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3日,長石鎮。 紅色警報響個不停。幾乎所有居民都聽見了城市東部塌方的巨大聲響。 “煤礦塌了......”他們交頭接耳道,語氣中盡是“罪有應得”。 幾乎所有的地底人都不待見那座供給他們日常生活所需的煤礦,主要是因為那些關於搖轆轤和穿進工人眉心的粗繩的傳言。他們根本無法想象一個人類能被如此對待,尤其是在半數街區發起遊行爭取縮短最高工時,提高最低工資的現在。 捷特身上蹲著三隻健壯的橘色貓咪,正若無其事地垂下貓須,打著呼嚕。它們本歸屬於沃爾曼督查,在這名做錯了選擇的老好人離開長石鎮接受相關部門調查的期間被寄養到了捷特家裡,每天用熱乎乎的身體騷擾他。 “不!不準坐在這裡!”他伸手趕走了一隻試圖蹲在他大腿之間的橘貓,被哈了一口氣。 不久前,他已經按照瑞文的意思向221調查局發出了防範地底生物的警報信號,並很快得到了回應。一群夏恩蟲在一天前剛剛大鬧地表,警報一直響到現在,也不知道之後還會冒出些什麼鬼東西。 忽然,他的手背上傳來了一陣微弱的刺痛。 一行血字在上麵緩緩出現: 把“那個”給我。 “嗯,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啊,也不知道那瘋子要乾什麼......嘖,你給我下去!” 捷特把另一隻壓住他手臂的肥貓扔到地上,後者不屑地拋了個鄙視的眼神,搖晃尾巴,走了。 “話說回來,這真的能成嗎?總感覺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怪的一個要求,連童子軍生涯那段時間的教官都沒那麼怪。” 捷特抬起右手手掌,端詳著上麵的一行行血紅色花紋。 自從上回黑傑克大賽事件後,瑞文就一直把“不平等契約”寄放在他這裡。 “嘖,實在太怪了......” 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攤開手掌,讓“不平等契約”變為一張輪廓模糊的老羊皮紙。 隨後,在上麵書寫道: 我,捷特.布萊米希立約 將滿懷敬意地贊美偉大的安德魯.卡內基王三遍 作為交換,簽約者需立誓 立刻抵達瑞文的手中 由崇高的鐵之王,安德魯.卡內基見證 契約公正有效 良久之後,他才提起筆,補上了契約的上款,也就是“簽約者”的名字: 沙維拉-哈魯丁契約書 讓契約書和自己簽訂契約,這種事情他完全聞所未聞。 況且,這玩意它真的具備傳送能力嗎? 下一秒,在他驚訝的目光中,書寫的文字盡數變為了金色,一行精致卻無法辨認的符號出現在了下款處。 這代表契約被認可了。 被契約書給認可了! “呃......如果我十年後有了孩子,我肯定會給他講這個故事。” “不平等契約”快速閃爍了幾下,像是在催促他盡快履行契約內容。 “嘖,猴急!” 捷特抬頭張望,確認洛克茜還沒回來,依舊在康樂中心和義工們陪伴那些失去親屬的孩子們——是的,花園區當局甚至派來了一打愛心義工開導他們——深吸一口氣,然後,張口贊美道: “噢!!!尊敬的安德魯王......您......您......” 他突然想不到詞了。 一股由內而外的崇敬之情卻冷不防自心底升起。 “呃,您是崇高的鐵之王!地底的開拓者!令人戰栗的奧法大師,備受女童愛戴的......我在說些什麼?” 在他回過神時,崇敬之詞已滔滔不絕。 “不平等契約”在他手上滿意地閃爍了三次,消失不見,而他足足將相同的贊美重復了三遍才停下。 “真是邪門......我絕不會把這故事告訴我的兒子或女兒!” 捷特反復查看著空空如也的右手,不知怎地,他感覺手指有些不大聽話。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青綠色的蔓藤正擠破墻縫,緩慢爬上他的桌腿。 ............ 不知過了多久,瑞文的腳下出現了一片荒蕪的地麵,他用鮮血作緩沖,在地麵滾了一圈,立刻爬起身來。 隨著絲線的牽引,他看見了被他拽下來的“木偶”小喬布什--絲線能夠連接現實和幻覺,這他很早以前就知道。 這個地方他並不陌生,也不意外自己會來到這裡。有兩次,“永恒的永恒”試圖用幻覺把他引誘或強行抓到這個地方來。 而現在,他自己送上了門。 隻不過,並非手無寸鐵。 他能感覺到詛咒逐漸被抽離身體,外麵的正午已經過去,自己隨時都能使用“破夢之網”從這裡脫離出去,甚至反手用“兩盎司的正義”賞祂一槍。 當然,他知道這除了泄憤外一無是處。 他這次,是直接來向對方施壓的。 偵探公司正在清理遭受汙染的土地,驅趕可能入侵的地底生物。現在,“灰衣天使”總根據地被毀,所有人都死了,沒人進得來,隻要自己能為他們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就像136年那樣,汙染總會被一點點清除。 盡管自己不能在肉體上殺死祂,但是卻能在精神上鎮壓,摧毀這個瘋子,延緩汙染散播。 “六邊形”派別在這方麵是一流高手。為此,他並不介意在這裡折騰上一周,一個月,每天變換著花樣折磨祂,然後從容離開,就像拷問牢房裡的犯人。祂會後悔把自己拉進幻覺。 他總有種自己很像電影中的奇異博士的感覺。 脖子上的羽毛忽然一陣騷動。瑞文抬起頭,看見了漂浮在半空中的那座天城。 “行吧......”他自語一句,隨即聽見了骨骼破體而出的聲音。 咯吱,咯吱...... 逐漸泛起的興奮中,畸形的黑色翅膀再度在他的後頸處一節節延展開來,羽毛一根根爬出,排布。瑞文及時控製住頸部的血流,翹首等待著。他完全可以通過將部分頸部隱入角空間,讓贅生物自然脫落,但他沒有這麼做。 他倒想知道,這雙翅膀會把自己帶到哪裡去。 羽翼撲扇,仿佛有生命般帶著宿主升上天空,再度飛向那座流淌鮮綠的巨城。 十四座塔樓陰森聳立,灰色巨石密布蝕孔,每級石階都在尖叫,綠色毒瘤上擠滿的不再是血紅色眼珠,而是一張張撕裂的麵孔。 瑞文瞇眼看著它們,劃破手臂,讓血箭如雨傾下,發泄般刺瞎它們的雙眼。翅膀帶他飛入一層層門洞,越過上下倒錯的階梯——一排排被擠壓的血紅牙列。 “好久不見!”瑞文高喊道: “這裡看起來更‘漂亮’了。它們讓你忘了你的初衷嗎?” 隨後,他毫無意外地聽見了—— “殺了我......” “讓我得到解脫......” 那聲音無處不在,來自無數人,交織成恐怖的協奏,牙齒如琴鍵般上下起伏,綠色膿水夾帶泡沫咕嘟溢出。 “好吧,如果你堅持的話。” 瑞文牽動了絲線,讓“木偶”小喬布什念誦出聲: 伊啊-伊啊...... ......馬歇姆-哈-馬弗-戴爾...... ......丹拉-米拉哈-索伊-塔...... ......誇-西索! “精神之焰”立刻開始了灼燒,自空無中燃起看不見的火苗,逐漸化為足以將一切思考焚為灰燼的烈焰! 與此同時,瑞文運用“蝕日的狼影”,斬斷雙翼,迅速墜落下去,以相當優美的姿勢在半空中拋出絲線,凝出鮮紅色的鐮刀,借助絲線的彈力躍起,揮向那些惱人的階梯。 “但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很多賬要清算!” “不!!!”耳邊傳來阿夏古雷的聲音,在“烈焰”中燒得劈啪作響,哀嚎著,祈求著。 “這不是正確的方式!” “你無法殺死我!你無法殺死我!” “你必須死!‘橋梁’必須被摧毀,永恒才能被終結!” “是嗎?誰告訴你的?”瑞文對於即將聽見的名字沒有絲毫意外,繼續發泄著自己過剩的怒火和興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它們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仇恨?不,他幾乎沒有體驗過這種情緒,硬要說的話,他隻恨過瑪麗那隻“貓”,還有一切發苦的焦麥製品,以及昔日那爛透的生活。 這麼說來,這種憤怒其實來源於喜悅? “另一個我......阿夏古雷......普雷斯考!”阿夏古雷呻吟著。 “哈哈,我或許應該感謝你們!”瑞文大聲笑著,揮刀切過每一片自己能看見的綠色血肉。 “沒有你們,我不會有現在的生活!” “我不會有我的家人!” “我不會是現在的我!” “所以你指望我怎麼報答你呢,嗯?” 無數雙枯瘦的綠手從四麵八方襲來,墻壁和臺階都在朝自己收縮,仿佛無數排試圖咬碎自己的牙齒。瑞文沒有通過遺產規避這些幻象,他不需要。 他的心中隻剩下喜悅和怒火,以及兩者交媾而來的本能。 這是他事先用“真實之欺”留給自己的唯一暗示—— 享受這一切! 享受這一切! 忽然,一幅不協調的畫麵掠過他的視線。 一幅被植物和血跡填滿的畫麵,來自“永恒的永恒”其中一隻絕望的眼睛。 ——長相一模一樣的華特三兄弟,以迥異的姿態站在他們建立的火雞帝國中央,他們吃入肚中的焦麥肆意生長,穿出了他們的身體,在地麵紮根,將他們變為了直立的“草人”。圍欄內的雞群正排著井然有序的隊伍,啄食麥粒和皮肉。 隨即,是另外一幅。 ——童話作家尼克爾先生安靜地躺在他的搖椅上,一根尖銳的樺樹枝——他筆下的偉大巫師們總是愛用這種木頭做施術的術杖——從靠背上穿刺而出,穿透了他的心臟。他的大腿上放著未完成的尼斯爾手稿。 ——琳! 她正緊閉雙眼,睡在那片被鮮花填滿的房間內,枝蔓爬上了她的背部,勾入她的皮膚,手邊是小小的熏香爐,以及寫到一半,準備寄給文學老師的回信。 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 仿佛,他們此刻身處天國。 “什麼?你做了......” 暗示在瞬間被打破,瑞文穩住絲線,迅速將小部分身體隱入虛空,避開來自綠手的一抓。 “這......一切......不會......停止......” “永恒的永恒”痛苦的嘶吼回蕩在他的耳邊,已被烈火燒灼得不似音節。瑞文舉起鐮刀,朝聲音的來源處狠狠一劈,卻隻砍化了一片虛無。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他認識的人正在悄然死去。不,或許並非現在進行時。 三兄弟的屍體早已風乾,尼克爾先生似乎也已經死去多時。 這座城市——奧貝倫地表能撐到汙染被徹底清除的那一天嗎? “嘖!”拋棄雜念,他再次拉動絲線,操控“木偶”吟誦了第二遍“精神之焰”,與此同時,割開右腕,抽出第二把長鐮,開始了下一輪的劈砍。 這一切都與自己無關,不能去思考,不能在這裡! 他必須......堅持到汙染被徹底清除的那一天! 不論付出......多少,代價! 一張巨大的鮮綠臉孔開始在天國的穹頂上凝聚成形,隨後,宛如密集的人麵瘡一般,更多的人臉爭相呈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堆擠在一起,麵孔焦化,黏在一起。 阿夏古雷、亨特......所有人的哀嚎聲匯聚到一處,折磨著瑞文的每一根神經。不得已下,他將聽覺隱入空無。 綠,綠...... 沒有了“真實之欺”的支持,一切都變得吃力了起來。到處都是讓人失控的綠,綠,綠...... 嘶......瑞文做好了撤退的準備,他隨時都能這麼做,回去重振旗鼓,為自己施加更為強烈的暗示,甚至使用藥物催眠自己。 然後回來,對籠中困獸展開一波更加猛烈的反擊。 直到一切結束......直到一切...... 一片漆黑的麥田映入了眼簾。 毫無希望的麥穗們,在烈日下微微晃動著,比以往更高更大。巨大的紅色蚱蜢趴在麥稈上,無聲地仰視著麥芒。 一切如舊,一切從未改變。 瑞文的腦海中,卻有根脆弱的東西砰一聲繃斷了。 他們沒有清除汙染! 偵探公司沒有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對被“永恒的永恒”汙染的土地進行徹底挖掘。 他們打算放任“永恒的永恒”蔓延,作為人為毀滅計劃的催化劑! 這意味著,不論自己再堅持多久,不論自己爭取到了多少時間,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地表,已經被舍棄了。 噗! 一根不知從何而來的尖銳棘刺,將他的肩膀悄聲貫穿,從層層樓梯墜落,釘在地麵。 抬頭望去,那層層疊疊的綠色天國穹頂上,遍布天使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