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所謂的吃飽好上路吧,R1戲謔地想道。 他從沒見過如此金碧輝煌的大廳,宛若十字軍時代最奢靡的天主教大教堂!天頂上綴有無數美麗的圖畫,音樂一首接一首奏響,桌上是數不盡的美味佳肴,昔日相識或不相識的人類夥伴旋轉於介於虛幻和實體之間的舞池中。 第七年的第一個晚上,所有準備工作都準備就緒,最後的人類迎來了他們最後的安息日。 長桌的邊緣擺放著一個個小木桶,盛裝著能讓人泛惡心的催吐劑。不少人正圍在桶旁,吃了吐,吐了吃,直到嘗夠世間所有的美妙滋味。食物的供應無止無盡,不知是真的山珍海味,還是香味對五感施加的小小欺騙。 旁廳之中,陳列著人類21世紀所有的偉大發明模型。天頂之上,閃爍著迄今每一顆被發現,被命名的星星。牛奶河般的巨大星係之下,人們仰望著星空,不住流淚。 另外一間大廳成了一座通天的圖書館,實體文獻,電子文獻,文學,哲學,藝術,流行讀物,乃至本世紀和上世紀出版過的任何一本書籍和刊物,更早之前的古籍,知識和文字如洋流般流淌在四麵八方。 所有的動物,所有的植物,數據庫內承載著已知的所有基因密碼,猶如一座新世紀諾亞方舟,一切生態都能被在新世界中還原。 最後的藝術博覽。 最後的時裝秀。 最後的電影放映會。 最後的足球聯賽。 ...... 七千餘萬名精英人類正在世界各個角落的無數座白塔中舉辦著相同的晚宴,不計成本,不懼浪費,這顆星球的一切資源都將被他們在離開之前消耗殆盡。 甚至有喝醉的科學家組成臨時研究團隊,興高采烈地商量著如何動用地麵上的所有粒子武裝,利用定時高能射線誘發劇烈地質運動,把地球給引爆,為人類的旅程燃放最後一顆絢爛的煙花。 R1不確定別人眼中的光景和自己所看見的是否一致,但他發現大多人的眼中都洋溢著極致的幸福,這座大廳正以一切不足致命的方式,不限量地滿足著所有人的物欲需求。 他看向地麵,繁復美麗的大理石花紋之間,有著一道道細細的縫隙,像緊閉的花苞般向著大堂的中心旋轉聚攏。 這座大廳的地麵是可以打開的,正下方就是那終結一切的一號熔爐。 痛苦和煎熬都即將結束,一切將以全新的麵貌重啟。 當然,仍有少數人類未能盡興。 K教授,A1教授,D教授,A2教授,T教授,H教授。 六大部門的創始人全部都不在場。 就這樣吧。R1心想著,開始在宴會中尋找起了能讓自己幸福的事物。 也不知道轉了多久,他發現自己一無所獲。他在角落裡發現了一處隱蔽的場所,掛著“多巴胺大廳”的桃色電子告示牌,內部傳出的聲音是他這一輩子從沒聽過的,比野獸還要原始的,屬於人類的叫聲。 他隻朝內部瞄了一眼,就轉身離開了那仿佛要燃燒起來的光亮所在之處。 在一處名為“孩子大廳”的空間內,全球頂尖的經濟學家和股市大亨們全都回歸了童真,用鈔票折成紙飛機和紙船,打鬧在一起。 藝術家,哲學家和文學家們聚集在一起,將畢生積累的所有故事和對美感的領悟編撰成巴別圖書館中僅有的一本《至理之書》。 蕾切爾也不在。 他所熟悉,所在乎的人,一個都不在。 晚宴仿佛無止無盡地持續著,也許是一天,也許是三天,也許是一整年。到了後來,人們開始把提供給他們的物質運用在了用途之外的地方,用蛋糕和奶油打起了仗,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了書本,將所有的學術與高高在上的神學聯係在了一起,高聲贊頌。 “無解!無解!無解!” 化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和數學家們齊聲唱道。他們將他們畢生的成果撕碎,高高拋向空中。 “一切都將回歸偉大的星星!一切都將回歸偉大的神明!” 遍尋無果後,R1也一頭紮入了享樂之中,不停地吃,不停地觀覽奇觀,和許許多多比自己年長或年幼的女士共舞,不知收獲了多少熱吻和擁抱。在最後的時光裡,這些擁有上層思想的優秀人類們並不想留下任何遺憾。他們拋下虛偽與劣根性,毫不吝嗇地把自己的愛分給別人,毫無顧忌地接受別人的愛。流動的燈光和音樂之中,每個人都是值得愛與被愛的。 最後,在所有人都吃累,看累,玩累後,甜點時間到了。 一支支注射針筒,一顆顆彩色膠囊被盛在巨大的餐盤中央,分發給了宴會廳中的每一個人。 這是為那些尚未盡興之人準備的最後一道“佳肴”,是精神學家和神經心理學家們耗時六年的研究結晶,能夠引爆人類一切知覺感官的良藥。 隻需短短一瞬,所有願望都將實現,所有人都能獲得恰到好處的幸福。 一切尚未解開的,都能在夢中繼續求解。 一切尚未創作完畢的,都能在夢中繼續創作。 一切未達成的,都能在夢中達成。 一切後悔的,都能在夢中追回。 就連建立在傷害他人或自己之上的快樂,也能在夢中得到。 美夢將永遠伴隨人類,直至肉體和意識都消散殆盡。 就這樣吧。R1心想,將針尖推進手臂,膠囊含進舌底。 在這最後的最後,他還是聽見有人扔下針筒的聲音,以及有人用餐盤碎片挑斷頸動脈的聲音。 人類最後的晚宴,終結於廣為人們不齒的嗑藥。 R1向前一步,踏入了黑暗之中,他有些期待,即將迎接自己的會是怎樣的幸福。 黑暗依舊是黑暗。 他環顧四周,耐心地等待著變化。 黑暗依舊是黑暗,沒有絲毫改變。 R1在黑暗中四處走動起來,試圖看見,聽見,摸到一些東西,可是什麼都沒有,黑暗沒有邊界,不論走到哪裡,它都如影隨形。 他低下頭,在自己短暫的生命之中仔細地翻找了起來。 沒有。 由始至終,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又走了一會,他終於在遠處發現了什麼與黑暗格格不入的東西。 那東西非常的小,圓圓的,通透明亮,顏色介於橘色和紅色之間。 那是一顆橘子味或草莓味的水果硬糖? 不。 那是一顆他一直沒按下去的紅色按鈕。 瑞文猛然睜開了眼睛,頭頂浮現出了病房的燈光。 他用力地吸了幾口氣,眼球快速轉動,瞄到了身邊忙碌的醫務人員。 “他醒了。” “心率恢復正常水平!” “我,我怎麼又到病房裡了?”瑞文動了動嘴唇,發現它們就像兩塊乾巴巴的紙皮,喉嚨不知有多久沒碰水了,手臂上正輸著鹽水和營養液。 “瑞先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是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聲音。 “聽......咳咳!聽得見。我又怎麼了?” “你又做那些夢了,對嗎?”教授急切地問道。 “嗯,是的,咳......這次比以往都要長,足足跨度了幾年時間。唔,現實裡過了多久?” “72個小時,你一直處於中度昏迷,有轉變為植物人的風險。我們都覺得我們要失去你了。” “啊??”瑞文立刻焦躁了起來。 “我,我那天入睡前也沒乾什麼啊?不會真的是那些夢搞的鬼吧?如果再做一次的話,會不會.......” 教授立刻出聲安撫道: “沒關係,沒關係,我知道根源所在。我們可以避免這種事情的發生。告訴我,在夢境的最後,你看見了什麼?” “一個紅色的按鈕。唔,它在最開始的夢裡也出現過,就挨在綠色按鈕的旁邊。它是......是執行安樂死用的。” “我想你應該沒有在夢裡按下它。幸虧你沒這麼做。”教授鬆了一口氣。 “潛意識裡所作出的每一個選擇都是對大腦中樞發送的信號。如果你對大腦下達了對應的暗示,那麼哪怕沒有硫噴妥鈉,巴夫龍和氯化鉀等用於安樂死的藥劑,你的中樞神經也會產生對應的生理反應,被假想的入侵者擊潰,最終將身體機能逐步關停。” “軍方已經破獲了天堂會在植物園內的據點,驅逐了盤踞在那的非人存在,繳獲了大量違禁藥品。暫時不用擔心這件事情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救治。在你徹底脫離危險之後,按照約定好的條件,你就可以恢復自由了。” 瑞文低下了頭。 “我不能這樣回去。”他想到了妹妹。 “她肯定不希望回到家裡的是一個精神病人。” “你不是。”教授否定道: “你隻是比絕大多數人更加敏感,更容易被危險的東西暗示。我的建議是消除你的一部分記憶,就像軍方內部經常做的那樣。你願意忘掉你這些不愉快的遭遇,重新作為一個普通人生活下去嗎?” 瑞文幾乎要立刻開口答應,可話臨到嘴邊,他又開始猶豫起來。 “逃亡者們被徹底消滅了嗎?”他向教授確認道。 “沒有。植物園不是他們唯一的根據地。軍方正在搜尋他們其他的藏匿地點。” “這麼說,我和妹妹依舊有被報復的危險?” “我不敢說完全沒有。”教授搖了搖頭。 “不過,軍方會暗中對你們進行嚴密的保護,防範一切潛在的危機。” “既然如此......不行,我不能就這麼忘掉一切。有沒有別的方案?倘若能夠保持一定程度的知情,我多少能夠提防意外,或許還能夠進一步協助你們!” 教授的眼裡流露出了一絲動容。 “軍方的確認為你還有不小的用處。但我必須警告你,知情就意味著成倍的風險。你真的願意頂著這種風險與我們繼續合作嗎?” “唔......”瑞文猶豫了好一陣子。 “我願意承擔風險。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不是嗎?與其放任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頭上,那還不如主動出手,盡快斷絕後患。” “既然如此,我可以提供另外一套方案。”教授欣慰地點了點頭。 “我們依然會消除你的一些記憶,但僅限於那些超出理解的部分,你依舊能夠協助我們繼續調查違禁藥品和天堂會。相比前一種方案,這種方案存在的風險較大,但隻要你不回想起被消除的記憶,那些夢就不會再繼續困擾你。” “這聽起來還不錯。”瑞文立刻答應了下來。 “可是我以後該怎麼和你們進行接觸呢?” “我們可以繼續說好的治療方案。你在約好的時間段來醫院,隻需要向我一個人進行報告,我會向你轉告軍方的請求,不會是什麼特別艱難的任務。” “沒問題!” 教授抬頭看了看點滴軟袋,葡萄糖快吊光了。 “我去看看他們能給你準備些什麼流食,順便把相關的文件給你拿來。你需要簽好幾個字,蓋幾個指紋。” 不一會,厚得像一堆書似的文件摞到了折疊小桌上。 “一大堆保密協議。”教授活動了一下發酸的手腕。 “我建議過他們弄成電子版,但是他們堅持認為電子文件容易外泄,安全度較低。” 瑞文拿起筆和印泥,邊吃東西,邊開始一頁頁地翻閱起來,耐心不一會就消磨光了,開始跳著看,挑重點看,隻看末頁,最後乾脆直接簽。 他不認為教授會給自己簽些什麼有害的協議。 幾個小時後,一支注射針筒,一支安瓿和一粒包在銀色塑封包裝內的紅綠雙色膠囊被送進了病房內。 瑞文盯著它們看了好一會。 那顆膠囊的顏色看起來和夢裡的膠囊差不多。 “吞了它,完成注射,稍微瞇一會,我有別的事情要去做。”教授打發走護理人員,自己準備好了注射針劑,把一副不知名的頭盔狀儀器終端套到了瑞文的腦袋上。 “當你醒來,或許會看見意想不到的奇跡。” 瑞文點了點頭,看著針尖被逐漸推入自己的手臂,和夢中一模一樣的位置,合上了眼皮。 這一瞇,天昏地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沒再看見那顆紅色的按鈕,甚至連黑暗本身都沒能看見。 ...... 死沉的一覺醒來,他發現自己換了地方,回到了之前關自己的那間套房式監室的臥房內,鼻腔內傳來了陽光的溫暖氣息,被子一定剛剛曬過沒多久。 剛醒沒多久,門口就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瑞文抬起頭,瞄著斜上方的監控攝像頭。 “請進。” 門開了,他轉過頭去,卻沒在預想中的高度看見來人的腦袋。 然後,兩個小家夥像炮彈一樣撲到了他身邊。 “哥哥!”“哥哥!” 竟然是嘰嘰喳喳的基納姆兄妹倆,米夏和庫克! “你們......”瑞文看著兩名小家夥,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又會說英語了,他們徹底好起來了!而且,一點都不怕自己! 倦意濃重的齊格飛先生跟在兩個孩子身後走了進來。 “我很對不起你,瑞文先生。”他摘下白色的軍帽,鞠躬致歉。 “你是我見過品格最高尚的年輕人,是我自己的心胸過於狹隘。我可以向你保證,從今往後,人類保衛軍內部不會再有任何人找上你的麻煩。” “瑞文哥哥,我爸是怎麼消滅犯罪團夥,踢爆那些壞蛋的?”庫克興奮地問道: “你又是怎麼把我們救出來的?像蜘蛛俠一樣嗎?你會開直升機嗎?用霰彈槍?中華功夫?” “咳咳,我是病號,讓我安靜會。”瑞文笑著揉了揉太陽穴。 “這些故事以後再講,以後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