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點。 瑞文在海濱找了間門口掛著棕櫚葉和假菠蘿的小酒吧,隨便點了杯什麼東西,窩進靠窗的卡座,默默看著天堂會收攤,東西裝進蛇皮袋,黃色帳篷變成一把“大雨傘”。銀光大道後方是被遮擋的舊街區,霓燈閃爍,到處都是字,僭建物像礁石上的牡蠣般坑坑窪窪。 有幾個男人吸著煙,站在大馬路旁的圓石墩邊上,時而低頭看手機,時而看向紅綠燈的背麵,頗有異地招妓的滄桑感。 這類網約姑娘的交易,永遠都是男等女,沒有女等男,若被放了鴿子,也不能追究女孩責任,最多在論壇上抱怨兩句,吐幾個臟字。 “溺死者的隨身物品全都泡了水,電子設備內部的資料在近期才復原完畢,期間沒有被篡改的可能。幾個人的通訊錄和通話記錄中,沒有一個號碼是相同的......” 如果溺死者全都拿過同一張名片,那他們所接觸的信息應該都是一致的。由此可以假定,名片上沒有電話號碼。 那電郵或聊天軟件賬號呢? 同樣沒有匹配的記錄。天堂會似乎完全不打算留下聯絡信息。不能排除他們列印了幾個版本的卡片,留下了不同的聯係方式,但被害者數目超過五名,一個號碼都沒有重復,這種可能性並不大。 排除掉聯絡方式,能夠引導被害者們上套的信息就隻剩下了郵政地址。一張隻印地址而省略其他信息的名片在常識上並不合理,在通訊時代,這種反常識的設計在某種程度上反而能鉆執法者的盲區。 此外,也能變相證明所有的受害者都曾親身造訪同一個地方。 暫時先這樣吧,細節方麵已經推理得差不多了。 “基於目前的信息差距,能把天堂會和溺死者們聯係在一起的,除了我之外,就隻有‘內鬼’本人。” 瑞文打開手機,向衛斯理傳達了下一步指示。黃的一杯喝得一乾二凈,他又續了杯紅的,也沒看清究竟是什麼。 又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釣魚”環節。 ............ 花都警署總部,虛安部辦公室。 “有人在平臺上匿名發帖,在4月20號浮屍現場撿到一張泡水的天藍色卡片,疑似死者所有物品。圖案已經全花了,但是能依稀辨認出字跡。” “什麼樣的卡片?”安傑娜從辦公桌對麵探頭問道: “能查到發帖人是誰嗎?” “像是張名片,照片上沒有聯絡信息,不過,能夠隱約看見一行地址。”衛斯理含糊其辭道: “小娜,麻煩把這個消息轉達給今天不當值的幾位同事,讓他們也幫忙查一查,如果真有此事,最好能聯係上人,把證物給拿回來。” ‘消息散出去後,立刻開始監視所有人的通訊行動。會因為這則信息慌張的家夥,很有可能就是“內鬼”。’ 這是“漆黑偵探”下達的指示。 平臺帖文真實存在,是他用網絡皮套發送的,照片是他自己p的,內容含糊其辭,算是鉆了網絡安全法的空子。 安傑娜的眉頭皺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困了。 “好,我馬上。”她立刻開始了聯係。 為什麼這麼急?衛斯理不由得亂想了起來,不過是一份沒確定真偽的物證而已,莫非是想通過增加知情者分攤嫌疑...... 停!怎麼連小娜都懷疑起來了?他立刻為自己的念頭內疚起來。 “你怎麼了?”安傑娜察覺了同事的異常。 “來點速溶三合一?” “不行,空腹,再喝人就沒了。”斷句模式暴露了衛斯理緊張的情緒。一個小時過後,待同事出去喝水,他迅速啟動“蛛絲”軟件,輸入一串金匙。 虛安部成員的設備定位,私人通訊日誌,瞬間一覽無遺。 ‘24小時之內,如果沒有發現任何異常通訊記錄,就暫時解除警戒,避免走漏風聲。’ 之後再主動申請處分好了,衛斯理在心中嘆了口氣。 他心知自己的所作所為距離正道越來越遠,但往腳下一看,似乎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滴。 一則陌生通訊記錄從清單中的某個設備裡彈了出來。 衛斯理點開設備信息,湊近一看,臉色驟然一沉。 “嘖,怎麼會是......” ............ “嗝,我沒喝高,我沒喝......等等,不對......我喝高了,喝高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喝高了的,所以我沒......嗝!” 淩晨,不知不覺續到第三輪的瑞文窩在車後座上嗡嗡個不停。無拘無束的滋味美妙至極,他一下子就陷了進去。 手提電腦在駕駛座上發著微光,是導演在剪輯錄像。 “導演,煙。” 煙盒啪一聲砸到了他的額角,導演伸手過來幫他點上,表情欠揍如故。 “我說,實在不行要不咱們,再逃一次?”瑞文迷迷糊糊地提議道: “這次是真的自由了,連命運老媽子都管不了我......想去哪就去哪,想怎麼死就怎麼死,想不死就不死......嘿,我可以不用死了耶!” 他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我可以永遠呆在這了!我不用死了!!” 導演微笑著打開攝影機,拍起了主角發酒瘋的一幕。 “咳,別拍!不準拍!”瑞文用手掌遮住鏡頭,做了個鬼臉。 “搞定這樁麻煩事,我們趁著機會去把城裡都逛遍,城郊開車去,市中心就走著去,好好體驗一把夜生活!” “後麵的事情......唉後麵的事情後麵再想,我天殺的受夠擔驚受怕的日子了!走!我們沖!” 他猛地搖開天窗,把身體探了出去,振臂高揮,雙手指向遠處的霓虹斑斕。 叩叩叩! 一陣敲窗聲差點沒把他打回原形。 聲音不是從腳下來的,而是停在旁邊的一輛黃色小轎車。 瑞文低下頭,對上了一雙深沉無光的眼睛。一雙老嫗的眼睛,卻鑲嵌在了一名十八九歲的姑娘的眼眶裡。 和莫女士一模一樣的眼神。 姑娘被旁邊的司機啐了一聲,忙轉身看向這邊。她留著染紅的及背卷發,圓頭高跟,一身雪紡連身裙,右肩上挎著一個看起來不怎麼便宜的包包,裡麵塞著屬於女孩兒的彩色武器,嘴唇很紅,映著水光,似乎剛補過一次唇釉。 “四千蚊(元)做女朋友,吃飯逛街反轉樂園,要不要?”話一出口,帶著幾分青澀。 見對方一臉懵,女孩抿起下唇,又加了句: “急用錢......別的服務也不是不可以。” 這下瑞文徹底明白了。大半夜還在車裡混的單身漢,多半和街上那些沒等著網約姑娘的家夥一樣,這女孩恐怕是這麼想的。 “四千,我要。” 腳下忽然傳來了無比蹩腳的中文。導演打開車門,鉆了出來。 “呃......”瑞文震驚地挑了挑眉毛,酒被震醒了一半。 “你,你認真的?” 女孩看見攝影機,謹慎地後退了兩步。 “不準拍攝和錄像。” “隻拍穿衣服的。” “不行。” “加錢。” “不行!” 這什麼變態大叔發言?瑞文聽得哭笑不得。他知道導演的目的真的隻是想拍點東西,但人家姑娘可承擔不起這風險。 “你叫什麼名字?”他從車頂問道。 “愛西。”絕對是個網名。 “為什麼急著要錢?” “拍包包欠了點,填不上。要是今天填不上,明天就更加填不上了。” “我們是拍低成本電影的小團隊。給你錢,當片酬,成嗎?”瑞文瞄了瞄某位眼神不肯罷休的導演。 “拍電影的?”愛西愣了愣,似乎從沒聽過這種說辭。 “拍什麼?” “拍什麼?”瑞文把問題拋給了導演。 導演輕描淡寫地開口道: “在不在以男性為主角的電影裡安插女角色是本世紀的一個終極難題,盡管可能會引來不少尖銳的評論,但優秀的女角會毋庸置疑地拉高票房。她很可愛,像艾瑪.華生小時候。” 聽到誇贊,愛西不自覺地低了低頭。 見導演沒有正麵回答的意思,瑞文也加入了“變態大叔”的發問行列: “愛西,你是一個人住嗎?” 未諳世事的小姑娘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那就先試一天吧,片酬就照剛才說的,怎麼樣?” 自己的臉被她看到了,瑞文心想。 在另一個“自己”放出來之前,絕不能放任這麼個隱患在外麵亂竄。事實上,在這姑娘剛開口說話的時候,自己已經在盤算著該怎麼讓她閉嘴了。 愛西頓在了原地,抿著嘴唇,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隻能半天,明天下午我還要去練舞。” “行,半天就半天,聽到沒有啊你!”瑞文鉆回車廂,用手肘撞了導演一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導演,你真想拍,就幫我製造點幻覺暗示,我得動動她的腦子,讓她守住秘密。” 導演點了點頭,拔下便攜攝影機的充電線,調了調鏡頭。 “把車開去隱蔽的地方藏好吧,我們今晚逛個通宵,明天上午送她回去。”瑞文用衣領遮住了下巴。他可不想讓塞在車後箱裡的一對“大雞翅”被小姑娘看見。 “對了,愛西,你剛才說的那個反轉樂園是什麼東西?” 愛西指向遠處的燈火通明,巨大的火箭,鯊魚和小醜招牌交替閃爍。 “遊戲廳。” “那就去看看吧。”在這世界將近兩個月,自己還從沒去過酒吧以外的娛樂場所。 滴滴嘟嘟。 嘈雜的電子歌一首疊一首,混著交通燈的通行提示音一股腦兒灌進耳道深處。夜總會在上,遊戲廳在下,金飾珠寶店一家挨著一家,名字全都大同小異。一條傾斜的樓梯街邊擠著上百間夜店和酒吧,數以萬計的享樂主義者在此聚集。 燈光融化夜色,流進每位不醉不歸者的眼底,沖刷出他們的鬱結和委屈。四五個辣妹抱在街邊哭花了妝,喝吐的男人與路燈桿為伴。 傳說中的街機遊戲廳瑞文略有耳聞,可夢境世界中的“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三好青年,小時候不敢去,長大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沒了興趣。 而當那色彩斑斕的推幣機,各種動漫主題的彈珠機,集換卡片機,籃球機,娃娃機同時映入眼簾之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贊嘆出了聲。 “這才是......真正的夢境世界啊!” ............ 監獄中心醫院。 門外的警衛一陣交談,很快又復歸平靜。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敲了敲門,走進了有著整潔小客廳的白色囚室,向正蜷在沙發上看電視的瑞文遞出了一部手機。 “他們決定把這個交給你。是你妹妹的電話留言。” “啊?”瑞文渾身一個激靈。 “她不會......” “放心,你可以相信軍方的保密工作,但是她有點事情想告訴你。” 瑞文看著放在玻璃茶幾上的手機屏幕,猶豫了一會,在教授的示意下按下了免提鍵。妹妹瑞雪帶著一絲小別扭的聲音在小客廳內響了起來: “哥,那筆錢我又給你打回來咯。線上銀行手續還蠻麻煩的,還好不跨行不收手續費......” “你不會真以為我會要你的吧?那天你臉上分明寫著有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才故意沒說什麼,先收下再說,免得你心裡堵著難受......” “我又不是肥皂劇女主,追著你問不是我的作風,我相信你能處理好自己的全部問題。但事先聲明啊,我不會在你的任何文件上簽字,除非警察上門,或者你艾滋檢測陽了......” 瑞文聽著妹妹的留言,鼻子逐漸和眉頭擰在了一起。 “......傻老妹啊,多看點肥皂劇好不好......萬一我招惹幫派了呢?被人追殺了呢?什麼都不問,你可能連你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撐著桌麵,雙手抹了抹眼眶,沒擦下什麼東西來。 “教授,我妹妹真的一點異樣都沒察覺嗎?” 教授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回去那天記得打電話給她,不然她可能不會給你準備晚飯。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我發現她是個非常聰明好學的姑娘,在神經科學的應用科目上尤其出色。我曾經就是從事這個領域的。” “您的意思是?” “如果你妹妹有意願的話,我很想讓她留在大學附屬醫院實習,就在我負責的部門,我很樂意向她提供各種建議。” “唔......我不確定,教授。”瑞文聳了聳肩。 “她可能更想到特區尋找機會。” “沒關係,這隻是一個老前輩的建議。我相信你的妹妹能夠通過大部分醫院的篩選,如何選擇,完全是她的自由。你也一樣,有選擇的自由,隻要那不對大部分人構成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