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應該是怎樣的,金毫無概念。 他隻知道扔給自己一串鑰匙的是神。他隻知道收自己一張兩百烈洋鈔票,卻反過來賜予自己十倍回報的是神。他隻知道收留自己的是神。他隻知道教導自己的是神。他隻知道把自己視作家人的是神。他隻知道為他犧牲性命的也是神。 他隻知道,神最愛吃他做的甜派。 對了,還有,他的神希望他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力量。 刷! 絲線拋向平臺上的“木偶”。金強忍心臟與肺腔暴露在外的劇痛,抓住機會,向“食指”的甲殼揮下“無形之鋒”。 伴隨著清脆的聲響,堅不可摧的珊瑚骨裂開了一道整齊的縫隙,其中一塊甲殼直接分成了兩半! 我做到了! 我做到了! 爆炸聲冷不防地鉆入了金的耳膜深處。一枚中小口徑艦炮彈沖破了風魔鳥的阻截,在高溫環帶中提前爆炸,沖力直接將金震飛數米,後背著地,外翻的肋骨接連折斷,兩根骨刺斜插進了右側肺葉! 碼頭邊上的艦船冒著濃煙,其中兩艘開始進水。一雙雙渾濁的魚眼耷在船邊上,船工們的手指上生出了猙獰的蹼。 瑞文先生的表情很陰沉。 為什麼?他們不合您胃口嗎? 金有些心慌,他想起瑞文先生並不喜歡魚腥味。 教團裡有很多年輕女人和孩子......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鮮血隨即自口鼻湧出。 “你是來找死的,小子。我是字麵意思,沒有任何貶義。”波洛伯的甲殼中再度噴出紅煙。“煙囪”一根接一根地向外凸出,就像堅硬的石筍,末端燒成了亮橘色。 “我可以幫你。我很擅長幫助別人。” 一根兩米多長的珊瑚骨揚了起來,就像螃蟹的巨螯,但可不像蟹螯一般笨重。 金不確定發生了什麼。環繞周身的光帶像炙熱的火山般烤乾襲來的泥浪,卷席的絲藻。 然後他反應了過來,拋出絲線,試圖逃回平臺上。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的右腿已經粉碎成了肉泥和骨渣。 一切都發生在痛覺神經覺察異樣之前。 他摔了下來,卻並未落地,另一條腿被死死卡進了龍骨珊瑚的縫隙內,發出了清脆的咬合聲。 下一秒,他已置身半空,身下是洶湧紅浪。浪尖吻上他殘破的腿骨,留下滑膩的黑鱗。 深水之下,成團絲藻正虎視眈眈。 金立刻讓自背部湧出的鮮血包裹全身,形成隔絕河水的晶膜,肺葉在落入波濤的瞬間放聲哀嚎。 巨浪直接湧上了岸,沖向貨車和倉庫。最先遭殃的是“英雄”羅德,詛咒立刻讓他的半邊身體爬滿鱗片。他大罵一聲,向遠處的一座貨倉屋頂甩出了血肉魚鉤——那顯然算不上是“收獲”。 瞬間,他變成慘綠色的皮肉脫落下來,被作為代價完全割舍,他本人借助魚線的拉力一躍跳至屋頂,躲過了比他高出兩個頭的下一波巨浪。 金的身軀重重砸入血河河麵。向上拋出絲線,掛住了一雙將沉之船的欄桿,又自紅黑波濤中躍起,抓起船上畸變為半魚的屍體,朝著“食指”波洛伯甩了過去,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揮動起了巨螯。 這次,他清楚看見了。 棲息在珊瑚骨“煙囪”中的眾多珊瑚蟲合力抬起了一片片甲殼,拔出了它們紮在多孔鈣巖上的根。 那是一把又一把比本體長出兩倍的尖牙! 啪! 他撞上了炮管,摔在傾斜的甲板上,滾到邊緣,拖出一條血痕。一眨眼的工夫,那些被丟出去的屍體全都不見了。 “嘶......” 一把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鋼頭魚叉就這麼直直插進了他的後背,叉頭在熱力中滋滋作響。投擲者顯然想瞄準夾在肺葉間的心臟,卻落了空。 “血鷹”第三次嚎叫了起來,仿佛一顆巨大的空氣彈,瞬間震飛了身邊所有未經固定的事物,那倒黴的船員被一根木刺穿過喉嚨,死死釘在了瞭望臺的柱子上,一命嗚呼。 每這麼重復一次,胸腔內部的器官就離衰亡更進一步。 金將十指摳進甲板的裂縫,踉蹌著爬行了幾步,躲至船艙入口的另一邊尋求掩護。他得爭取時間修復斷腿,至少得把膝蓋復原。 咕嚕,咕嚕! 壓根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數十條擰在一起的藻帶腕足一般湧上了甲板,黑色泥漿隨之而至,無數細小生物開始啃咬船底,讓河水湧入船艙。 金身上的熱力同樣加速了死亡的到來。大船發出了臨終的吱呀聲,火焰開始在甲板上亂竄,遊蛇般爬向燃料艙。 ——船沉之前,他會先被爆炸轟成碎片! 危在旦夕之際,金揭下身上的絲網,將它們用力擲向了襲來的藻絲。甩出絲線,引體向上,雙臂牢牢攀住了瞭望臺的金屬護欄,立刻有艦炮朝他開火。 兩根粗壯的帆索冷不防纏上了炮管,將它們生生轉了個向,炮彈在血河河麵上激起水花。 蔻蔻蒂悄悄駛到了大船邊緣,用另一根帆索纏住主人的腰,輕盈地將他收到了自己的甲板之上。 她是活船,一名擁有獨立思想的姑娘,還沒冷血到對主人見死不救的地步,即便這未必能得到對方的感激。 鮮血迅速順著甲板縫隙蔓延開來。 “唔......” 覺察到了對方的善意,金抬起頭,卻沒認出屬於自己的活船來。 也許自己現在應該掉頭落跑,帶著主人駛得遠遠的,蔻蔻蒂心想。沒有任何船隻能追上活船,女神會賜予祂的寵兒順風,用逆浪和暗礁妨礙威脅這些美好“生靈”的家夥們。 金卻重新站了起來,剛修復的右腿顫抖著,將甲板上的鮮血凝成晶槍,野獸般怒吼一聲,擲向三艘完好的大船,貫穿炮手和舵手的雙眼。 轟! 火舌舔到了機房內的燃料,引發了猛烈的爆炸,金在滾滾濃煙中再度拋出絲線起跳,穩穩地落至岸邊。 連聲“謝謝”都沒說...... 蔻蔻蒂泄氣地抿起了嘴唇,錨索不服氣地拍了一下水麵。 算了,她估計很快就要換新主人了。人類對活船的所作所為一向既往不咎,希望下一位主人能對自己好一點。 “赤藻”與“黑泥”被爆炸壓在了船骸下方,“英雄”羅德受了重傷,被風魔鳥一陣圍追堵截,當即決定退戰止損,反正這地方已經沒有他拇指的人要管了,讓“食指”來處理這個該死的怪物崽子。 局麵再度被扳成了一對一,隻是這次付出的代價極度慘重。 金的身軀搖晃著,麵前是隱沒在紅煙中的巖石山丘。“夜風之護”消失,他不再具備與對方近身作戰的能力,一旦接近就會被立刻烤熟,嚼成肉末。 “伊啊-伊啊......” 金毫不猶豫地再度念誦起了“夜風之護”。這是第四次,已經超過了詛咒的負荷上限!他的皮膚開始剝落,肌肉開始流淌,身體瞬間被血和粘液覆蓋,麵部溶爛,就像在鏡中看見的那般! 瑞文先生,您在看著嗎?我還沒輸,還有機會,我還有機會扳倒這大塊頭...... 瑞文先生? 金的右眼球黏糊糊地落到了地麵,他撲騰著肋骨和皮膚組成的“翅膀”,僅剩的左眼在碼頭石墩間來回搜索著,卻不見瑞文先生的身影。 您在哪裡?他慌張地想,不要拋棄您的信徒! 有一瞬間,他的大腦幾乎想起自己的肉體早就該停止運作了。 不! 金艱難地撐住軀殼,張開肋籠,再度發出了哀唳,又一道無形沖擊波滲入紅煙深處,傳來珊瑚骨崩落的聲響,珊瑚蟲們傳出“嘰嘰”的慘叫聲。 “不愧是淩駕於凡人之上的怪物啊......如果你身上再多兩三件橙色或紅色遺產,別說是我,‘拇指’伊爾,乃至‘右手’你估計都能輕鬆拿下......可惜,可惜。” “食指”波洛伯的語氣依舊輕鬆得像餐桌閑談。 “如果條件允許的話,真希望能和你在‘南部市場’的四人卡座裡隔著兩碗熱湯聊天啊。” “咿啊啊啊!!!!!” 金將第五道異咒吟誦出口,雙手各執一根“無形之鋒”沖入了紅煙深處。 一秒,兩秒,三秒。 血肉模糊的團塊滾了出來,牙齒散落一地,在地麵拖出一條散發焦香的暗紅弧線,不停地冒著煙。 女王和鳥群們哀叫著飛了下來,用翅膀蓋住血塊,喉嚨中發出威嚇的聲音。 紅煙散去,天空被陰影遮蔽,巖山緩緩行來。 “啊啊......嗚......啊嗚......伊......伊伊......” 掛在胸前的殘破銅片絲絲作響。 沒了下顎的金再度念誦異咒,試圖頂著詛咒用“愈合之觸”復原身體,盡管這隻是拆了東墻補西墻的糟糕做法,但居然讓他奇跡般地再度站了起來。他的雙目血紅,舌頭耷拉在外麵,喉嚨裡不剩什麼完整的字眼,隻餘下野獸般的低吼聲。 “嗚......嗚......嗚......” “食指”的巨螯砸了下來,金閃身躲過,滾到一旁,地麵瞬間迸裂!他撐膝站起來,反手用“無形之鋒”削下對方一大塊甲殼。 巨螯的陰影再度覆蓋了他的身軀,逐漸縮短,石筍暴突,根根都有他的軀乾一半長。 你一螯,我一刀,“食指”的力量是相當單純的蠻力,事情最終隻會演變成這種打仗遊戲般單純的樣子。 問題在於,自己一定會先沒命...... 鐺! 金的眼前忽然一黑,巨螯被在眼前擋了下來。 漆黑的背影攔在了他的身前,一把黑色鐮刀插進了珊瑚骨的縫隙間,死死卡住,竟讓對方動彈不得! “啊......啊!瑞......” “好了,後退。你做的足夠了,金。”瑞文的身形輪廓極不穩定,衣擺和頭發時而蒸騰成黑霧,時而融化為瀝青,身上披掛著如夜的黑布,邊緣猶如無數舞蹈的指尖。 黑血凝結而成的鐮刀迅速開始變形,化作無數條流動的血絲,鉆入珊瑚骨的“煙囪”內部,絞死珊瑚蟲和其他血河生物,以不可思議的力量撬動甲殼。 波洛伯的另一隻巨螯冒著滾滾紅煙自側麵襲來,燒紅的石筍根根豎起,瑞文的身形卻忽然憑空隱沒,同一下心跳間,“蝕日的狼影”在失去平衡的“食指”正上方撕開一道空間裂隙,一根血矛直直投下,矛尖準確命中了那片被金削開的甲殼! 在刺入皮肉的瞬間,鮮血再度變形,滲入血管,由內部穿透了波洛伯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撞碎了每一塊甲殼! 黑血在瑞文手中重新凝結成鐮刀,嘶嘶鳴叫,珊瑚骨骼轟然崩落,珊瑚蟲們癱軟下來,溶解成清澈的汁水。 “啊......啊!” 金跪坐在血泊中,目不轉睛地盯著瑞文先生的雙手。 “啊,您終於來了!您終於......來了!” 他的獻祭得到了回應! 瑞文垂下眼簾,弧刃直指摔在地上的“食指”——一位比常人還要矮上一個頭的花發中年人。 “抱歉,金,這耗了我不少時間,還有其他代價......”他低頭看向鐮刀的彼端。 隻一個眨眼的工夫,波洛伯就咽氣了,無聲無息,珊瑚骨碎片粘在他赤裸的皮膚之上。 船上的人散落甲板,自瞭望臺墜落,先前還在掙紮滅火的人用槍支打穿了彼此的眉心,直直倒在地上。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倉庫,餐館,街道,住房......方圓數百米內已不剩下一個活人。 就仿佛,“祂”親臨此地的每一次呼吸,都要以鮮活的靈魂為代價! “他們都想起我來了......所有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整座城市,‘消失的第三者’已經沒法再繼續掩蓋我的存在,他們全都會記起來。” 瑞文解下身上的黑布,蓋在了金不停蠕動的軀體之上,嘴唇蠕動,看著黑布之下的輪廓逐漸恢復人形,伸手合上了他外翻的肋骨籠。 金忽然伸出雙手,死死地鉗住了瑞文的右手手腕。 然後,低頭用力地咬了一口! “啊......啊啊!”他的門牙磕到了骨頭上,嘴角流下了墨汁般的黑線。又是貪婪的幾口下去。 祂是存在的,存在的!看得見!摸得著!咬得到!就連鳥兒們都能看清! 風魔鳥們大叫著遠離了兩人,拚命地飛,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見。 “我們走。”瑞文甩了甩手,把金給拽了起來,手腕上的黑血混進了鮮血之中。 “調查結束了,接下來會是麵對麵的挑戰。” “啊,去哪?”金的腦子昏昏沉沉的,仿佛還在做夢一般。 “一個我一旦被人們回想起來就必然要去的地方,所有線索的朝向,隱藏真相的目的地。”瑞文回答道: “市政廳。” 河麵上,蔻蔻蒂調轉船頭,朝著血河的下遊飛快地逃離。 她看清了自己主人剛才咬的是什麼,那東西就這麼憑空出現在了原地! 不,那不是“什麼東西”能形容的!她從那怪物的身上感受到了與星骸女神幾乎同等的壓迫感,隻是被壓縮成了足以讓人類肉眼理解的體積。 一個又黑,又大,瘡癤遍布,渾身流淌著瀝青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