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夜晚的屍骸頂著自己的臉問出這個問題,瑞文自己也有些無奈。 主要是,自己不知道對祂來說,什麼才是有效信息。 “瑞文。” 最終,他隻簡短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導演的一語雙關真有自己想的那個意思,那對方可能會有反應。老實說,現在就算知道自己是什麼他內心都不會有過大的波瀾。 “瑞......文......” 夜晚的屍骸反復咀嚼著這個字眼,就像隻學舌的鸚鵡,語氣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對方率先發問,瑞文會懷疑它到底有沒有意識和智力。 “你死了,是嗎?”他壓下了話語中的全部感情色彩,用擬人的句子詢問道: “誰殺的你?” “你......是......誰”夜晚的屍骸用和自己完全相同的聲音,學語般又重復了一遍: “我......怎麼......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瑞文不解地追問。 “你......是......誰......不要......過來......” 夜色忽地蒸騰而起,在瑞文身側織起泛白略為剝落的白粉墻壁,米黃色瓷磚地板,裝著紗網的十字格窗戶和簡約的長方形亞麻色沙發。 “小雪,夜晚是怎麼被殺死的呢?” 他看見“自己”身穿工作用的白襯衫,腳上套著黑襪和拖鞋,翹著二郎腿坐在電視機前,一旁的咖啡壺滋滋叫著,都快要冒煙了。 “開什麼玩笑呢,哥,夜晚會死?你應該好好重溫一下哥白尼學說,別把小學常識都還回去。” 瑞雪從房內開門出來,抱著一疊醫用參考書,背後的衣服沒掖好,露出一條白白的小鴨子尾巴,順手按下微波爐開關,一屁股窩在了對麵的小沙發裡。 晨間新聞的美女主播記者不帶感情地陳述著今日新聞:“......近日,一種被稱為‘賽博幽靈’的特殊網絡病毒正迅速在大洋市的內聯網絡係統內傳播開來。目前還並未有任何黑客組織公開承認該病毒......” 電視機右上角的日期是2023年3月10日。 他第一次進入夢境世界的日期! “即便我懂得這些,我也會想把它們忘掉。” “自己”繼續著至今記憶猶新的那段對話。 “你有毛病吧?那可是太陽係!” “這與我何關呢?你說咱們是繞著太陽轉的,但是即便咱們是繞著月亮轉,這對於我和我的工作都沒什麼區別。” “哥,月亮是什麼?” 瑞文心中猛然一震,在自己恍神的那段時間,這段對話居然還有後續。 瑞雪不知道月亮是什麼? 這麼說來,3月25號那天自己入夢的時候是晚上。抬頭看天,的確沒有發現月亮。 夢境世界裡沒有月亮? 可是,日歷上和電視機頂上明明白白地掛著“3月”字樣。如果沒有月亮,陰歷也就不復存在了啊! “現在插播一則新聞,花園街再度發生一起惡性交通事故,為本月第三起同性質事故,司機撞傷一名16歲少女,肇事逃逸。據記者了解,該名少女與前兩名死者外貌極為相似,身份有待調查......” 比起剛才那段對話帶來的沖擊,新聞中的完整內容似乎不那麼出人意表。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灑進窗內,在“自己”的腳下拖下一道慵懶的影子,和妹妹的交疊在一起。 不,不對! 瑞文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上麵,除了妹妹的之外,還疊了第三道影子! 他猛然抬起頭,對上了窗外一雙陰暗的眼睛! 有個人一直在窗外注視著“自己”和瑞雪。 不可能,這可是三樓啊! “自己”和妹妹的對話繼續著。“叮”的一聲,牛油吐司熱好了,瑞雪走向廚房,隔著抹布把盤子端出來。而窗外那個人一直在冷冷地看著自己,輪廓一直在蒸騰,勉強能辨出人形,目光說不出的怪異,仿佛在看一塊砧板上的肉,一隻渾然不覺的獵物。 他的全身都被黑色陰影覆蓋,右手握著一把漆黑的手槍。 “哥,你,你怎麼回事?” 瑞雪一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肚皮,就好像“自己”得了什麼大病。 “哥,說話啊,為什麼你要在肚皮上縫這種東西?” 窗外的那道黑色身影慢慢透過窗沿滲了進來。瑞雪轉身跑進了臥房。她從來不主張吃飯看手機,手機放在房間裡。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自己完全不知道的。瑞文看見“自己”突然抓了抓腦袋,把頭發抓亂,發出一陣剛睡醒般的嘟囔聲。 “嗯......我怎麼了?頭好痛......” 抓撓頭發的“自己”目光懵懂柔和,在戴歪的近視鏡片下眨了眨眼,把眼鏡拿下來搓了搓眼睛,揉了下太陽穴。從對方的表現來看,近視度數並不輕。 那是夢境世界裡的自己! “嘶......” “自己”戴上了厚厚的近視眼鏡,一抬頭,卻剛好和穿透窗子滑進屋內的黑影四目相對,被嚇了一大跳。 “你,你是誰?” 黑影沉默地舉起了槍。 “你是誰?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哥?怎麼了?”瑞雪話音剛落—— 砰! 一顆漆黑的子彈貫穿了“自己”的眉心,飛濺出的血液在落地之前蒸發消失,無影無蹤。 “自己”的瞳孔迅速渙散,向後一仰,癱倒在了沙發上,頭上什麼傷口都沒有留下。 我死了? 夢裡的“我”死了? 不,不對,怎麼可能? 這一定是搞錯了什麼,有什麼搞錯...... 眼前的畫麵迅速暈開,被明亮的鮮黃色取代。 深色嚴重剝落的墻壁,黑色隔熱地板,拉著三層隔熱板的窗戶和簡陋的床鋪。 電表上的計費手指晃悠著,日歷上鮮紅的數字顯示著: 烈日155年3月10日。 瑞文以第三人稱視角看見“自己”戴著藍色睡帽窩在床上,五官痛苦地縮在一起,床單上盡是斑斑鮮血。 那是醒來前的自己。 黑影一點點自窗縫內滑入,在房屋的角落裡慢慢凝聚成人形。還是那個人,還是那把漆黑的手槍。 “等等!不,等等!” 瑞文下意識喊了出聲,試圖將“自己”給吵醒,可這無濟於事。黑影慢慢移到了“自己”的床邊,舉起了手槍,槍口對準“自己”的眉心。 砰! 眼前的畫麵再次蒸騰、扭曲。 沒有墻壁、沒有地麵、沒有窗戶,什麼都沒有。 黑影就在自己的對麵,麵對自己,舉起漆黑的手槍,緩緩抵上了自己的太陽穴。 “等等!” 砰! 第三聲槍響讓空間像玻璃般碎裂。 怎麼會是這樣?瑞文在緩緩墜向空無時對自己喃喃道。 一定是哪裡搞錯了。 那道黑影,分明就是自己的樣子。 自己殺了自己?所有的自己? 那,現在的自己又是誰? 叩!瑞文的後腦勺突然撞到了地麵。眼前的天空在一瞬間被撞散架了一下,慢慢地又凝聚起來。 他和埃爾斯巴裡廣場上的所有男女一樣躺倒在地上,所有人的嘴角都略為咧開,包括他自己。那些悠悠轉醒的人們沉浸在狂歡的餘韻中,許多人以奇怪的組合交疊在一起,男女、男男、女女,擁抱彼此,親吻彼此的嘴唇,慶典的食物、彩旗和鮮花散落在他們身上,空氣中彌漫著孢子的氣味,來自那些滿地都是的迷幻蘑菇,還有他自己嘴裡的碎屑。 他想移動四肢,卻發現綿軟得無法動彈。成百上千熟睡或纏綿身體組成的溫暖河流中,隻有一人依舊站立。 夜女士站在他們當中,任由上百道溫熱的呼吸拂動她紅色的裙擺,用母親般溫柔慈悲的目光看著她的上百個“孩子”們,慢慢走到了自己的身前。 “不要害怕,孩子。”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就像羽毛撓著自己的耳朵,紅潤的嘴唇蠕動著,教任何人都無法抑製親吻其上的欲望。 他們這麼做了,像母親和孩子一般,在再次糾纏起的人堆之間。 “那些都是真的嗎?”瑞文問話的聲音仿佛來自遠方,幾乎無法聽見,全靠貼在一起的嘴唇傳遞語言信息。 夜女士溫柔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夜晚的屍骸’不會說謊,隻會復述,復述你潛意識最深最軟的那個地方。你的欲求,你生命中最後的話語。” “我的欲求是死亡?”瑞文自嘲般反問道,沉默了一會。 “......這裡看起來就像個大型不良派對現場。” “我知道。”夜女士慢慢退開,半蹲在他身前。 “他們都磕高了嗎?” “是的。” “我呢?” “也是。” “那些都是真的嗎?”他冷不防又問道。 “是的。” 瑞文揚起得逞般的微笑,扭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上麵空蕩蕩的,一條傷痕都沒有。自己剛才在幻境中又陷入了幻覺。 他不禁失聲笑了起來,感覺就像磕了藥般,癮君子版盜夢空間—— 隻有死亡才是出路。 夜晚死了,太陽死了,然後,他死了。 下一秒,瑞文掏出五響左輪,對準夜夫人的眉心就是三槍。 砰砰砰! 夜夫人的身體自眉心處逸散開來,仿佛一顆被打散的水滴,笑吟吟地在不遠處重聚了起來。 “不要害怕,孩子。不要害怕。” 對於她的話,瑞文隻用笑聲回應。慢慢地,冷笑成了大笑,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控製不住,隻覺得自己經歷的一切,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眼前的一切全都荒誕至極。 為什麼自己連自己都想殺。 晨昏的陽光慢慢覆上了影子城鎮的地麵,天空和街道像夢幻的奶油蛋糕般被迅速曬化。轉眼之間,整座女巫的城鎮就憑空消失在了眼前。兩把火鬆木椅子靜靜倚靠在兩百米開外的地方,像兩個彼此需要的小小魂靈挨在一起。 映入眼簾的,是曠野中成百上千顆白色的小石頭。它們被整整齊齊地排放在荒草上,每一顆石頭上都刻著一個人或一對男女的名字。 巴裡——蘇西 克勞德——艾拉 霍普——珍妮莎 奧利佛——薇拉 一陣熱風吹來,荒草微微拂動。不會說話的石頭們如同小小的墓碑,靜靜躺著,注視著明黃帶有血絲的奧貝倫天空。 “凱夏,你說,我該怎麼和小雪解釋,一直以來陪伴她的是個死人,死得透透的家夥......連皮套裡究竟是個什麼都不清楚?” 對於心中女孩的沉默,瑞文回以一陣失魂落魄的苦笑。他慢慢地活動了一下四肢,掰了掰每一個指關節,確認它們都還能用,掐了掐臉頰,在臉上拍了兩下,把防風鏡重新往臉上一戴。 最後,又用拇指撫弄了一下乾涸的嘴唇,擦下來一點暗紅色的印漬。 “算了,權當大夢一場。” 他孤身一人在曠野中心自言自語著,揉了揉眼睛,灌進鼻子裡的熱風讓他打了個大噴嚏。 “回去吧!多羅莉絲婆婆的奶油燉菜在鍋裡咕嘟著,隔這麼遠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