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靈魂水螅(1 / 1)

信者們自聖堂的各個入口魚貫而入,找到適合他們的位置,席地而坐。人群很快就鋪滿了整座大聖堂的地麵。   “這絕不可能......”   琳和菲自聖堂高處的一座黑色看臺上俯瞰人頭海洋。   “那裡至少有幾千雙手。如果這是由手掌所施展的異咒,他們不可能在那麼短的時間內湊齊數量如此龐大的異語遺產。沒有那種東西,大部分普通人連一次施咒都耐受不住!”   “我們的捕獵隊伍時常在地底淺層狩獵夏恩蟲。”莫爾索解釋道:   “它們很小,很快,十分致命。每次都會有至少一半以上的弟兄姊妹耳膜破裂,甚至失去知覺,但隻要我們把他們帶回來,放入聖棺之中,蒙受神恩,一切的傷痛都能被祂赦免。這些生物的翅膀下有一對鳴腔,能夠代替口腔發聲,我們就是這樣念誦祂的啟示。”   “就算你們把地底淺層的夏恩蟲殺光了也弄不出這麼多來。”菲嘟囔道。   “小姐,你似乎並不習慣接受結果。”莫爾索沒有生氣,他的聲音伴隨著鎖鏈攪動的聲響。   約有穹頂三分之一高的漆黑聖棺在巨型鉸鏈的牽引下慢慢躺了下來。揀骨人們抬著擔架,最後一次將屍骸碎片排布整齊,一具具地安放進人皮網中。數十具屍體躺在館內,慢慢被隔絕於黑暗之中。   漢克先生大步登上臺階頂端。   “感謝‘烈日之影’!奉祂名求,我們將再度用雙手承載祂的奇跡,並將這份奇跡賦予我們目不能視,不能言語的同胞們。而他們日後亦會以同樣的方式,將奇跡用雙手奉獻給你們!”   信者們沉默不語,雙手合十。   “讓我們開始吧......三,二,一!”   數千名信者同時張開了嘴,自喉嚨深處吐出與上位存在聯絡的語句:   伊啊-伊啊-瓦謝恩-哈-歐-以弗-譚拉-密什馬塔-塞塔-以霍拉特裡-歐-歇什!   數千褻瀆般的聲音回蕩於漆黑的玻璃之間,整齊劃一,數百根塵埃凝成的觸須由晃動變成了拍打,仿佛有風在推動著它們,甚至還能聽見嘶嘶的嗤笑聲。   每個人的指縫間都開始溢出絲線。   棺蓋之內傳出了奇異的滋滋聲,仿佛那是一個烤著麵包的巨大烤爐,有什麼東西在內部改變性狀,不斷膨脹著。   咚。   這是菲雙膝一軟坐到地上的聲音。   琳的身上也發生了變化,薔薇花爭先恐後地從她的皮膚下層鉆出,瞬間將她包裹在內,牢牢地塞住了她的耳道,蓋住了她的雙眼。   花朵在保護她的感官。   就像傳染哈欠一般,錯亂的氣息在教堂內肆意流竄起來。莫爾索就在兩姐妹的身後,雙手合十,聲音就像電流般鉆來鉆去。   然後,聖棺之內傳來了通通的拍打聲。人群開始驚呼:   “帶他們出來!”   鉸盤再度開始運作。棺蓋被緩緩開啟。   一個體格精壯的男人披著人皮網站了起來,然後是一位瘦弱的女性。   三個,四個......所有的屍體都站了起來,他們的軀體再度完整充盈,四肢胡亂揮動著,就像學步嬰兒,就連碎成骨渣的屍體都長出了皮肉!   隻是,他們身上的皮膚完全變成了黑色,幽深而沉重的黑,仿佛烙在空氣中的數十個人形凹洞。   “快,照顧他們!修補殘缺的部分!”   一個男人出現在教堂的門廊盡頭,那是有著山羊胡須的保羅先生。   但,確切來說,他隻能被稱作“半個人”。   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小木推車上,四肢以一種奇妙的角度扭在了一起,像被人打散後硬拚回去的,軀乾看起來就像個寒酸的倒三角形,無比滲人。   “他是怎麼了?!”琳驚叫道。   “我們對此也很無奈。”莫爾索遺憾地搖了搖頭。   “他的身體被弄得太碎了,我們花了很大勁才把它們勉強拚湊成形,事後經過多次修補,勉強成了這樣。他沒法獨立行走,平日裡隻能坐在車上,由人推動前行。”   “這種事並不少見,揀骨人的本事是有限的。有些人在復生後手腕會反過來,或者少掉幾塊骨頭,五官歪到一邊。保羅先生對此頗有經驗,這也是他這麼著急的原因,我們會盡可能地對這些瑕疵進行調整。”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   菲跪坐在平臺上,雙手支住太陽穴。   “他們的靈魂哪來的?沒有任何上位存在能憑空修復靈魂!”   莫爾索把她扶了起來,耐心地開導道:   “我想,你並不是特別了解靈魂這一事物的本質,小姐。”   “我當然知道!”菲激動地一蹦,拍了拍自己的右腮幫和耳根之間的位置。   “在生物學說裡,它是人類進化的象征,一種原生物化的無形器官,就像寄宿在這副軀殼內的小水螅。當肉體摧毀,‘水螅’會短暫地化作‘水母體’,遊離在外,一般從幾個月到兩年不等!”   莫爾索靜靜地等候了一段時間,直至確認麵前的學者沒有任何補充為止。   “那你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嗎?”   “沒有之後了啊?一旦有機成分耗盡,它們就消失了啊。”   “不。”莫爾索否認道。   “我雖然不像學者一樣知識淵博,但我知道地底摩斯港的淺海中棲息著一種膜水母。它們的水母體在結束了短暫的生命周期後,會再度轉變為水螅體,開始下一次輪回。理論上,這種生物是永生不滅的。”   “你的意思是......”   “人類也一樣啊!人類的本質是永生不滅的!”莫爾索大聲說道:   “當‘水母體’的生命周期走到盡頭,它們就會去尋找由精細胞和卵細胞結合而成的新‘溫床’,重新變為‘水螅體’,以新生兒的形態降生!在那之前,它們會一直逗留在遺體旁邊,隻要靈魂還在,就能回歸軀體!”   “怎麼會是這樣?”菲喃喃道,她想起了光輝家族對異咒的根本研究。所謂的異咒學者,在與對應的上位存在建立聯係的時候,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將靈魂抵押給了祂們。   相比起遺產的副作用,異咒帶來的問題要好預測,好承受得多。倘若靈魂在死亡後會直接消散,這點小小犧牲在人類而言簡直不值一提,相當於奉獻無用的內臟和多餘的脂肪。   可,倘若事實是這樣的話......   菲瞄了一眼同樣陷入沉思的好姐妹。   本質上是沒有變的,該過完一輩子還是一輩子,但是,倘若因此失去了所謂“永生”,再也沒有所謂的“輪回”......   情感之上,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們呢?”琳問道。   “我們是心甘情願的。”莫爾索回答:   “結束這充實的一生後,我們的靈魂很樂意隨祂而去,聚集在祂的座前,這不是代價,而是祂賜予我們的恩賞。”   一派胡言。   金隱沒在臺階的陰影中,陰沉地聆聽著莫爾索和姐妹倆的對話。   不可饒恕,他對這般褻瀆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當這一切結束後,他打算把這座教會都市給摧毀,然後直接殺向隱藏其後的偽神。自己乾的蠢事,就要由自己來親自收尾。   “你是在後悔把靈魂奉獻出去了嗎?引導者閣下?”   漢克先生來到了金的身後。   “下輩子,下下輩子,噗,全都沒有了。”他的語氣不急不躁,身上沉重的飾品似乎讓他的眉頭變得更加輕盈。   “恰恰相反,大師。”金不帶感情地回應道:   “這是唯一一件我不後悔的事情......我要借走你的所有‘木偶’,還有一些人。乾好這一票,教團會得到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教團勢力在這一戰之下將會進一步擴大,你們甚至可能獨立出去,成為獨當一方的自治區。”   “他們全都是你的了!”漢克先生慷慨地張開雙臂,袖子上折射出的光芒讓金的眉頭又皺緊了些。   褻瀆者......第一個乾掉的就是你。   ............   次日晨昏,威奇托101號。   晨昏偵探奎爾丁坐在長沙發上,望著對麵的安樂椅發呆。壺小姐在幾個小茶罐間忙碌著,挑衣服般挑選著合適的茶葉配比,時不時還會抬起壺嘴,“瞄”一下廚房掛鉤上的長嘴燒水壺——那是她的暗戀對象。   奎爾丁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這把椅子不讓人坐。椅子存在的意義不就在於坐嗎?另一方麵,屋主人經常有意無意地對著這把安樂椅說話,似乎總有個看不見的家夥正在椅子上和他交談。   小心翼翼地,他拿起了壺小姐身邊的一枚金屬小勺,試探性地朝安樂椅拋了過去。   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金屬小勺落到了柔軟的座位上。   大門哢一聲開了。奎爾丁身體一縮,雙手背到了後麵,仿佛剛才完全無事發生。   “金,你上哪去了?”瑞文慵懶地靠在椅背上,看著手抱紙袋,麵帶微笑的紅發老實人。   “買吃的去了。順便去照顧碼頭倉庫裡的鳥兒,他們會是碼頭作戰不可或缺的助力!”金把東西卸在了門邊上,又出去搬剩下的。最後,他在奎爾丁的瞠目結舌之下扛進來一條兩米半長的雙頭金槍魚,啪嗒一聲丟在地上。   “要適當囤點吃的,附屬街區一帶的商鋪開始陸續斷貨了。今天正午吃這條魚的上腩好了,好東西得盡快吃掉。”   金槍魚的兩張嘴巴還在一張一合,逐漸渾濁的黃眼睛足有拳頭般大,幽怨地注視著晨昏偵探,瞪得他一陣發毛。   “今天的事乾完了嗎?”瑞文問道。   “嗯,乾完了。怎麼了?”   “我想去墓場看看多羅莉絲婆婆。聽說城郊人放火燒了那片地方。”他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   奎爾丁挑著眉毛,看著那柄一動不動的小勺子,金的目光此時就在那勺子上。   此刻,他感覺自己好像才是那個不存在的人。   “啊......嗯。”金點了點頭。   火蠊和夜行鍬被治安官投放的虛海凝膠迅速撲滅,兩場災難加起來隻持續了不到半天。   但,虛海凝膠不長眼,任何生物都難逃一劫。南部城郊居民喪生過半,大都被活生生憋死在了自己的家裡。   已經兩個多月了。   自從多羅莉絲婆婆離開後,這個家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散開,變成一座空屋,隻剩下他自己。這座城市也在一點點崩潰。   那無疑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   兩人無言地穿過艷陽街。   街道依舊朦朧如畫,明黃色的光拖出長得不真實的影子。糖蜜黏膩的香氣依舊飄蕩在每一處角落中,那是死亡的香味。   兩個月前,有具屍體被糖蜜浪潮卷到了艷陽街45號的屋簷夾層間,就這麼卡在那裡,誰都弄不下來,正午的太陽也曬不到。那個名副其實的糖人兒就這麼開始在那裡腐爛,酵出的氣味像用人肉泡的甜酒。   這裡是艷陽街23號,我和瑞文先生昔日的家。   這裡是艷陽小子們最喜歡的鐵絲網,上麵布滿了他們的塗鴉傑作。   這裡是“南部市場”,我的餐館,門麵看起來和兩個月前沒什麼變化。   可是沒有人了,一個都沒有了,還活著的人正在往日升街南搬遷,試圖通過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找到一間價格還算過得去的住房。金在路上看到了幾名年輕男女,他們相互扶持著,安慰著對方,商量著合租事宜。眼淚模糊了他們的視線,這是自己先前從未見過的光景。   收屍人貝塔正在街道那頭清掃屍體。城郊人身上的油水比起郊區人要多上一些,屍體上殘留著不少遺產,全都能上繳偵探公司交差。   忽然,她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嗯?”   街道另一邊,鬼魂們正紛紛上升,和先前的鬼魂騷動完全不同,這些靈魂輕飄飄的,麵容祥和平靜,仿佛正聆聽著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   “這是怎麼了......曼蘇爾?曼蘇爾!!”她連忙扭頭看向自己的老搭檔。   鬼魂曼蘇爾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頭顱離開了他的雙手,開始像水母一般,脫離了骨灰盒的束縛範圍,隨著其他鬼魂一同漂浮起來。   “是時候了......”他平靜地說。   “什麼是時候了?!”貝塔焦急地小跑著,跟在前輩身後。   “這才半年呢!還有時間!我們還要存錢搬進市區的大房子裡去呢!還要踢足球呢!你,你不能就這麼......”   “放心,小妮子,我能感覺到,這不是結束。”曼蘇爾樂嗬嗬地捋著八字胡。   “有個偉大的存在提前赦免了我們。祂沒想吃我們,隻是讓我們提前踏上新的旅途......”   瑞文和金慢步穿過艷陽街,朝墓場走去。   一路上,靈魂水螅不停上升,逸散至大氣中。   “活下來,小妮子,你肯定能在某個地方再找到我的,我有預感。”曼蘇爾的身形也開始消散。   “什麼跟什麼啊?”貝塔無聲地大喊著。   “奧貝倫那麼大,你要讓我上哪找去?”   “記得兌現你的承諾......”曼蘇爾的鬼魂徹底看不見了。   南部墓場。   多羅莉絲太太的鬼魂漂浮了起來,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瞧,是誰來了?”   瑞文和金站在被燒成灰燼的大樹前,注視著焦黑的土地和小小石碑。   在金看不見的地方,所有的鬼魂都離開了地麵。八名工人的靈魂停止了無意義的喋喋不休,童話作家本傑明和尼克爾加快了速度,聊完了最後一個童話故事的創作理念。   鬼魂莫伊拉看了瑞文一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什麼都沒有說,靜靜地消失在原地。   瑞文低聲開了口,對著空無一人的墓園:   “祝你們下午好,晚上好,晚安。”   ............   地下250米,新德市麥西坎區,阿爾伯克街13號。   靛青色的天空投射出朵朵白雲,靜靜地籠罩著黑茲一家的雙層小別墅。上班的車流早已消失,隻餘下屬於家庭主婦們的安寧。   漆成粉白色的小窗內忽然傳出了一陣清脆的嬰兒笑聲。   “噢,看啊!多麼可愛,我們的小寶寶笑了!”奶娘娜美抱起了初生的小女嬰,輕輕搖晃。嬰兒的雙眼中多了兩顆晶亮的星星,就像是在某一時刻被悄悄賦予了靈魂。   黑茲太太扶著點綴青金石的樓梯扶手,一步步地走下了樓。這樓梯是她最引以為傲的設計,結構靈感來自於新德市潮流之王“群青”幾年前發售的一本時尚雜誌封麵。每當鄰居來自家作客,他們總會稱贊:多麼漂亮的樓梯啊!   “太太,看她笑的。”娜美立刻向女主人展示起了她的新發現。   “我從沒見過一個這麼小的姑娘笑,這意味著她應該被正式賦予名字了,趁著她最開心的時候。”   “多羅莉絲。”黑茲太太溫和地撥弄著一頭帶卷的棕發,露出鬢角的一顆黑痣。   “我早就想好了名字。在餐桌上的時候,我們可以叫她的小名羅拉,在學校和夏令營裡,她可以被同學愛稱做羅莉。當她長大成人,找到了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他還可以親切地叫她:洛麗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