的簾子慢慢拉開,一道黑色河流從中緩緩淌出,漂浮至半空,液珠快速轉變為尖銳的幾何體,又變成弧麵和球體,似乎正努力地想要凝聚成形。 但不論哪種嘗試,最終都以失敗告終。最終它隻能維持一團不定型半流體,靜靜地漂浮在半空中,隻有瑞文的一個拳頭般大。 這就是......夜晚的屍骸? 瑞文的雙眼中都映著這團東西說不出名的顏色。那團液麵有氣無力地擺動著,從不定型的表麵上分化出一兩顆液珠,圍繞著主體轉動,似乎是在吸引自己過去。 “嘶,等等啊。” 瑞文伸出手,向那團液麵作出了“打住”的手勢,摸索著從身後拔出了弧刃彎刀。總感覺讓位格這麼高的東西等自己很不應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但他也很清楚如果自己毫無防備地接觸到這玩意可能會發生些什麼。 一組,兩組......他咬著牙,在自己的雙臂上刻下了十二組標記和符文,每組都是完全相同的,對應的符文,他昨天刻在了艷陽街23號臥室裡“木偶”理查德的手臂上。 每一組都是一個機會,一個可能讓對方代替自己擋掉一次致命變化的機會,和讓短刀承擔詛咒的是同一種語法,稍微做了變體。 自己現有的材料和那幾本書裡有限的記載不足以讓自己掌握更加高級的保命儀式,隻好拿數量來湊。如果事先刻下這麼多,自己的兩隻手根本沒法支撐到這裡。老實說,瑞文本來隻準備在不幸遭遇烈日生物或別的什麼東西逃命的時候用上一兩個。 他完全沒想過夜晚的屍骸會這麼直白地找自己溝通。 做好了完全準備,瑞文又在嘴裡含了大半句異咒,這才艱難地抬起滴血的右手,向前走了兩步,用食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漆黑的液麵。 “滋!”的一聲,刻在血肉中的12組符文中的8組瞬間變成了純黑色,第9組黑了一半,勉強支撐了下來。瑞文在心中為可憐的理查德捏了把汗,如果這是足以讓人喪命的詛咒,他的“木偶”現在肯定不能要了。 反觀那攤漂浮的半流體被自己觸碰後,似乎逐漸找回了變形的感覺,慢慢膨脹了起來,慢慢地開始轉變為人形。 最終,夜晚的屍骸緩慢變成了自己的模樣,全身都被濃重的夜色填滿。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