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本來應該是屬於善人們的樂園。因為邪惡的介入,現在全都毀了!我隻是在幫助他們逃離那裡,我有什麼錯?!!” 裡昂抓著鐵欄,拚命搖晃。在此之前,他已經多次嘗試撞破禁錮,身上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瓦倫丁大屠殺害死了我的家人,我好不容易在那個世界裡找到歸宿!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我們的幸福就這麼不值一提嗎?” 捷特收起了笑容,不再刺激對方,把摩爾桑太太和其他人打發走,蹲在鐵欄前,一直等到對方鬧騰累了,才開口道: “老實說,夥計,我不覺得你做的有多錯。事實上,倘若同樣的行為能換回我的老媽,我肯定會比你做得更快更絕。” “但就結果而言,你隻是從那個世界拉回了一群沒有皮膚的血人,用藥物勉強屏蔽他們的痛楚。” “如果我能做得更好,我不會去做嗎?”裡昂惡狠狠地反問道: “你又如何呢?你又為你老媽做了什麼?比我做的更好嗎?” “......” 捷特頓時拉起了臉,眉頭沉了下去。 “......好了,夥計,我開始想揍你了。” “那就來試試看啊,混蛋!”對方不服氣地挑釁道。 砰! 捷特用刀割下左手,鉆進鐵欄,一把揪住裡昂被沒燒完的頭發,狠狠朝鐵欄上撞去。 “永遠——”砰! “別——”砰! “質疑——”砰! “我——”砰! “為——”砰! “瑪拉——做的——一切!!!” 砰!!! 在他鬆開左手的同時,裡昂滿臉是血地栽倒在了地麵上。 “呼!舒服了。”捷特長舒了一口氣,甩了甩手腕。 “讓我們再來一次好了。T女士究竟是誰?她在哪裡?你們是怎麼把人從夢境世界帶回來的?” “......利用......祂的力量。”裡昂的嘴角流出鮮血。 “祂能讓做夢者的意識自由來往天國,也能以靈魂為代價,讓天國的意識進入現實,取而代之......” “機會隻有一次,而且不一定能成功......” “有時,儀式不夠完整,進入現實的隻有身體的一部分......我們花了幾年時間完善它,但是......沒趕上。” “你說夢境世界裡全都是善人,你是怎麼知道的?你認識夢境世界的所有人?”捷特平靜地追問道。 “天國裡的人......沒有犯罪。”裡昂掙紮著坐了起來。 “他們沒有選擇犯罪的道路,是無罪之人......和你們,不一樣。” ============ 夢境。 R1回到了自己成年時被分配的獨立房間,從衣櫃裡找出了一件老式西裝。拉了拉褶皺,用熨鬥燙平。房間的窗戶能看見中庭。冬季的盆栽擺了出來,兔子形狀的仙客來和茶花競相綻放,一株株槲寄生垂掛著葉片,地麵灑滿了金黃的臘梅花瓣。 他已經幾年沒穿過正裝了。而這一次他不得不穿。 兩小時後,方案表決結果將會在中心禮堂內正式公布。從古至今,世上沒有任何一次表決能夠如此直觀地影響一整個文明的命運。 這個世界的未來,被不負責任地交付給了位於國際頂層的十多萬名精英研究者們。 叮。 有人在他把外套鋪到床上的時候按了門鈴。 “7482。”R1從智能手環裡按出了一條一次性安全碼。 門開了。 一名十幾歲的黑發小姑娘站在門口,身上是一條剪裁合身的白色禮裙。 “你是?”R1沒見過這個女孩。 “蕾切爾。”女孩笑了。 “哦,原來你這麼年輕?”是那個隔著廣播和他相處了兩個月的姑娘。她的聲音比長相要成熟許多,有著一雙黑眼睛。 距離表決大會已經過去了將近半年,期間一絲消息都沒流出來,有無數極密事項需要在方案公布前處理,同時也為大局的轉變提供了緩沖期。沒有人知道局麵會不會因為一份全新的數據報告產生反轉,一旦方案最終決定下來,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所有的決策工作,都與年輕人們毫無關係。 第一次麵對麵的兩個年輕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還剩多少時間?”蕾切爾問道。 R1低頭看了看手環。 “四個小時......有點不真實,對吧?” “嗯。小說都不敢這麼寫。”四小時後,世界的命運就將成為定局。 外麵的世界正在過平安夜。等待之中,兩人打開電視,開始看起了世界各地的聖誕彩燈,奧地利的變裝大遊行,好萊塢的花車,柏林的聖誕集市...... “在芬蘭,12月25號出生的孩子們會被邀請到花車上玩!”蕾切爾指著屏幕上的花花綠綠,羨慕地說道: “其實,我的生日也是明天。” “塔裡從不慶祝聖誕節。”R1從冰箱裡摸出了兩排曲奇巧克力,塞給蕾切爾一排。 “我們自己來慶祝一下吧。” 研究員每周的食物配給份額總是大於他的飯量,用不完的食物配給券全都被他拿來換了零食,冰箱和櫥櫃裡塞得滿滿當當的,塞不下的堆在桌子上。 窗外飄起了一片片雪花。模糊了玻璃上扭曲的黑影。 四小時後,中央禮堂內部。 來自六大技術部門的代表聚集在了六個旁廳內,沉默地等待著最終的結果。整個儀式都是安靜的,沒有聲音,沒有圖像,這是為了防止任何音頻和錄像外流。 身穿正裝的R1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智能手環,用鏡頭掃描了一下獲發至自己手上的文件,屏幕上顯示出了一個四位數編號。 所有人的手環上都顯示出了相同的編號。身後有人痛苦的哀嚎起來。有人跳起來,用不知怎麼繞過安檢的銀色刀片割開了喉嚨。醫務人員在禮堂周圍隨時待命,為情緒崩潰者注射鎮靜劑。 R1嘆了口氣。 這就是結果。 大禮堂的中央安置著一個巨大的六邊形“火盆”,足有半個房間大小,沒有火苗,沒有煙霧。所有人安靜地走進去,將文件連同文件夾一同投放了進去,它們立刻化作了細碎而整齊的灰燼顆粒,堆成了一大堆。 一份又一份的決議文件燒毀,“火盆”仿佛永遠裝不滿。 往後,一切都恢復了正常。研究還在繼續,生活還在繼續。每一天都和前一天差不多。R1和蕾切爾成了朋友,中午一起到食堂吃飯,閑暇時間陪她去中庭散步,剩下的時間各忙各的。 發生變故的是外麵的世界。 第二年的聖誕節,通過對中亞各國政府高層以及各方利益團體的煽動,本應停息的國際武裝沖突再度引燃。 第三年聖誕節,各國公開發表核威懾宣言。同年,世界貨幣體係遭遇動搖,人造病毒被投入各大已發展及發展中國家,造成千萬人死亡。 第四年聖誕節,世界貨幣崩潰,經濟大恐慌來臨,政權與種族沖突達致巔峰。同年,談判破裂,擁核國家向敵對同盟國疆土投下氫彈。 第五年聖誕節...... ...... 一顆青豌豆從銀色餐叉的齒縫間跳了出去,在桌上彈了一下,骨碌碌地滾到了地麵上。 R1低頭看向餐叉,上麵映出了一個陪伴自己幾年的黑色影子。 這些日子裡,他的每一次常規體檢都處於健康水平,沒有任何異常。 但是他再也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了。不論倒映在哪裡,他的身影都是一團混沌的黑暗。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點。 第六年聖誕節。 所有的電視臺都開始重復播放同一個卡通節目。圖書館內不再出現新的國際報刊和雜誌,收音機裡隻剩下各種各樣的音樂。 窗外再次飄起了白色的可愛雪花。 R1看完一本通俗小說,按了按手環,窗外的雪花變為了明媚的春日。再按一下,成了紛飛的金黃銀杏葉。 外麵怎麼樣了,他不知道。 今天又該為蕾切爾慶祝生日了。 他打開智能手環,輸入了對方的出生編號,這是研究員間相互聯係的方式。 對方沒有回應。他又撥了一次,還是毫無反應。 “......”看著堆在小桌上,快積成一座大山的甜食,他有種不祥的預感,卻說不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研究員的犧牲是相當稀鬆平常的事情。盡管這座塔裡集合了全球將近九成的尖端醫療結晶,但有些時候,救不回來的人和事是沒有辦法的。 R1沒有繼續打下去,把桌子上還沒過期的零食撥開,挑出自己喜歡的吃了起來。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零食的品類變少了。那些耳熟能詳的大型食品製造廠商全都消失在不知不覺之中,就連可口可樂都不見了。 這座屬於人類的樂園,正在逐漸向終結的日子邁進。 門鈴被按響了。 “3746!”R1朝門外喊道。 進門的並不是蕾切爾。 “我們能談談嗎?” “......”R1抬頭看向來人,沉默地點了點頭。 夢境之中,他的大腦沒法將對方的聲音和麵容相互匹配起來。 來人坐在了小桌子的對麵,拆了包洋芋片,慢慢地吃了起來。 “我就知道能在你這裡找到零嘴。外麵已經停止供應食物了,所有的資源都被掐斷了,全部,為了那場臨行之前最後的晚宴。” “隨便吃。”R1點了點頭。 “就剩幾天了,我一個人吃不完這麼多。” 兩人平靜地分著洋芋片。分完洋芋片,又拿起一包巧克力豆,然後是一包玉米片,然後是一盒紅豆蛋糕。甜的,鹹的,交替著口味吃,看著卡通節目,直到口腔上壁和舌頭都被微微磨破。 在雙方都吃膩後,來人站起了身。 “走吧,我們去看一眼一號熔爐。” 電梯穿過一層層無人的樓層,一直上升到了塔樓的最頂端。兩人通過一道道認證,穿過一條條走道,沿著欄桿走到了熔爐的邊緣,俯瞰著它。 那是一個巨大的六邊形“火盆”,和六年前用於焚毀決議文件的那個一模一樣,不過體積是其數千數萬倍,通體潔白,一塵不染,燈光照射在上麵,沒有反射出任何東西。 “這些熔爐將是地球上最後的百分之一人口——八千八百萬名智人的最終歸宿。” “有一部分人會在晚宴後先行離開。他們是死士,負責目的地的環境監測和設備操作。” “還有一部分人會留下。他們也是死士,負責監控和操作白塔的發射。” “剩下的所有人,在晚宴過後,都會跳進熔爐裡,變為灰燼......然後人類的旅程就開始了。” 最初,上帝用六天時間創造人類。 最後,人類用六年時間毀滅自身。 “真像是在做夢啊!”R1感嘆道。 “你就是在做夢啊。”那人糾正道。 R1點了點頭。他的眼神已然麻木,所有的情緒都被“火盆”給吸了進去。 “我會留下。”他說。 “你在說什麼?” “你也許並沒有注意,我早就在兩個月前向相關部門遞交了申請,並通過了體能測試,獲得了留下的批準。我會留下,擔任外部監控人員。” “我比其他人要多上幾天。我會利用最後的這段時間吃完我的零食,地球上的最後一包洋芋片,最後一條巧克力。” “不論寄宿在我身上的是個什麼鬼東西,我都不會讓它跟隨人類離開。” “我走了。”R1轉過身,沒給對方反應的機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晚宴上見。” 夢還沒結束。 接下來的幾天,R1在屋子裡解決著他的零食。有熟識的研究員來要,他欣然答應。一大座零食山縮水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得多。 草莓糖的味道不像真的草莓,牛奶味很濃,顏色會染到舌頭上。 巧克力棒裡他最喜歡牛奶味的,其次是榛果味。直接咬著吃是一種樂趣,含在嘴裡等待融化是另外一種樂趣。 自從可口可樂品牌消失後,沒一種碳酸飲料是好喝的,他大都喝不到半瓶就倒了。 甜玉米片的味道...... 軟糖的味道...... 他極盡用心地品嘗著每一種口味,每一種口感,以此打發晚宴前的每一分每一秒。 隔壁的研究員死了,死在晚宴前一天,用床單上吊自殺。 對麵的人瘋了,開始吞咽自己的排泄物。 同一樓層裡有好多人在各種地方,以各種組合各種形式發泄著最後的欲望,他不是不知道。 R1含著棒棒糖,趴在床上,看著電視機裡重放了一千遍的動畫片,墻壁的那邊傳來吊死者失禁的滴答聲。 他的舌頭已經磨得不剩一點外皮,棒棒糖嘗起來是鮮血混糖漿的味道。 還有五個小時,他看了看手環。 還有四個小時。 三個小時。 兩個小時,他又從衣櫃裡找出了那件積灰的老舊西裝。 一個小時,他把西裝燙好穿上,打好領帶,戴上他那副厚酒瓶底眼鏡。 晚宴即將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