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警官先生,是你嗎?” 緊盯著“夢尋秘境”鋪麵的衛斯理忽然被一聲大方的問候給震了個哆嗦。 身後,瑞文站在熄滅路燈的影子下,滿臉笑容,雙手插兜,鏡片反光,和自己保持了一段距離。 “警官先生,世界可真小。沒想到居然能在這碰見你,我剛才還不確定呢。” 見自己下意識地對“警官”二字產生了反應,對方順勢接上了一句寒暄。 這和剛才的是同一個人嗎? 冷不防被打亂了步調,衛斯理迅速反應過來,垂下目光,謹慎地端詳起了對方的麵容和神態。 眼前的瑞文給人的感覺與幾小時前完全判若兩人。他的腦門上還貼著那塊膠布,眼神卻流露著帶侵略性的親和力。 仿佛事態的發展,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不對,必須堅持自己的判斷,衛斯理在心中告誡自己。 既然對方能認出自己,完全“失憶”的可能性就順理成章地排除掉了。結合這家夥在證詞中撒的謊,他已經完全暴露了“漆黑偵探”的身份。 問題在於,這家夥從自己手裡搶走了主動權。換句話說,他清楚知道自己並非以便衣警察的身份行動,身邊也沒有同伴,無法對他實施當場抓捕。 “怎麼稱呼,警官先生?”瑞文皮笑肉不笑地繼續著搭訕,故意提高了聲線: “非公務時間,這麼叫似乎有些不大妥當,要是這附近有仇家認出來就慘了。” “哦,我姓衛。衛斯理。”事到如今,隱瞞沒什麼意義。 “這名字可真妙,既有西方文化色彩,在文言文層麵也有講究——‘捍衛人民的真理’。斯,斯人嘛。” 瑞文托了托鏡片: “抱歉,我之前研究這些的。算是有感而發吧。你是來這裡乾什麼的?很遺憾,那家居酒屋白天休業。” “我是來參加一場線下聚會的,這與公務完全無關。”衛斯理坦白道。 “哦?你不會剛好是我在網上認識的某個朋友吧?” 兩人短暫地沉默了幾秒。 “烏鴉。” “哈克。” “原來真是你啊!”瑞文驚訝道,順勢和對方握了個手,使足了力氣。 一切正如自己所假設的那樣,他心想。 不能再讓這家夥繼續掌控主動權了,衛斯理暗忖道,直接向對方拋出了最核心的一個問題: “對了,你在群裡找的那幾個人,他們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找他們?” 瑞文的眉毛略微挑了一下: “我剛想問呢,你沒在圈子裡接觸過那幾個人嗎?” “......我並不知道他們的下落。”衛斯理斟酌著回答道。 “哦。” 瑞文露出了遺憾的表情,沉下了眉頭: “我之前還以為他們在這裡呢。現在想來,也許我完全搞錯了......” 他轉過身,微微弓背,朝著居酒屋門簾後方的小樓道走了下去,招了招手,把衛斯理留在了原地。 他這是什麼意思? 衛斯理百思不得其解,目光直直盯著那消失在“獺祭”小旗後方的背影。 在後者完全消失的時候,他意識到了一直以來,自己思路中可能存在的一個誤區: 由始至終,並沒有明確的線索表明,“漆黑偵探”和“守林人”真的是同一夥人。 盡管前者與後者的服務器定位完全相同,但這並不能代表雙方真的存在合作關係。另一個可能性是,“漆黑偵探”一直在追逐“守林人”的足跡,試圖定位那名超級黑客的真實下落。 而某條錯誤的線索,讓他誤以為對方一直潛伏在自己的社交圈子內。這種新的可能性的確能解釋為什麼對方會莫名其妙地在社交群組內發送這樣一條消息。 這名黑客和“守林人”的行事作風的確存在相當明顯的區別,而且,似乎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為警方留下可供追蹤的蛛絲馬跡。 或許這家夥的真正目的就是假借警方的力量找出那個人。 而且,從消息內容看來,對方正在尋找的黑客還不止那一位! 等等,不能就這麼武斷地下定論。衛斯理反復提醒自己。 這同樣可能是對方的權宜之計,能夠為他洗脫相當可觀的一部分罪責。在和“守林人”劃清界限後,黑入內部監控,攔截IP追蹤程序,這些統統都不能再歸咎於他的頭上。 警方能夠追究的責任,就隻有對方兩次擅自闖進線報係統,與證人馬爾丁.琴的數次接觸,以及在證詞上的些許破綻。結合為偵破恒特案作出的重大貢獻,“漆黑偵探”最終很可能將被免去一半以上的刑罰,甚至在事件塵埃落定前完全不予追究。 這是希望警方主動出麵招安嗎?還是被逼入絕境後,選擇主動出賣自己的同伴? 樓道陰影中,瑞文聆聽著對方遲了幾拍的腳步聲,知道事情已經出現了轉機。 他剛才所說的沒有任何一句是假話,縱然對方微察秋豪,也不會被聽出任何破綻。 既然錯誤已經成為既定事實,那麼他要做的就是反過來利用錯誤,讓對方陷入自我懷疑。這麼做風險不小,但同樣可能帶來可觀的回報。 他本就不想和警察完全保持對立。擊垮恒特的目的已經達成,用於揭發“天使格蕾”的證據也已基本整理完畢。 當初自己需要借助“守林人”的名字引起警方的足夠重視,而現在,來這麼一出“金蟬脫殼”既能隱藏林心的真實身份,也能真正達成與警方合作的目的,為自己的下一步計劃撐起一把保護傘。 至於可能麵臨的法律責任,他決定暫時拋在腦後——在“自己”看過的許多偵探小說中,犯人往往都是命不久矣的那個,比如《福爾摩斯》,比如《無人生還》。 ——麵對命運的審判,法律的製裁早已無足輕重。 自己還借機確認了另一個事實。 發送那則私聊信息的並非“哈克”本人。某人黑進了他的賬號,給予了自己提防對方的暗示。同時,也給予了“過去的自己”命運的方向。 身後,衛斯理陰著臉,跟著“漆黑偵探”下了樓。 對於該如何處置對方,他還沒能拿定主意。 樓道兩側張貼著數風格獨特的大型畫報,通風氣扇在其後轉個不停,讓畫報上的奇異生物們看起來正在微微呼吸。 “這是?” 瑞文在一麵墻上瞄到了令人眼熟的圖畫——五幅怪物肖像,他曾在大洋市科技園街區的井蓋上看見過相當類似的彩繪: 頭戴女王皇冠的黑霧。 倒金字塔中的黑尊者。 麵目猙獰的女皇帝。 不定型的風暴。 令人生厭的胖子。 樣貌幾乎完全一致,造型卻不盡相同,這代表它們確實不是即興藝術創作,至少,應該存在創作原型。 “你倆怎麼這麼慢?” 長著一張混血麵孔的上班族從樓道深處探出了頭,棕頭發,虹膜是灰的。瑞文仔細地回想了一番,卻就是認不出這張臉來。 “半路碰上,聊了會。給新來的介紹一下吧。”他有意開口道。 “馬斯。阿瓜是家裡人調侃我用的小名。” 馬斯越過瑞文,和新人握了握手。 瑞文自己默默記下了“友人”的名字,這是他重拾“自己”的其中一個必要環節。對方個子矮,裝外套的紙袋上印著一個知名的口紅品牌圖標,這表明他多半有交往對象。 “烏哥啊,今晚留下掃街泡吧嗎?” 樓道盡頭的房間內,踏著造型高跟鞋的女性翹著腿,用手指插進自己的一頭卷發中,露出活潑的笑容。 瑞文搖了搖頭。 “怎麼拒絕得這麼乾脆?我也沒叫你來請客啊?”女孩撇了撇嘴,向新人自我介紹起來: “我叫嬌迪亞,一名歌手。嬌姓一家來自少數民族,很多人叫我阿嬌,叫著叫著,就忘了我姓什麼了。” 又是個罕見姓氏,瑞文暗忖。一般人不會在非正規自我介紹時附上自己的本職,除非他們很想讓人知道。 這屋子裡的人全都擁有一個充斥跨文化風情的名字,這表明他們同為“身份倒錯的一代人”。老一輩的守舊派稱他們為“怪胎”,或“被殖民者”、“崇洋媚外者”。 緊接著,他注意到了衛斯理有些謹慎的目光。 “你姓馬。”衛斯理對馬斯開口道: “你父親是本地人?” “不是的。”馬斯搖了搖頭。 “這是個外國姓的音譯,我媽姓陳,但他們在登記的時候發現我的名字按照西方拚法實在太難聽。” 的確如此......瑞文想象著名和姓之間那一下微妙的停頓,皺了皺眉頭。然後,想到了另一件事。 衛斯理在他斟酌措辭時將他想問的問題說了出口: “你是不是有個親戚,名叫拉貝爾.馬?” “你是怎麼知道的?”馬斯和瑞文同時驚訝地抬起了頭。 “......沒什麼,我剛好在單位裡聽人說起過這個名字,還挺有特色的。”衛斯理撒了個在瑞文看來相當明顯的謊。 “她是我的姑媽。”馬斯回答道: “一個月前,她生了一場重病,至今還在住院。” 捷特的母親! 瑞文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裡和她的侄子扯上關係! 以捷特為標準來看,馬斯沒怎麼繼承父係那邊的長相,至少他長得和那個漫畫甘草棍狂人完全不像。至於旁邊的“阿嬌”,有著一張為電視綜藝節目而生的俏臉。盡管如此,自己並沒有印象在哪檔歌唱類節目裡看到過她。 衛斯理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目光也不再僅聚焦於“漆黑偵探”一人身上。 在他眼中,這屋子裡的所有人,一個兩個,全都不簡單。 ............ 身份迥異的四人在同一間“歇腳亭”中聚頭,就坐。房間天花板上亮著閃爍的電燈,時明時暗。桌上的木紋被人惡作劇地用筆改畫成了一張張形態迥異的臉,或笑,或哭。上鎖的玻璃櫃裡整齊地擺放著棋盤、畫報、書籍、道具,甚至還有簡易的服裝,所有為“扮演遊戲”而準備的東西。 那隻體型碩大,死不瞑目的烤魷魚正端端正正地躺在方桌中央,伸展著十條腕足,還在絲絲冒著熱氣。 “......我說。”終於,瑞文忍不住開口道: “我們有必要把事情搞得這麼像一場奇怪的宗教儀式嗎?” “每次都是這樣啊?”馬斯疑惑道: “話說,烏哥,最近有什麼新鮮的嗎?” “今天沒有。”瑞文乾脆了當地搖了搖頭。 他甚至連遊戲規則都來不及“重溫”。 “我上周去參加了另一場,非常有意思!”嬌迪亞興奮地伸出雙手,有意無意地向男生們展示她花哨的美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以及手背上獨特的花草數字紋身。 “對了,你們聽說演唱會的事情了嗎?” “一號館啊!一號館!”還沒等人回應,她自個兒就興奮地說了起來: “我做夢都沒想到這天居然來得這麼快!你們一定要來聽,一定要來!我送你們票!” 瑞文的心思不在小姑娘的滔滔不絕上。透過玻璃櫃門,一樣反光的小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什麼? 看起來相當讓人熟悉。 他半瞇起眼睛,朝著收納櫃中琳瑯滿目的雜物看了過去。 在彩繪麵具和奇怪的雕塑之間,他終於看清了那金屬小玩意兒。 ——一顆骰子! 一顆四麵骰! 和那顆八麵骰完全一致的鉛灰色,一模一樣的數字,似乎會在燈光閃爍的間隙偷偷改變一下位置。 那不安分的玩意!瑞文一邊暗忖,一邊用目光四下尋找起了櫃門鑰匙的下落。 如果真的是它,那些支配命運的多麵骰之一,他這次一定要摸索出利用它的方法! 也許,活命的關鍵會在它身上! 視線徘徊間,他偶爾掃過了櫃子裡的一本書,被自己的名字給吸引了過去。那本書的書脊是焦黑色的,就和《女巫之書》一模一樣,作者正是自己。 印象中,“自己”的確曾在圈子裡出過這樣的一本書,但它始終隻是存在於自己深層記憶中的一個影子。 緊接著,他注意到了書脊上的一行標題,字體仿佛一灘雜亂無章的墨跡: 《如何殺死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