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獲新生”並沒有帶來任何美妙的快感。對金而言,那隻是從另一層夢裡清醒了過來。 但他無法確認眼前的血海屍山是不是又一層夢境,沉在河底的無數個夢幾乎讓他完全忘記了清醒的感覺。 在這一層夢中,他的大腦碎了一半,什麼都感覺不到,除了一件事: 他一定,一定要回去! 落念瞬間,“夢境”中的一切,都開始被血紅結晶覆蓋。肉體記憶對他的意識下達了指示。 “見鬼......咕嚕,是那些晶體隔絕了詛咒。他這樣支持不了多久!” 費舍爾斯遍布絲藻的眼球鼓動了起來,四肢開始伸長,宛若瘋長的水藻,體型在數十秒內膨脹了將近一倍! “伊啊-伊啊......” 金蠕動著開裂的嘴唇,右手覆上臉頰,施展異咒,將右半張臉復原如初。左手抬至半空,用力一壓。 哢! 鮮血凝成的晶簇拔地而起,將所有人的雙腿與地麵相連,任憑他們如何掙紮,咒罵,都無法掙脫分毫! 隨後,耳邊傳來了沙啞的鳴叫聲。 “該死。” 費舍爾斯的雙腿瞬間分解為無數條糾纏的絲藻,自晶簇間遊離開來。鮮血和內臟在下一瞬間自那倒黴矮個的腹腔中湧流而出。 一隻黑色的風魔鳥用爪子摳穿了他的上衣和肚臍眼,像撕扯包裝紙般撕開了他的肚皮,他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就一命嗚呼。 紅發惡魔懸掛於空中,裸露著半邊腦殼,血和腦漿在深紅晶簇下湧動,死死地瞪著唯一的幸存者,在靜謐無聲的屠宰場中央扭曲著。 “赤藻”的身形忽然完全崩解開來。一大團紅色絲藻滑向碼頭,迅速被血河吞沒。 活著的人不可能抵擋河水的詛咒。 但,死人未必。 咕嘟,咕嘟...... 隨著一陣黏稠的冒泡聲,一道不定型巨影自河水底部竄了出來,鮮紅的藻浪掀起兩三米高,瞬間將金的身軀吞沒其中! “赤湖的怪影”。 這件早已將費舍爾斯變成大半個死人的遺產,便是“赤藻”這個名號的由來。 紅色的怪影在岸邊翻滾著,不停變形,直至感知到包裹其中的獵物已被擠壓變形。 鳥群自外部俯沖下來,黑壓壓地蓋過了藻團,用它們尖銳的喙撕咬著藻衣。然而,它們爪子卻像陷進了糾纏的羊毛,頃刻間被卷入藻團內部,壓得粉身碎骨。 從十多隻風魔鳥屍體中流出的血液卻在短短一瞬間開始結晶。 混雜在絲藻纖維間的鮮血在數秒鐘內全部凝結成了固體,將細長的纖維黏連成塊,如同被包入了一塊炙熱的堅冰中,動彈不得。 “抱歉,夥計們......” 刷! 伴隨著破碎的聲響,巨大的結晶塊四分五裂!金自破碎的藻球中一躍而出,手裡緊緊握著那柄將自己擊入河底的魚叉,反手一擲。 方才用於支撐身軀的八條人腸凝結成了八根歪歪曲曲的晶柱,連同那把魚叉一起,將藻球的碎塊牢牢地釘在了原地! “哈!哈!” 金掙紮著後退了幾步。他的胸脯被撕開了一大塊,內臟在其中蠕動著,身上還有著無數等待復原的傷口,數根折斷的骨頭。 “你......咕嚕,還真天殺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怪物!” 藻球的每一塊碎片中都傳出了“赤藻”輕蔑的聲音。屬於費舍爾斯的衣物碎片和風魔鳥屍體一同夾雜在結晶的藻絲中,還夾雜著被碾碎的漁船殘骸。 金沒有留給他繼續說話的時間。 看準時機,他舉起用“愈合之觸”復原的左輪手槍,直接朝著藻球的某個角落扣下了扳機。 ——在那裡,卷著一個被河水浸濕的船舶油箱。 “大部分難纏的問題都能用一把火解決,如果不能,那就再來一把。” 瑞文先生曾這樣告訴自己。 在事先摸透食指內部底細的情況下,他清楚自己很難真正殺死那東西。它侵占了宿主將近八成的身體,完全不懼怕詛咒,隻要還殘留有一小部分完好的纖維,便接近於不死不滅! “赤藻”費舍爾斯是食指之下的頭號王牌。 但,在遍布鮮血的空地上,對方也很難對自己造成真正的致命一擊。 隨著火光的跳躍,他慢慢回想起了事情的真正始末: 這一切,要從數周前摩斯港的那場罷工開始。 七月初,自己為了擺脫漢克先生的糾纏,應對方的要求,將瑞文先生留給自己的那座朗姆酒加工廠交給了對方。 而那個細節,近日也在自己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借由漢克先生之手慢慢發酵成熟。通過酒廠的小麥進口渠道,“漆黑編織者”的信仰被越過新德市,從地表傳播至了地下600米深處的虛海,在數量龐大的受壓迫者群體中,影響力迅速擴大。 罷工抗議的數千名長屋人,全都是“烈日之影”的信徒。 隻是,金沒想到食指針對自己的報復行動會來得這麼快,若非事先掌握了他們的幾乎全部底細,他這次幾乎沒有存活的可能。 當然,他也並沒有料到那桿剛好從側麵貫穿了自己半個腦袋的魚叉。 劇烈的疼痛中,金回想起了他在河底做過的夢。 那些夢......那些所謂的“夢”是自己加諸於自己的暗示,和他心中所恐懼的那些事物所糅合而成的臆想。 “真實之欺”用在施術者身上的風險非常大,所有這些與現象相悖的“真理”都有可能在某一時刻反過來摧毀本人的意誌! 更何況,他最近用得實在是太多了。 副作用反彈得可真不是時候......金在心中嘆息,仰頭觀察著空地上新增的十餘具死屍,以及那團還在不停掙紮,逐漸被燒成碎片的巨大藻球。 火光陰影中,一雙黑色的翅膀忽然在他眼前延展開來! “天使”就這樣突如其然地現身於他的麵前,用一雙洋溢瘋狂的藍眼注視著他,屬於瑞文的臉孔上,掛著永不消退的微笑。 恐懼讓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隨即,無以名狀的怒火將前者瞬間掩蓋。 “你這混蛋......” 晶簇交錯著拔地而起,支撐住雙腿。金用結晶的血液封住傷口,掙紮著站起身來。烈日正從天而降,正午的陽光吞噬著每一處晨昏時分無法企及的死角,將屍體逐漸烤成人乾。 陽光之下,此刻正是“天使”最為薄弱的時候! “你應該聽我的,金。” “天使”不緊不慢地開口道。 數根鮮血凝成的晶刺在下一瞬間自祂所在的位置穿刺而出。“天使”的身影蒸發在原地,又在同一時刻出現在另外一處陰影之下。 “別用那個名字稱呼我!”金抬起手,咒罵著,又一輪穿刺落了空。 “天使”會被死亡吸引,這想必就是祂出現在這的原因。 但現在的自己,恐怕還並沒有足以狩獵祂的能力。 “天使”對金的接連進攻不管不顧,卻也沒有反擊的意圖,仿佛隻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幻影。陰影所至之處,所有的屍體都在消失,變為顏色詭異的粉塵,隨後,在對方惡作劇般的揚手下,連同血泊一同揮發消散。 空地上,隻剩下了金一個人。 “現在還不到時候,金。” “天使”在天空轉變為橘紅色時再度開口。 “回去吧。” “回家去。” 回應祂的,是一聲接近絕望的嘶吼。金從手腕中抽出一條鮮紅晶刺,用盡最後力氣將它擲了出去。 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 最後一絲陰影消失在地麵。 “天使”的動作遲滯了一下,血刺自咽喉正中直直貫穿而過。 一雙純黑色的眼睛,在鮮血噴湧而出的同時驚愕地注視著他。 隨後,身形憑空蒸發在了空中。 烈日之下,金蠕動嘴唇,念誦出了“夜風之護”,在身軀開始燃燒前用絲網遮住了陽光。 這又是另一層夢,他顫抖著想道。 自己從又一個清醒的夢中醒來,而等待著自己的是下一個。 所謂的“真相”是什麼,他自己已經徹底無法分辨了。 “喵!” 被費舍爾斯趕走的那隻“黑貓”又轉了回來,喵叫兩聲,將頭拱到了金的臂彎之下。 “你怎麼在這裡啊,瑪麗?”金伸出滿是傷痕的手掌,摸了摸瑪麗的腦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喵喵!” 瑪麗又叫了兩聲,跳進小夥子的懷裡,用尾巴勾住他的手臂。 “餓了?對不起,這段時間一直沒給你準備食物。”金露出抱歉的笑容。 “來,我們回去吧。想吃點什麼?我可以燉鍋魚湯,把倉庫裡剩下的蘑菇魚烘成魚鬆。噢,再做點什麼甜的東西......” 又一個夢醒了。然後,一切又回到了最初起點。 ............ “那小子怎樣了?” 威奇托101號前院草坪,瑪麗,瑪麗和另外幾隻哈斯特爾趴在正午的陽光下,晃動著黑亮的尾巴。 “糟透了。”瑪麗回答道。 “他總是處於即將崩潰的邊緣。不一直看著他,他隨時都有可能直接掉下去。這顯然不是什麼常規現象,有某種外力正在作祟,但我看不出是什麼。” “我的胡須同樣有種異樣的感覺。”襪子顫抖了一下貓須。 “那是種我沒見過的東西,順著那股從外界吹來的風,似乎有什麼不好的東西從外界混進了這座城市。” “現在該怎麼辦?”瑪麗追問。 “繼續看著他。在教廷方麵下達相關判斷之前,不能讓他把自己弄死了。”襪子耷拉下了耳朵。 “盡管這聽起來相當侮辱,但這次,我們或許又不得不借助人類的力量,收拾上一個由人類造成的爛攤子。” 窗戶彼端,油花的香氣,煮鍋的咕嘟作響,伴隨著愉快的炊煙和濃烈的血腥氣,逐漸填滿了整棟長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