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追隨(1 / 1)

地表東部,日輪街區盡頭處,幾輛黑亮的方形小轎車並排在隔熱玻璃擋板後,它們是福德27型,近年發售的新型號,主要麵向中高檔人群。在捷特的眼裡,它們僅僅隻是比自己的平價愛車稍微大了一點,方向盤鍍了一層薄薄的銀片,售價卻翻了足足四倍。   血紅小溪蜿蜒而下,穿過無人修剪的廣闊草坪,消失於群峘曲折之中。紅溪附近是東部難民的居所。焦麥災難過後,上百戶失去收入支柱的家庭被迫遷出他們的房屋,紅溪街區的大量空置建築成了正午的好去處。那些可憐蟲們把僅存的家產搬進屋內,在陽光最猛烈的時候待在這裡,白天沿著日輪街區進入市區,希望能夠找到一份足以讓他們吃得起無毒全麥麵包的工作。   他們的時間所剩無多。   九月是奧貝倫一年一度的風季,現在已經出現了一些預兆。再過幾個星期,接二連三的風卷將自狂風山脈上直襲市區,就像某名閑得慌的上位存在從頂峰上丟出的回力標,每年準時收割幾百條人命。《火球報》會為每一股狂風命名,多半是當紅名媛的名字,它們顯然不像那些擅跳鋼管舞的小姑娘般身嬌體弱,卻遠比她們要潑辣得多。   捷特在紅溪公園附近再度發現了那些巨大的威格鞋印,它們就那麼暴露在乾燥的紅棕色。   “嗯,我感覺有什麼不對勁。”他忽然停在了一株茂密的火鬆樹下。   “這些鞋印並不連貫,但卻總是被我們發現在相當起眼的地方,就算是最粗心的傻大個也不可能留下這麼明顯的追蹤痕跡。”   “除非。”他回過頭,看向佩特爾先生,恍然大悟道:   “除非它引導的是我們!”   “而這就是我們必須跟過來的原因......不是嗎?”後者一臉悠哉地回答,並不對這個事實感到驚訝,就像他對世間其他萬物的態度一般。   “等一會!”捷特忽然弓下腰,一頭紮進了暗綠的灌木叢中。   “有人在這裡埋過東西。從這些徒手掩埋的痕跡來看,顯然不會是那個大腳怪,他的手指至少應該有香蕉那麼粗。”   他接了一聲口哨,繼續脫口而出:   “但是可沒有香蕉那麼軟。擁有那樣一雙手的人能輕而易舉地把所有內容物從我們體內擠出來,難度不高於從鼻孔裡挖出一坨鼻屎,然後把它吃掉,嘔......”   在佩特爾先生隨和的注視下,他再度擰起了眉毛,為管不住嘴苦惱了起來。   “這一帶的詛咒相當強烈,很有可能是......人為的。”   佩特爾先生並沒有對捷特惡心的比喻作出回應。   “咳咳,腳印的方位顯然直接指向了這些被埋藏的東西,但它們被埋得非常深,位置還算隱蔽,顯然不想讓外人輕易挖出來。”   捷特清了清嗓子,快速作出了分析:   “兩種可能。第一,這是一個為我們準備的陷阱,正等著我們好奇地挖開。第二,我們要找的大腳怪和埋東西的不是一夥人。”   他從土丘旁後退了兩步,掏出了自己慣用的那把小刀。   “可惜,我不吃這套。”   “你打算怎麼做?”佩特爾先生平靜地詢問。   “運用一點童子軍知識。”   捷特讓左手和手腕分體,隻剩下連接的一兩根暗紅色縫線,飛近土堆,慢慢摳開堅硬的泥土表層,露出一條條龜裂的縫隙。   他就這樣把手指直接埋了進去,倒插在土裡,就像一根怪異的生日蠟燭。   “許個願吧!”   他輕輕咂了咂舌,用舌麵上的遺產磕碰出一點火星。   “呼!”   隨即,像吹生日蠟燭一樣將火焰吹了出去,沿著縫線迅速蔓延向左手手掌,再從指尖鉆入泥土的縫隙內。   碰!   一場小小的爆炸以火苗入土處為中心瞬間擴散,土丘整個炸開來,土塊飛濺。   “這附近是一座巨大的煤礦。”捷特驕傲地端詳著自己的“傑作”。   “可燃物質遍布周圍的土壤,這是附近山火頻發的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泥土的每一條裂縫內都囚禁著易爆氣體,等待著被引燃,它們平時深埋在地底,但當泥土被挖起來後就不一樣了。”   他迅速用左手吸收周圍的熱力,在深埋地底之物開始燃燒之前,迅速將火苗吸回嘴裡。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橙紅色的長方形紙鈔。   一張張阿卜杜拉親王的臉孔正沖著自己微笑,一撇撇八字胡優雅地向上卷曲。   “哈??”   捷特詫異地挑起了眉毛。   就在窺視的前一秒鐘,他和“流氓的低語”想到了埋藏之物的將近一百種可能性,唯獨沒有想到是錢。   二十張五百烈洋鈔票,麵額加起來足有一萬!   “嘶......或許我應該對這位不知名的大腳怪先生稍加改觀。”捷特嘴上調侃,神情卻一絲都不敢鬆懈。   外婆說過,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兩件事情,一是天上掉餡餅,二是與事件基調極度違和的插曲。   “顯然,它兩樣都中了。”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沉默片刻後,向佩特爾先生提議道:   “我們燒了它!”   “沒有異議。”佩特爾先生點了點頭,後退了一步。   捷特再度咂舌,吐出一顆火星,迅速點燃了土坑裡的鈔票們。   有那麼一瞬間,他的心底湧上了一絲莫名的惋惜和罪惡感。   隨後,赫然發現鈔票上的阿卜杜拉親王們沐浴在火光中,對他整齊地眨了眨眼。   “嘖,果然邪門!”捷特立刻偏開了視線。   外婆同樣叮囑過自己,任何一道來路不明的目光,都可能將被注視者自身體內部焚燒殆盡。   佩特爾先生沒有挪開目光,平靜地看著烈日親王們在陽光下被火舌舔舐,迅速化為一堆灰燼。   “如何?詛咒還在嗎?”捷特扭頭詢問道。   “消退了不少。”佩特爾先生低頭看了看銀戒。   “那這多半就是詛咒的源頭,盡管我對為什麼源頭會是一堆鈔票這點毫無頭緒。”捷特隨口調侃道:   “這算是什麼,現代化拜金主義神秘學儀式?”   他用左手小心地攏起了鈔票的灰燼。   “把這個寄給221調查局,他們會想辦法看出點名堂來,盡管我敢肯定這會是物流部門收到的最奇怪的包裹之一。我該怎麼寫注譯?‘一堆被詛咒的錢’?”   “想想看,如果‘六旬彌撒’、斯帕德公司、‘血人’、人麵鼠、大腳怪、詛咒和這堆鈔票能被串聯在同一起事件上,那這起事件本身肯定不會簡單到哪裡去。而事實上,它們的確被某種看不見的因果給串聯在了一起,我目前還沒什麼頭緒。”   話音剛落,好幾陣腳步聲同時傳入了他的耳中。   ——有幾組不同的人正朝著同一個方向前進。捷特反射性地貓進了灌木叢中,自葉片縫隙間安靜觀察。   一道熟悉的身影自遠處迅速映入了眼簾之中。   “斜陽夫人?”   “她怎麼會在這裡?”   ............   “那些焦麥難民都住在這裡?”   紅溪公園的另一邊,琳翻起裙擺,在腰上打了一個結,利用雙腿上的藤蔓靈活穿行於長草之間。   她知道城東的紅溪街區是焦麥難民們聚集的其中一個地點。可悲的是,自從發現那些空置房屋的又一可乘商機後,地產商們已經開始盤算如何榨乾那些人最後的金錢價值。手握土地所有權的布朗家族房地產打算直接向焦麥難民們收取“土地使用費”,而另一些利益所得者則打算借機活化這片街區,通過逐步增加的人員流動,將中上階層重新吸引回來,然後抬高房租,將那些可憐的難民給排擠出去。   “表麵上是這樣。”芙勞搖了搖頭。   “一部分失業人士的確聚居在紅溪街區,交得起土地使用費的那些。他們每天徒步來往城郊,求職,搜集物資,盡量不讓任何人發現他們生活模式上的改變。”   她將目光投向了遠處輪廓詭異的狂風山脈。   “至於其他人,都在那。”   一陣滾燙的烈風刮過兩人的頭發,灼燒感直接透過唇舌灌進喉嚨深處,帶來一陣被封死的沉默。   被風撕裂的視線之中,一個巨大的黑色輪廓斜立地麵。   那是一架轆轤。琳曾經聽說過狂風山礦洞的傳聞,礦工們的太陽穴被粗大的麻繩穿過,嵌入腦中的繩索讓他們遺忘自我和自尊。   而現在,它頹然倒插在地麵上,從中間斷成了兩截。   “你看見那個了嗎?”芙勞指向轆轤上沾染的大塊血跡。   “那是剝削者的鮮血!祂親自降下懲戒,將惡物與惡人一並斬斷!以此為據,讓被剝削者們得以聚集在祂座下,得到庇護。”   狂風山礦洞坍塌事件,是“祂”做的?琳在心中驚嘆。   幾乎在同一瞬間,意識深處的記憶再度開始翻湧。   “看。”芙勞拉了拉琳的手臂,示意她看向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坍塌的礦道內部,支起了一座座簡易帳篷,自縫隙中漏出一縷炊煙。琳認得這味道,是香煎牛肚的氣味。   扯去商標的物資堆在角落裡,食物、食水、衣物和其他日常所需被分成一袋一袋,整齊碼放在一旁。男人在礦洞深處揮舞鎬頭,鑿開更多巖石,用礦車推出屋外,為避難所開拓空間,女人們在帳篷中交談著,分發燉煮好的肉湯。   “這是......”琳眨了眨眼睛,她本以為自己會看見更糟的畫麵。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女孩從帳篷裡鉆出來,手裡捧著用杯子盛裝的湯,鼓起腮幫,用力吹走表麵的熱氣。   在看見陌生女人的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愣在了原地,眼珠滴溜溜地轉了幾圈,像是在思考什麼。   隨後,小跑著來到了兩人的身前,雙手高高舉起杯子,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羅勒,罌粟籽等香料的沁人香氣撲麵而來。透過纖細小巧的指縫,琳注意到了她雙手掌心上兩大塊顏色發淺的瘢痕。   “做得好,克拉拉。祂已經看見了你的善意。”   芙勞伸出右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發。   “祂教導我們,要擯棄冷漠自私的惡俗,更要愛陌生人勝於自己。凡是聽祂所言之人,必將在烈日的每一處陰影下得到祝福。”   她再度右手握拳,置於胸口中央。   “這是祂與陰影中人的約定。我們是祂的影子,祂的追隨者。於我們,祂必然是善良的,與注視著大地的其他上位存在不同。隻要誠心守約,相信,追隨,每個人都能聽見祂的低語。”   她的周遭陸續響起了掌聲,從零星的鼓掌,逐漸變為了上百雙手的轟鳴。男人們停下手頭上的工作,用拳頭狠狠撞擊胸脯。   琳並不是特別理解這所謂的“約定”。   但,眼前的景象不禁讓她的鼻頭一陣發酸。   愛,善良,祝福,城裡人幾乎從不會特意提及這些虛無縹緲的概念。   但此刻,它們卻真真切切地呈現在了她的眼前。   讓她真正感到觸動的,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   一名她從未謀麵的年輕男性緩步走到她麵前,不發一言,麵無表情地展開了雙臂。   隨後,毫不避諱地,給了她一個深深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