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哥哥”(1 / 1)

正午,火花街。   “偽裝者”赤裸上身,托腮坐在美發店黑底紅字的幕簾之下,自對麵靜靜地觀看著那棟削瘦的老舊公寓。一個小時前,他將那件屬於“沃倫”的上衣扔進了洗衣店的投幣洗滌機中,用剩餘的鈔票買了把理發剪,照著印象中“沃倫”的模樣剪了剪頭發。   “嘻嘻,我還以為你會搖頭晃腦地去敲門呢!”坡格叔叔在他的腦海中譏笑道。   安東尼搖了搖頭。他想起了紅娜的囑咐:   “永遠不要讓自己後悔。”   一聲不吭地,他從身邊拿起了屬於沃倫的折刀,開始剜除肩部和胸腹部多餘的肌肉組織,用力按住傷處,限製它們的生長,試圖讓自己的身形變得更加瘦削一些,把剔下的肉塞進嘴裡,或扔出遮陽走廊,讓它們瞬間變為焦炭。   緊接著,他試圖復原自己在那具“屍體”身上觀察到的所有細小疤痕,務求讓偽裝更加真實。幸運的是,他擁有著和這座城市裡絕大多數中高個子差不多的骨架,巧妙地介於他們之間,不會在任何一個人眼中留下深刻印象。他還擁有一雙和“沃倫”差不多的眼睛,或許顏色稍微淺一點,但在光線渲染下根本分辨不出來。   他很清楚這並不能讓自己看起來更像格林達的哥哥。   但,也沒人能比他更像了。   公寓的通風夾層後方有處鬆動的墻磚。安東尼在天空逐漸變黃的時候從縫隙裡鉆進了閣樓。小小的暗室裡,藏著他再熟悉不過的攝像機、膠卷和沖洗裝置。格林達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向他傳授了關於日常攝影的一切。   照片墻上的一張張人像頂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用圖釘或細繩固定著。安東尼仔細地觀察它們,模仿沃倫的表情和微小動作。他學的並不算好,一雙同時懷揣理想和失意的眼睛至少需要十多年的打磨才能被真正嵌入眼眶之中。“偽裝者”打定主意,如果那位聰明的姑娘識破了自己的偽裝,他就重新回到暗處去,把這當作一次蹩腳的嘗試。   過了一會,他又將目光投向了堆放在閣樓角落的舊雜物上。   在那堆雜物的頂端,靜靜地躺著一本繪著食物圖案的薄冊子。   ............   晨昏四點,格林達告別弗利夏教授一家,拿著攝影機回到了火花街。她拒絕了教授多住一段時間的好意,因為家裡還有沒吃完的豬肉和豌豆,它們在室溫下存放不了多久。   她在距離公寓幾米開外的一棵樹下停下了腳步。   是羅勒香!   煮鍋沸騰的聲音正從公寓角落的小窗子內歡騰而出。那些被她塞在櫥櫃角落裡的豆子自己跳進了鍋子裡!洋蔥自己給自己脫掉了衣服,和豬肉一同在粘稠的橘黃色湯汁內遊泳!   四個月前,收屍隊致電她的那天,煮鍋裡同樣燉著這樣一大鍋豌豆燉肉!   格林達低下頭,看向掛在胸前的攝影機。   她從來不相信奇跡。就算奇跡真的存在也好,它也絕不會眷顧這種糟糕的角落。   但她還是堅決地將手伸向了房門。快放壞的豬肉和豌豆是她回到這座房子裡來的唯一目的,沒有什麼能改變這個事實。   一線陽光落入了陰暗的玄關之內。   一雙鞋幫磨得很破的男式皮鞋,正安靜地靠在她那雙新買的拖鞋邊上!   小餐桌前,有人正大口嚼食著用自己買的豬肉和豌豆煮出的燉菜,桌邊上放著自己為安東尼奧準備的瓶裝威士忌!   一瞬間,憤怒蓋過了格林達心中的全部思緒。   直到那人放下勺子,將目光投向她自己的眼睛。   “......”麵對那張酷似哥哥的臉孔,格林達竭力忍下了所有迸發的情感。   “這部攝影機是怎麼回事?”她用力眨了眨眼睛,以平靜的口吻質問道:   “你是怎麼回來的?我要聽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餐桌前的“哥哥”一言不發,仿佛已在那座小屋內的漫長睡眠中完全忘卻了該如何言語。他的麵孔像石頭一樣僵硬,似乎已經做不出任何表情。   緩慢地,他伸出了右手——滿是老繭的拇指是無數次按下快門的遺癥——摸了摸左臂的位置。   格林達愣了一下,隨即卷起了衣袖,露出了三行泛紫的數字刺青。   餐桌前,“哥哥”伸出食指,指向第一行刺青。   “爸爸。”他簡短地說。   一行淚水毫無征兆地從格林達的左眼中掉了下來——她還以為它們早就在不久前完全哭乾了。   “媽媽。”   “哥哥”指向了第二行刺青。   隨後,是依舊紅腫的第三行。   “誰?”他問。   “你!”格林達大聲回答道:   “我告訴過你的,我要記錄下你的死亡日期。我去和人學了刺青。”   “哥哥”僵硬地點了點頭,伸手指向依舊沸騰的鍋子。剩下的大半鍋豌豆燉肉依舊在內部沸騰著。   “你不能就這麼讓火開著!”格林達皺了皺眉頭,跑去關掉了煤氣。   “還有,火開著的時候絕對不能開窗。晨昏一點到三點發生的火災是正午的兩倍,而那大多是因為人們在做晨昏餐的時候開著窗。”   在確認爐灶邊緣沒有任何地方冒出煙霧後,她小心翼翼地給自己舀了一碗燉肉,用叉子確認了一下豬肉的軟爛程度,聞了聞氣味,然後,坐到了“哥哥”的對麵。   “偽裝者”觀察著格林達的眼睛。不知為何,她的表情讓他想起了另一個人。   那位目盲的母親。   那個什麼都看不見的女人所露出的神態,和眼前的女孩一模一樣。   “這段時間我會很忙。你盡量待在家裡,不要著急找工作,特別是那家報社,絕對別再去了。”   格林達叮囑著,將一勺燉肉送進嘴裡,細細咀嚼,臉上的淚痕立刻又濕潤了起來,而她的表情依舊堅毅。   “不用擔心我。我把那枚老金幣給賣了。現在我有錢照顧我自己,也能夠照顧好你。”   “嘿!那笨姑娘沒懷疑你。”坡格叔叔發出無聲的大笑,似乎覺得整件事滑稽極了。   安東尼沉默地點了點頭,將右臂微微向後收。一分鐘前,他想起自己忽略了手臂上相當顯眼的一條疤痕。他剛修剪過的頭發不聽話地翹了起來,被割過的肩膀肌肉大小不均,顯得有些不協調。   他曾預想過格林達會仔細檢查他身上的每一處細節,然後發現其中的破綻,但她沒有這麼做。   自己蹩腳的偽裝,竟能如此輕易地蒙混過關。或許,最大的功勞應該歸於那鍋香噴噴的燉肉。他從盲眼女人的身上偷師到了些許竅門,在鍋裡多加了些羅勒,讓香氣變得更加誘人。食物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目標的戒心,因而許多殺手選擇在目標用餐時下手,這是他在暗巷掙紮求存時掌握的常識。   格林達也在想著這鍋燉肉。   她曾幻想過哥哥有一天能自己做飯,但那不可能變為現實。他是世界上最糟糕的烹飪者,她一度甚至不得不對他下達廚房禁令。   況且,在那本老菜譜的基礎上添加羅勒這個訣竅,是隻有她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   火鬆林深處。   “荒野偵探”們悠閑地行走在林間,踩過地麵上的蟲豸和小型動物。所有的小生物都表現得不大對勁,溫馴的寶石兔啃咬著肉食椋鳥,蟲子們以古怪的姿勢扭動著,仿佛正向掠食者跳著求偶舞。   “它們似乎酩酊大醉。”赫羅朝狂歡的動物們伸出右手,手掌處憑空多出了一隻暈乎乎的鋸齒鶯。他用拇指輕輕撫摸小鳥毛茸茸的腦袋,提起它的一隻翅膀,輕輕嗅聞了一下。   “酒的香氣......特別誘人。”   “親愛的,向前看。”蒂娜的發絲晃動了一下,其中一縷化作金燦燦的小蛇,指向密林深處的石屋。   “噢,那是一間舊時代的避難所!”赫羅一眼認出了小屋的樣式。   “它至少有兩百年的歷史了。我哥哥在他早期的劇作中經常提及那個存在於王朝之前的舊時代,還有那顆名為‘地球’的星星。當然,沒幾個人能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   “一個連大氣都帶著劇毒的時代......”蒂娜頷首道。   “的確不值得人們去銘記。親愛的,你去裡麵看看,我在外麵繼續搜索那些足跡。把這一帶看完,我們就回七色煙旅館去。”   說完,她將目光投向枯葉堆。兩具無頭的白骨正靜靜躺在樹葉之下。暴露在陽光下的部分大都被烤得焦脆,混合著酒香,散發出一陣陣莫名誘人的味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五十米開外的地方,是一處被挖過的土坑。殘餘在其中的數張鈔票並未被正午的太陽摧毀。   “蒂娜,看看這個。”赫羅從小屋內探出了腦袋。他的臉被一副機械麵具完全遮蔽。   “這是什麼?”蒂娜詢問道。   “一個悲慘時代的證明。我從屋內的床底下找出來的。”赫羅的聲音夾雜著金屬的摩擦聲,以及呼哧呼哧的喘息。   “據說它是治安官頭盔的原型,他們使用的重武器同樣承襲自最古老的歲月。舊時代的人們需要一直套著它們,以避免被空氣毒死。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無光紀元的初期。”   “我們不需要這個,親愛的。”蒂娜搖了搖頭,盯著從麵具下漏出的一縷美麗金發。   “還是拿著它吧。它在一些狂熱愛好者的心目中值不少錢。還記得那首詩嗎?《阿卜杜拉的眷顧》。”赫羅摘下了麵具,露出了內側一組被刻在金屬片上的名字:   愛麗絲.卡羅爾。   “一首相當諷刺的十四行詩。”蒂娜點了點頭:   “我找到那些腳印了。就和在日降街出現的一模一樣。它們的盡頭同樣連接著一堆被掩埋的鈔票。如果我的猜測沒有錯,這或許能夠印證偵探公司內部一個相當重要的猜測......”   “祂們從沒離開過。”赫羅接上話來。   “烈日親王阿卜杜拉,虛海女大公阿卡艾,秘殿藝術家皮克曼。王朝的三位始祖從未死去。哪怕是此時此刻,我們也正被注視著。”   “被祂們的億萬隻‘眼睛’所注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