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晨昏時分。 契約寬限期還剩下不到25個小時。 瑞文在五響左輪中填入了六顆子彈,隨意撥動了一下,關閉彈夾,塞入外套內袋。 “生日快樂。” 他坐在床邊,美美地吃著一塊剩下的雞肉派,對自己說道,語氣輕巧得像一顆上下漂浮的肥皂泡。 檸檬和酸奶油的風味交替跳躍。他用舌頭在牙縫裡尋找酥脆的罌粟籽,樂此不疲。 那本筆記本被他鎖進了抽屜深處,連同《女巫之書》一起。剩下的雜物,他打算就這麼放在原地。 他有些擔心金的將來發展,卻在同時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剩下的路隻能由小夥子自己去走。他還有異咒,還有他的鳥兒們,自己的空餘儲蓄足夠他為自己搞上幾件相當棒的遺產。 但願這名學徒不會被奧法守秘人的死亡影響。 身後事都已辦妥。在把麥姬送走後,剩餘的時間,他打算全部留給自己。 瑞文從抽屜裡找出“消失的第三者”,開啟紙盒,用針尖抵住右臂。尋找靜脈血管花了他好幾分鐘,因為根本看不清楚。 針頭緩緩壓入靜脈,他長舒一口氣,拇指微微施力,按壓芯桿。 這讓他產生了一種抽離一切的內心快感。 “喵!” 隨著一聲喵叫,瑪麗繞過反鎖的房門,出現在了他的窗戶外麵,用爪子撓了兩下。 “你來得不是時候。”瑞文搖了搖頭,停下動作,開窗讓蓬起背毛的哈斯特爾進來。 “阿祖都告訴我了。”瑪麗用他聽不懂的貓的語言說道: “他的年紀還小,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這對他來說是件好事。我會告訴他你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像你們人類哄小孩那樣。” 瑞文伸出手,摸了摸瑪麗柔軟的後頸,看著“貓咪”在晨昏光輝下團成一團。用腦袋拱他的臂彎,沒尖的尾巴在他的手腕上一掃一掃。 “如果你想讓金喂你些魚,就過去這樣掃他的手,他會明白的。”瑞文嘟囔了一句: “順便,替我感謝偉大的戴拉,向她問個好。” 他輕輕推開瑪麗的尾巴,推動針筒芯桿,將藥液盡數注入靜脈。閉上眼睛,靜坐了一段時間。 當他重新睜眼,身前已是空空如也。 瑞文拉上隔熱窗板,將電視機的電源線給拔了下來,確保沒人會接觸到那些對普通人來說極其危險的信息。 隨後,他反鎖房門,將鑰匙隨意地丟進了閣樓內,碰撞出一首柔和的“交響樂”。 “金,記得在那幾份文件上簽字,出門小心。”他在下樓梯時順口囑咐道,就像每天晨昏會做的那樣。 唯獨這次,他沒得到任何回應。 “金?”他試探地又叫了一聲,清楚明白“消失的第三者”已經開始發揮作用。 “麥金托什!”他好笑地朝廚房內探頭看去,看見了忙碌的紅發老實人。 啪!他在對方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一下,嚇得小夥子一個哆嗦,弄翻了裝醃料的瓶子,連忙轉過身來。 “瑞文先生?” 話音沒落,瑞文就皺起眉頭,照著老實人的臉頰就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隨即,又給了他一個牢牢的擁抱。 “走吧,麥姬。該回家去了。” 他牽著麥姬的手,最後一次走在了威奇托街的樹影下。溫克爾先生正在布朗家族中介所外喝著冰鎮汽酒,表情比起初見的時候輕鬆愜意了不少,那些晶瑩調皮的小冰塊在杯中撞來撞去。 這是自己為這個世界帶來的一絲微不足道的改變。 一路上,他和麥姬相視無言,直到將她送回日升街145號門口。 房門下方多了塊可愛的方墊子,炊煙正歡快地從窗口飄出,聞起來像龍蒿葉燉小羊肉的香氣! “記得我們商量好的話,你在福利中心度過了一段難忘的生活。” 麥姬抬起頭,“嗯”了一聲,手握得更緊了些。 他按響了門鈴,隨後快速鬆開麥姬的手,後退兩步,小姑娘沒有回頭看他,自己的存在已迅速稀釋於她的腦海中。 “麥姬?麥姬!”從門後探出頭的露米亞夫人激動地大叫起來。 “你回來了,我的寶貝!你過得還好嗎?讓我看看你的手......噢,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母女倆緊緊相擁,哭成淚人。燉湯的白煙在兩人之間輕盈地打轉起舞, “噢,真是謝謝您,阿特拉克先......” 露米亞夫人抬起頭,發現門口已是空無一人。 此時的瑞文,手裡握著三張電影票,乘上了前往市區的公車。他的另一隻手上抱著大瓶蘇打蜂蜜水和陳舊的觀影冊子,上麵印著黑白插圖和簡單的介紹。 這是他今天準備看完的所有電影,兩部是他看過的,一部他還沒來得及看。 ——那是由米涅瓦.可圖以撒導演的《瓦爾普吉斯的終末》。他還記得導演說過,它每個奇數月都會在市區影院上映兩次,而大部分觀眾會一連看兩遍。 來到小放映廳的入口處,他掏出身上的零錢,在移動式爆米花車前買了一大桶奶油焦糖爆米花。 隨即,安靜隱入了自己的座位。 人不是特別多,大都為衣著正式,正在進行社交約會的男女,也有不少單獨前來觀影的女士。瑞文環顧四周,發現自己似乎是唯一一個落單的男士。 好吧,這也無可厚非,畢竟第一部是愛情片。 大燈暗下,鹵素燈亮起,放映室內傳來咯吱咯吱的旋轉聲。 伴隨著略微失真的弦樂,電影開場了。 《逝去的美景》是部新德市電影,基調柔和傷感,非常受約會對象們歡迎。他曾陪四個女孩看過這一部電影,但不包括莫伊拉女士。 開場15分鐘,便已有女士開始了禮節性抽泣,這是被普遍認可的第一個淚點所在,盡管不會有多少人真的因此傷感。 在他的記憶中,真正為電影情節落過淚的,就隻有莫伊拉女士一人。 當時,她看著銀幕,麵無表情,仿佛那些淚水並不屬於自己那雙綿羊般的眼睛。 導演會怎麼評價這部電影呢? “故事有著濃重的時代偏見和男性主觀的情欲幻想。雖說是去年11月上映的,編劇的價值觀卻停留在社交革命前。女主選得不錯,但有些大材小用,她應該站在更高的地方。音樂方麵......”導演的評論一如既往地尖銳,絲毫不饒人。 “總的而言,是部爛片。”瑞文嚼著爆米花,在最後總結道。 故事的最後,男主角接受了法律的審判,而女主則因難產而死,故事在相當催淚的鋼琴曲中落下帷幕。 所有觀眾都“哭”了,除了他自己。 鹵素燈熄滅,第一部電影結束了。瑞文沒有離開,根據票證換了個座位,悠閑地伸了個懶腰。 第二部電影依舊在這裡放映,是喜劇《糟糕鳥鳴》。初看之時,他覺得查理和瑪麗琳這兩名主演的演技都很不錯。 觀眾依舊不多,性別分布更為平均了些,到處都是嚼爆米花的咯吱咯吱聲。 電影在滑稽的銅管樂中拉開帷幕。故事由兩輛行駛在大路上,引擎聲如鳥鳴的敞篷轎車開始,給人一種公路電影的既視感。 “就結果來說,它的確能逗笑一部分人,但僅限於第一次觀影的時候。”導演評價道: “我更傾向於認為它是一部具備諷刺性的悲劇,尤其是第一輛車子爆炸的那一幕。” 他的話音剛落,車就在銀幕中爆炸了。查理的一隻斷手比出老式臟話手勢,一飛沖天,沒了蹤影。 所有觀眾都笑了,除了他自己。 “編劇也許有些特殊的信息想要傳遞,但作為喜劇而言,笑點還是有些爛。”瑞文作出了總結,往嘴裡塞滿爆米花。 “我想他並不太清楚什麼是快樂。” 最終,故事以第二輛敞篷轎車沉入冒泡的湖底劃上句號。觀眾在熱烈討論中緩慢離席,顯然還想在這27攝氏度的美好小空間中再多呆一會。 爆米花桶已經見底,沉在底部的大多是那些沒爆開的粗玉米粒,非常堅硬,很難咬開。 觀眾逐一入場。令瑞文驚訝的是,他們很快就填滿了每一行座位,座無虛席。第三場電影的觀眾清一色全是男性,全都低著頭,全都異常安靜。 “導演,你拍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瑞文低聲自語。 這次,沒有回應。 大銀幕在錄影帶的空轉中忽然亮起。 瑞文險些沒把爆米花桶給扔出去。 顯現銀幕之上的,是夜女士勾著的嘴角! 大巫瓦爾普吉斯,正麵露微笑注視著自己! 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動,沒有說話,雙手遮掩前胸,掩蓋其下的蒼白肌膚。 然而,細看之下,他又感覺那不過是擁有著相同發色的另一位女演員。 觀眾們開始微微騷動起來,為眼前女郎的容顏,為她一絲不掛的胴體,手腕下微微凹陷,似乎還是少女,卻又仿佛會在放手時垂墜為女人的光滑胸脯所驚艷。 一線眼淚卻從瑞文的左眼中滑了下來。 他的內心深處仍舊殘留著對那張臉孔的渴望。 一種,類似脆弱孩童對母親的印隨,原初的無限渴望。 在接下來的時間內,他嚼著那些粗硬的糖漿玉米粒,忘記了敘事,忘記了臺詞和音樂,隻是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那名女性的麵孔,在那張臉孔和某些陌生女人的臉之間來回變幻。 座席中,沒有一位男士專注於劇情發展。 他們都在仔細地確認著銀幕上這位女性,究竟是不是他們認識的什麼人。 直到電影的最後,焚燒女巫的火焰熊熊燃起,將那張似是而非,卻一直彎著嘴角的美麗麵孔吞沒。 一場標準的女巫審判。 火光中,許許多多張臉從他麵前掠過。他看見了那名曾於某一時刻,自殺於夢境世界中的旅館房間的女性。 《女巫之書》內那名被綁在木樁上焚燒,指尖卻依然泛香的女性。 他甚至覺得自己看見了凱夏,一名臉蛋稚氣未脫,卻早已自身體各個角落傾瀉出女性魅力的,真正意義上的,女人。 “我覺得這不是一部好電影。你說呢,瑞文先生?” 燈光亮起,莫伊拉女士從他身邊起身。 瑞文沒有回答。他並沒能確認這究竟是不是一部好電影,隻是的確為沒法看上第二遍而感略微惋惜。 於是,他看見莫伊拉女士在黑暗中默默轉身,消失在發光的入口處。 他還剩下不到15個小時。 在最後的最後,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他希望能回到米涅瓦莊園去,在那間東翼盡頭的房間內度過正午。 他想為導演做最後一次嘗試。 如果自己還能找到那兩個孩子的話,說不定能夠運用“蝕日的狼影”將他們塞進角空間,然後帶回現實中去。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做到這一點,但嘗試總不是件壞事。 臨近終末,他卻又開始莫名地操心起來。 總覺得,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完成。 這個不協和的小聲音在他腦海中嗡嗡盤旋。 五分鐘後,他還真的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自己忘了叮囑同伴們去退租艷陽街23號的單間公寓,而他們必然會忘記這件事! 自從搬到新家後,一直就隻有他自己還在用那裡。金有時會去給“木偶”們喂食,但現在,那裡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行吧,反正距離日升街並不遠,時間還算充裕。自己要做的隻有繳清剩餘欠款,填寫一份程序化的表格。 瑞文跳上公車,多坐了一站路,在接近晨昏10點時抵達了艷陽街街口。 這是他最熟悉的一個地方,明黃色天空下,路麵冒著滋滋熱氣。 這條路很長,比他記憶中要長得多。人們一如既往地匆忙著,頭低向地麵,他的視線掠過地麵一雙雙被陽光染成黃色的鞋子,偶爾瞄見一雙焦爛的赤腳。 “大,偵,探......” 他的心中突然一咯噔! 艷陽之下,他看見卡梅隆笑瞇瞇地坐在艷陽街23門口的臺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