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邊,用導演的手機定期清除聊天賬號可疑信息的瑞文呼了一口氣,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早就看見了衛斯理的信息,隻是沒敢立刻回復,生怕軍方會在另一邊掌握自己的賬號。在監視了一晚上的異地登錄記錄,沒發現什麼異常後,他才敢謹慎出聲,每發一句就在本地刪除一句。 該順便提醒金注意貨單了。也不知道這些貨物裡是否包含了那批注射針筒。威利.蓋斌已死,那些東西又會發到哪裡去。 ‘唔,我明白了。抱歉......我可能需要時間消化一下,之後再回復你。’ 他得製止對方繼續這麼戳下去。倘若軍方什麼時候想起接管他的賬號,這會是個大麻煩。 衛斯理看著對方的頭像黑了下去,心中默默唏噓起來。 事情轉來轉去,還是跑到他自家頭上去了。那個“漆黑偵探”估計就是逮準了這小子脫不開乾係這一點,把他拿捏得死死的。 但,對方的表現總讓人覺得有些不大對勁。照這小子平時的習慣,至少會再多追問一到兩句。 忽然,對方的賬號又重新登了進來,一連三條同樣的信息發了過來: ‘救我’ ‘救我’ ‘救我’ “啊??”衛斯理後頸一陣發麻,後腦勺碰到了翠綠的長壽竹葉子。 “嘶......該來的還是來了啊。”瑞文盯著異地登陸的強製下線信息,長嘆一口氣,他就知道這賬號早晚要給人盤一遍。能清的東西都清掉了,衛斯理的消息給屏蔽掉了,他隻能自求多福,盡快度過這一難關。 他本人還能用“漆黑偵探”的身份和對方進行聯係,但那要等到金過來之後。 那家夥是怎麼回事? 衛斯理連發幾條追問,卻都給對方屏蔽了。三條信息間隔很短,顯然是一口氣發出來的。 嘖,出事了。 他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阿爾弗雷德.阿爾德福。那小子前不久剛從槍下死裡逃生過一次。 槍手沒殺成,這次難不成把他給綁了?還是他正處於什麼人的監視之下,僥幸發出了求救信號? “該死,(消音)的!” 老前輩喝了口枸杞茶,又瞄了過來。 怎麼自己就總是看不好人呢?衛斯理在心中自責道。沒空推測對方此時此刻的狀況,他立刻搜索起了設備的定位信息,很快就得到了結果。 “嗯?為什麼會是那裡?” 設備定位點,居然是東八區監獄中心醫院的最裡一環,關押極度危險罪犯的中心區。 那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的地方! ............ 多久了......這是第幾次......還來嗎......又是什麼......! 房間門上的小鐵窗哢一聲關嚴了。整扇門像暗色的蚌殼般緩緩開啟。 “他們批準了一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 教授開門走了進來,手裡推著的不是藥物、針頭或醫用器材,而是手提電腦,書本,茶水和輕食。 “這些都是你能用的,沒有人看著......我知道這很不好受。決策者們不滿足於尋常的體檢。他們希望驗證你的身體在極端狀況下的生理反應,他們在這種事情上毫不手軟。” 回應教授的,是幾下微弱的抽搐。 瑞文兩眼翻白,蠕動著嘴唇,一點脾氣都沒有,十指蚯蚓般各動各的。近乎人體承受極限的直流電剛剛肆虐過他的身體內部。 “您說......”他聲線顫抖道: “......我能......相信您......的......” “對不起,在電擊這件事上我沒能拗過他們。”教授嘆息著打開了電腦。 “幸運的是,我成功阻止了斷食和斷水測試,你麵前的難關不剩多少了。堅持過去,你才能重獲自由。當你離開這裡的時候,他們會把你腦海中的一部分東西清理掉,就像他們對自己的士兵做的那樣,安全無害。” 他彎下腰,慢慢解開了拘束。瑞文伸手抓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他的喉頭在發燒,這帶點味道的水簡直是救命甘泉! “咳!咳咳!” “小心點,年輕人。他們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我看過他們的計劃書,明天不會有任何折磨人的東西,明天不會,明天不會......” 教授拍著瑞文的後背反復說了幾遍。 瑞文沒從對方的表情中看出對自己的同情,或許根本沒有,或許被很好地隱藏住了,又或者,他看不見。 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沒法想,甚至沒法強迫自己去相信些什麼。 然後,他的注意力被亮起的電腦屏幕所吸引,被攪成一團漿糊的大腦在他的頭顱中蠕動,試圖分析其中意義。 電腦......等於通信......和外界的聯係...... 不,他們不會讓設備聯網的。 瑞文剛一落念,居然瞄到了屏幕右下角的滿格信號標誌! 有,有網?那些家夥疏忽了?還是教授的特別通融? 不。 陷阱,這是陷阱!他們打算借此揪出我的同伴們,希望從中找出其他的非人存在。 還好想到了...... 瑞文在心中後怕地鬆了口氣,低頭發現盤子空了,隻剩下一些金黃色的殘渣。 裡麵的東西呢? 哦,我吃掉了。他的大腦剛才壓根就沒察覺雙手和嘴巴的“小動作”。 “還有......水嗎?” 瑞文揉著太陽穴,希望能借此清醒一些,但是起了反效果。摁在腦側的兩根手指攪起了兩個小漩渦,慢慢把他的左腦和右腦分別卷了進去,攪成粘稠而明亮的顏料。 “我去拿給你。”教授直接起身出了門。門喀嚓一聲關上,門上的小鐵窗還是緊閉的。 他是一個人了。 他是一個人了! 他是一個人了!! 太好了!!! 可,監控......可,信息記錄...... 質疑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它們和視覺神經間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瑞文的腦子被一個又大又棒的絕妙點子完全占據! 找人求救,對。 不,不能找“他”,絕對不能找“他”,不然任務就完不成了...... 衛斯理!讓他來救我,讓他操控輿論施壓。這裡是監獄中心醫院,是警察的地盤!他是警察!正義之士!士兵奈何不了他,而他一定會來救我!一定會來救我!一定會來救我! 手指拚命地揉,旋渦越攪越大,半個腦袋不見了。 剛剛還沒那麼糟糕...... 水?......吃的?......有問題?...... 怎樣都好,救我出去。 瑞文把電腦從桌上拿下來,抱在懷裡,迷迷糊糊地按開了聊天軟件,輸錯了幾次密碼,終於登上了賬號。 什麼都沒發生...... 屏幕緊貼著自己的胸口,沒人看著呢! 救我,瑞文看見了“哈克”的頭像。 救我。 救我。 救我。 同樣的文字,他打了三遍。 ............ “代號‘薄荷煙’有所行動了。” “麥角胺能夠正常影響對象的大腦,產生的作用和普通服用者無異。” “他聯係的人是誰?” “正在數據庫中搜索......那個聊天賬號是一名花都在職督查的虛擬皮套。” “他在潛意識中的第一求助對象是名警察?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中將,我傾向於認為那名警察有問題......” “收起你的有罪論,皮克斯少尉。”圓桌會議上,齊格飛先生從對麵打斷了對方。 “恕我直言,中將,盡管您擅長處理怪物,但是我對兩腳直立行走的個體更加了解,這是一直以來被您所不齒的。”皮克斯少尉不服氣道: “代號‘薄荷煙’可以是個人類,也很有可能是反叛者的一員,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為什麼工廠裡發現的香煙上留有他的DNA痕跡......您還是放不下他對您兒女做的事情,對嗎?” “......”齊格飛先生沒有回答,隻是注視著監控屏幕,那名曾經拯救米夏和帕克的年輕人此刻正忙不迭地把一切能拿到手的東西藏到身下,就像孵蛋的母雞,渴望在腹部下方創造出一小方隱私空間。 不論怎麼看,那都隻是個正被致幻劑折磨得死去活來的普通男青年。 “那樣或許正中他的下懷。”皮克斯少尉強調道: “這家夥的思維能力至少屬於偏上水平,這樣的人在執棋博弈時往往比他人快兩步,即便現在剝奪了他的思考能力,他的棋子也可能早就已經走出去了。我們還需要仔細評估他的可信度,以及給予他相應人權的必要性。” 他頓了一頓。 “當然了,我們軍方的決議隻是象征性的表決。最終話事權並不在我們這些舞刀弄槍的軍官,而在執掌實權的A2先生身上。” ............ 瑞文從車窗內探頭張望,看見了辛迪藥業公司的巨大注冊商標。 金敏從貨車副駕駛座上跳下來,向司機道了聲謝,鞠了一躬,待貨箱全被卸下來,他往草叢裡一鉆,像隻貓一樣直接穿了過來。導演踩下油門,小電子車開在前麵,金敏跑著跟在後麵,隔了一大段距離。 一人一車回到了那片無人淺灘上,車子的後門被從內部拉開了。 “瑞文先......生??” 金敏的話卡在了一半,瞪大了眼睛。 從車中俯身下來的並不是人,而是一位背著翅膀的“天使”! 一根一根的圓潤羽毛,在海風中顫動著。 “唔......呃......”一時間,他忘記了自己所熟悉的任何語言。沒有任何屬於人類的詞匯能表述他內心的震撼,隻有鼻尖無由來的酸澀能勉強詮釋。 兩行眼淚爬下了金敏的臉頰。 如果有天堂,應是圖書館的樣子。 他在圖書館中遇見的,是一名真正的天使! 瑞文噗呲一聲樂了。 “怎麼,沒見過‘鳥人’嗎?你這家夥和長羽毛的東西還真是有緣啊。” 他像揮手一樣撲騰了幾下翅膀,扇起一陣風。 金敏仔仔細細地聆聽著瑞文的廢話,生怕他在哪個地方突然一頓,會直接展翅往遙遠的地平線飛去,再也不回來。 “沒人跟著你來吧?” “沒,沒有!”金敏支吾道: “我,我,我能保證!” “那聽好咯,這段時間內,你工作的時候必須戴著口罩,就像原來一樣,不能讓任何熟人察覺到你的變化。當你每次以真麵目示人的時候,必須要同時換一套衣服,改變一下行為模式,盡量少說話,最好再給你自己想一個假名。能做到嗎?” “嗯,嗯!”金敏用力點頭。他的假名多的不能再多了。 “手機給我,你退後,到便利店那邊去。” 瑞文點開了“扳機”,輕車熟路地將聲孔貼上了自己的耳朵。 利用異咒擺脫掉這雙翅膀後,他就偽裝自己,偷偷混回小區樓下,找小明王解決知覺混亂的問題。 海,天,迅速黏合成了一片。月亮的臉上多了一絲幸災樂禍的表情。 “笑什麼笑?”瑞文在心中嘟囔了一句,嘴上念誦起了“愈合之觸”,手掌中心湧泉般溢出絲線。 “回來,金,靠近點!” 事情一定會好起來的,他想道,把手掌貼上了金的臉頰,包覆住他的整張麵孔,一顆顆囊腫,一道道疤痕在手下迅速湧動,消退,變為平滑的皮膚。 小夥子一刻不停地哭,淚水碰到手掌就頃刻化作虛無。 神明真的存在。 不管祂在別人的眼中是什麼東西,祂就是神。 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自己的水泡和膿瘡全都不見了,他的鼻梁和下巴變得好輕好輕。 兩隻手掌從他眼前移開,他又能看見了。海水和天空晶亮明晰,眼皮上下墜的肉瘤再沒法阻擋自己的視線。 他將目光挪向瑞文先生的眼睛,卻發現對方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 瑞文眼中的金敏是一團模糊的黑紅,勉強能從中辨出五官輪廓,眼,耳,口,鼻,全都恢復了年輕而有神的模樣。 可這些東西組合在一張臉上,卻是如此地令人陌生。 “你,你是誰啊?”瑞文愕然道。 那不是金的臉。 是另外一個人。 “我,我......我就是我啊?”金敏慌張道,他察覺氣氛有些不對。 “不是,我是說......你是誰?真正的你是誰?你的真名叫什麼?” “......梅樂斯。”金敏如實回答道。 “哦。” 瑞文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笑容,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錯不在對方,而在自己身上。 由始至終,金敏都隻是一個假名,它不代表自己的家人在這個世界的映射,不代表金,不代表任何東西。 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 烈日之下,紅溪公園。 金緊緊皺著眉頭,自長著兩排牙齒的黑色門洞間注視著高大宏偉的教會都市,它的每一寸角落都滲透著虛偽,教人作嘔,無比厭惡。 但如今自己需要它。 “引導者閣下!您是應神明的呼喚去完成應盡的聖職了嗎?還是在經受祂降下的考驗,磨礪自身的信仰?不管怎樣,您能回來,我們都無比歡喜,無比雀躍!” 漆黑的信徒們迎了出來,由“肥人”格雷格森帶領著,聚集在“引導者”的身邊。每個人的手背上都有著那偽神的可怖烙印。 “我要展開一場神聖的戰鬥。”金嚴肅地舉起了右手,握起拳頭,置於鎖骨之間。 “格雷格森弟兄應該已經向你們說明過了:‘烈日之影’將目光投向地麵,祂悲哀地看見了河邊的一群人,為著一己私利拉幫結派,中飽私囊。現在他們即將潛逃至地下,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 “我們以神的名義懲罰,我們以神的名義拯救!”女學生芙勞第一個喊出了聲。 “非常好!”一條鮮紅的晶刺自金的手心鉆出,化成短劍的形狀。 “我們的敵人是那些可恨的壓迫者,那些泥手黨的高層人員。詛咒與哭泣自水中來,自那些被奴役的漁民和苦工中來,你們聽見他們微弱的求救聲了嗎?” “我聽見了!” “我聽見了!” “我聽見了!就夾在那東風裡!東風帶來了他們的哭嚎!”一位二十多歲的男信徒將手攏在耳邊,大聲喊道。 “神拯救我們,我們拯救其他人!我們愛人,因神先愛我們!” “引導者閣下,請先往我們的聖堂裡移步吧!漢克大師回來了,他在等著您!” 再作一兩場戲,一切就能結束了,金輕鬆地想道。 他很慶幸瑞文先生沒跟著自己過來。看見這種鬼東西,他要麼會傷心,要麼會笑自己一輩子。 漆黑在街道上蔓延著,宛若活物,一點一點地將孩子們的臉和牙齒浸染,變成與夢魘相同的顏色。難民兒童們在手上傳著檸檬糖果,一顆顆黑色小圓珠被他們吞進肚裡。 “保羅先生你們認識嗎?”金麵無表情地發問道。 “當然認識!他是我們的醫生,一直都在教堂的聖水池邊為我們準備傷藥。” “他沒有離開過這裡?從來沒有?” “一次都沒有,引導者閣下。我們把從外麵采集來的藥用植物帶給他。他特別高興,因為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的價值。” 金點了點頭。 外麵的保羅先生不是本人,那隻能是女巫搞的鬼。 但,保羅先生復活這件事卻是真真切切的。 漆黑聖堂門口有著三重拱廊,數百扇圓頂長窗呈弧線排布,玻璃是黑色的,一點都不透光,隻有塵埃的影子像一根根觸須般在窗前扭動。 走廊兩側有兩排房間,拉著黑色的簾子,看不出裡麵是什麼東西,隻能聽見輕微的碰撞聲。 穿過走廊,便是穹頂高聳的大聖堂,足有五十多米高!放眼奧貝倫地表,從沒有一座建築敢建得這麼高。人們懼怕高處的詛咒,同時害怕正午的高溫會曬化屋頂,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帶來滅頂之災。 金的目光定在了聖堂盡頭的一隻大盒子上。 “漆黑編織者”的尊容被以浮雕的形式雕刻於蓋板之上,空洞的雙眼無所凝視。 “也許您並沒有見過這東西,引導者閣下,但我肯定您聽說過。” 漢克主教的聲音回蕩在天花與廊柱之間。他的樣子既厚重又滑稽。一身漆黑的袍子讓他的身體看起來足有原本的兩倍寬,腳下必然踩了什麼增高的東西。醒目的金袖扣變成了鑲嵌在長袍袖口處的一大排金飾,鷹鉤鼻又長又尖。 “這是一口棺材。從前,隻有身份顯赫之人死後才能住進棺材裡,而現在,它平等地屬於所有信者們。” 一股無名怒火驟然升起,金緊緊握住了鮮血凝結而成的短劍。 為什麼要把瑞文先生雕在棺材上!? “這是祂的恩賜,祂的漆黑聖棺。隻要虔心,隻要贊美,祂就會讓神跡降臨到每一個人身上,讓死亡遠離他們!” 幕簾掀開,一副副擔架般的長床被從走廊兩側的房間內抬了出來。上麵是一具具屍體,被竭盡所能地拚湊完整,有些甚至已經成了焦黑的骨頭。 “我們的揀骨人從晨昏忙到正午,從正午忙到晨昏,隻為把信者們的身體盡力還原。聖棺會完成剩下的事情,聖棺會讓他們重獲生命!” 漆黑聖棺內部發出一陣悶響,然後,自己緩緩地開了一條縫。 不,不是。它是被內部的數千塊掌皮給推開的! 一張巨大的人皮網層層疊疊,裹屍布般鋪墊在棺材的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