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R1看見了一小簇溫暖的火光。 一根蠟燭在黑暗中飄忽不定,蠟油和火星一點點灑落地麵,逐漸化作一張金黃色的火幕。火幕並不灼熱,沙沙作響,飄出一陣草木的清香,是銀杏葉的味道。 R1想起了那座陪伴自己數十年的中庭花園。每隔三個月,下一個季節的花卉就會被滿滿當當地擺進去。春天的花是薔薇和百合,夏天的花是多得受不了的玫瑰和金盞菊,秋天的銀杏葉鋪天蓋地,冬天有一株株兔子形狀的仙客來。 有時候,實驗室中培育出的兔子和鳥兒也會被放進中庭裡飼養。它們的外貌和書本中的同類總是不盡相同,且大都活不過一季。 他是在那座白塔中出生的,一輩子隻出去過一次。中庭內的動植物是他對四季的唯一概念。 印象中,那是整座塔樓內唯一一個充滿色彩的地方。 “該起來了,晚宴結束了。” 有人正在把他從本應永久不醒的幻夢中喚醒。 R1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淺綠色的沙發上,身上蓋著一條毯子。宴會廳的華麗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怎麼到這來了?”他對這個地方並不陌生。這裡是A2教授的辦公室。 他抬起頭,昏昏沉沉,手臂上連著輸液軟管。他的舌頭依舊潰爛滲血,左側後槽牙崩了一小塊,興許是在晚宴上咬了什麼特別硬的東西。 “焚燒已經開始了。”好幾年沒怎麼搭理過他的A2教授坐在對麵,眼窩凹陷,推給他一杯泡了點棉花糖的熱咖啡。 “生活設施的電源即將停止運作。留守地麵的人已經撤離到了發射站外,整座塔裡的活人隻剩下我們兩個。” R1沉默地捧起陶瓷杯,棉花糖在蒸汽中慢慢融化,和咖啡泡沫混合在了一起。 “為什麼您還會在這裡?”長久的沉默後,他開口道: “您應該在外麵才對,在熔爐裡。您的軀體應該被消滅,靈魂應該跟隨其他人離開。這是協議裡的規定,部門主管不能被區別對待。” “是的。在別人眼中,我已經在外麵了。”A2教授點了點頭。 “但那是個假的復製品,我騙過了他們。由始至終,我都沒打算服從表決結果。” “狂歡至死?舍棄肉體?被燒成灰?退化成原始的水螅生物?那根本就不是延續人類文明的方案!它保存下來的壓根就不是人類,而是一群沒有人性的邪惡怪物!” “你想乾什麼?”R1手上的杯子晃了一下,咖啡灑出來了幾滴。 “不是我想乾什麼,孩子,是我已經乾了些什麼。整整六年,我將我的全部精力投入到了這種藥劑的研究上,為我真正的方案做準備。” 教授從身邊拿過一顆膠囊和一支注射針筒。 “晚宴最後的‘甜點’就是這個方案實踐的第一步。這座塔裡所有人的理想,他們最美好,最純粹最良善的一麵將共同構築成一個新世界!” “您都忘記了!” 瑞文情緒失控地大叫。窗戶彼端,卡爾的喉嚨裡傳出了同樣的悲鳴。 這才是真實發生的事情啊!這才是我真正的記憶啊! 我沒有妹妹!我沒有叔叔!我沒有已亡故的父母和那個溫馨的家! 都是夢,全都是夢!這是一個由夢組成的世界!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眉頭一沉。 “瑞先生,我並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的認知又開始混亂起來了。控製它,壓製那些幻覺!” 不知道? 瑞文瞪大了眼睛,疊加畫麵中的R1清晰可見。 隨著A2教授的講述,R1的臉越來越慘白,表情越來越錯愕。 這都是真的啊,教授!不是幻覺,都是我的記憶啊!您真的不記得了?還是您在故意欺騙我? “控製你自己!”教授厲聲喝道: “那都是你潛意識裡的幻象!它們混亂了,你絕不能讓它們反過來侵蝕你!不能讓它們傷害到你的現實認知!” R1站起身,拔掉針頭,扶著沙發的扶手,一步步地往後退,麵容極度驚恐,A2教授步步緊逼。 “你留在地麵的許可是我批準的,孩子。你是關鍵,隻有你能幫我實現計劃的第二步!”他的雙眼中失去了一貫的理性,僅剩亢奮和瘋狂。 “你不是一直想離開這裡,到外麵的世界去嗎?” “全都可以實現!你可以到日本去泡溫泉,到芬蘭去過聖誕節,去攀爬中國的萬裡長城......隻要你想,你都能去,不論是哪個地方都能立刻抵達!全都是真實的,比現實更加真實!” “我們可以創造一個外麵的世界,在你的腦子裡。” “不,不!” “您不能這麼做!” 仿佛魔怔一般,瑞文也重復起了R1的話,同時發出聲音的,還有窗戶那邊的卡爾! “他們說的都沒錯,他們說的都沒錯!您瘋了,您徹底瘋了!” “清醒一點!”教授猛拍了一下桌子。 “你忘了你來這裡是乾什麼的了嗎?治療的目的是讓你好起來,而不是越變越糟!” 被他這麼一喊,瑞文一下子回過了神。R1絕望的麵孔閃爍了一下,消失於玻璃倒影之中。 窗戶那邊,另一個“自己”身上竟然開始冒血! 鮮血一股接一股地從他的口鼻中湧出,瞬間浸染了他的衣裳和地麵! 對啊......我怎麼忘了呢?瑞文激動地想道。 我來這的目的隻有一個,我接受催眠暗示療法的目標隻有一個! “殺了我。”卡爾的口中緩緩吐出。 “殺了‘我’。”瑞文咬牙說道: “讓我得到解脫!” 可是另一個“自己”還沒死,七竅流血,站在原地。 為什麼?為什麼都這樣了他還沒死? 給我去死吧,去死!去死啊!瑞文死死盯著另一個“自己”,在心中咬牙切齒。 別再折騰我了!別再折騰別人了!!! “夠了!”教授怒吼道: “治療中止,立刻從那裡離開!” “不行,還不夠!我還沒有死!沒有死!沒有死!!!”瑞文和卡爾同時歇斯底裡道: “您不知道該怎麼殺死我,您必須要想到辦法!!!” 不能在這裡放棄!絕不能在這前功盡棄! 另一個“自己”撲上前去,和自己操控的卡爾廝打了起來,雙手拇指摳入了對方的嘴角,用力撕開! 瑞文的嘴角忽然傳來了一陣撕裂的痛感,自己的嘴角破裂了,牙齒全部錯位,上唇從中間分開,像隻兔子! 他自己不知何時已經變成了卡爾,不知何時到了窗戶的那一邊,另一個“自己”死死摁住自己的身軀,拳頭一顆接一顆地捶打下來! 與此同時,他又在一拳接一拳地毆打變成一灘爛肉的卡爾,每揮下一拳,視線就愈發混亂,語法破碎! 我是誰? 我到底是誰? 卡爾的下顎稀爛,舌頭脫出,臉皮朝兩側翻開。 忽然,那條舌頭上浮現出了文字。 “瑞文”。 那是我嗎?那是我的名字? “你要醒來......”急切的聲音從卡爾的喉嚨中傳了出來。 有什麼人正抓著自己的肩膀猛烈搖晃,試圖將自己喚回現實。 “快,快醒來!” “快醒來啊!!!” “啊!” 瑞文彈了起來,用雙手胡亂掃開桌上的所有東西,額頭撞向封了軟膠護墊的桌角,一下接著一下! 鈍痛過後,他逐漸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心理谘詢室內。 “真是一場惡鬥!” 黑色機器貓從柔軟的地毯上爬起來,像真貓一樣用後爪撓了撓耳朵。它也是剛才被瑞文用手掃到地上的“雜物”之一。 “我,我回來了?我成功了?” 瑞文搖頭晃腦,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一點重影都沒有。 幻覺消失了。 他的幻覺徹底消失了! “太好了,那家夥終於被乾掉了!”他激動地握緊了拳頭。 另一個“自己”肯定死了!都成了那鬼樣子,怎麼可能死不掉? “你怎麼看,阿夏?”K瞄了瞄一旁的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 教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瑞文的虹膜。 “成功了。”他點了點頭。 “他已經能憑借自己的意誌把所有虛假的事物阻隔在外,暫時沒問題了。” “真是個堅強的孩子。”機器貓懶洋洋地趴了下來。 “真的沒問題了嗎?”瑞文四下張望著,不論哪裡都是正常的,哪裡都看不到那要命的烈日和另一個“自己”! “我好了?我真的好了?”他跳下沙發,跑到窗邊,眺望花園街上的湍急車流,人來人往。自己常去的羅蘋咖啡館旁,一大群流浪貓蹲守在老劉的便利超商門口,等待投喂。 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叫回了沙發上。 “既然你已經清醒了,已經能分別現實和幻覺,我想我們有必要就另外一件事情好好談談。” 他臉上的表情依舊十分嚴肅。 “瑞先生,你究竟磕了多少?” “......欸?” 什麼?瑞文沒能反應過來。 什麼磕了多少? “在你清醒前的這段時間,我讓奧斯卡幫你做了個血液檢測。”教授從電腦桌上拿起一張報告單。 “很明顯,這幾天你一直都在使用那種包含123號元素的違禁針劑。” “哈?什麼跟什麼?”瑞文聽得一頭霧水。 “我沒用啊?我完全沒這個印象!” “5月24號,你和我提起過一名失蹤的警察。我讓齊格飛去跟進調查了,根本就沒有那個人,那天早上,中心公園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不可能,不可能啊!那又不是幻覺,那是發生在現實裡的事情,我真的親眼見過那個警察,他叫衛斯理,而且他認識我!” “你沒想過那可能是另一種幻覺嗎?”教授沉下眉頭,舉起化驗單。 “我沒想責備你,瑞先生,但化驗數據能說明一切。我建議你回家好好看一看寄給你的那個包裹,看看它有沒有被你自己給動過。如果它還在,打電話給我,我會幫你把它處理掉,並為你安排戒斷療程。” “這不可能,教授,這肯定是搞錯了!”瑞文覺得有些好笑。 “我妹妹可以為我作證,那天早上衛斯理真的打電話給我了。肯定還有別的證據,肯定還有......我絕對沒嗑藥!我怎麼可能磕?” 他不停地否認著。越想,心中就越怕。 自己一個三好青年,從小看戒毒廣告長大的,怎麼可能去乾這種事? 出了醫院,他立刻往中心公園跑,來到了那座掃把間門口,拉開了門。 地麵乾乾凈凈的,沒有血汙,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興許是給清乾凈了,他心想,都過了那麼多天。 他又打開了手機,裡麵的記錄確實都給刪掉了,但那意味著衛斯理的號碼也不在,自己沒法通過這個細節證明對方是否存在。 還有別的證據嗎? 他又匆忙趕到酒吧街。“夢尋秘境”的門鎖著,是道密碼鎖。 “......”瑞文轉身就跑,這次是朝著便利超商。 記憶中,自己那天和便利超商的老劉說過話。 “是你,小兄弟,隨便看隨便挑啊。”老劉熱情地向他打了聲招呼。 “老劉,跟你問個事兒!”瑞文急切地開口道: “2月23號晚上,我來你這裡買過東西對吧?我那天看起來有沒有什麼不對勁?” “抱歉,抱歉,小兄弟。”老劉連連搖頭。 “我沒什麼印象了。每天來那麼多客人,我不可能記得誰人什麼時候來過......哎!” 瑞文轉過身,往家裡趕去,邊趕邊摸鑰匙。 “小雪!小......” 家裡空無一人。 嘶...... 瑞文低下頭,在被整理好的快遞包裹中尋找了起來,那個印著辛迪藥業公司商標的盒子不在。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他的心臟亂跳,慢慢朝書房走去。 他立刻就看見了桌邊的一個空“墨水筆盒”。 “這,這東西什麼時候跑來這的?” 瑞文翻動桌上雜亂的文件,拉開每一個抽屜,更多的“墨水筆盒”被他翻了出來,文件夾下,抽屜的本子堆裡...... 顯然,過去的自己不想讓這些東西被人看見,卻又心虛不敢把它們給扔出去。 “真的沒發生過......那些真的是磕了藥的幻覺?”瑞文想起,這幾天內,自己的確感覺幻覺癥狀減輕了不少。 他彎下腰,搬開了角落處的廢紙簍。 那個快遞箱靜靜地躺在廢紙簍的後麵! “真的是我乾的?為什麼我會......”瑞文的四肢忽然湧上了一股乏力感,後頸冒出了一顆顆冷汗! “不會吧!” 箱中之物竟讓他產生了一種令人反胃的生理性渴求! 瑞文立刻把快遞箱合了起來,找出膠帶,一層又一層地封好。 他為自己現在的狀態感到羞愧難當! “你是對的,教授......”他在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撥打了教授的電話。 “我這就把那些東西拿過去,以後我肯定不會再碰了。” “沒關係的,年輕人。”教授在電話那邊安慰道: “我想我們有必要盡快追查它的來源。辛迪藥業公司在新華爾街區的業務是誰負責的?最近有沒有什麼上層人員從新華爾街回來這裡?” “有。”瑞文回答道: “我叔叔......”他被自己的口水嗆了一下。 “您懷疑是他?!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可他是我唯一的監護人啊!為什麼他會想害我?” “隻是其中一種可能。除了那份訂單之外,辛迪藥業公司本地的業務記錄非常乾凈,那些不乾凈的事情的確有可能發生在境外。之前襲擊你的殺手是從新華爾街來的,那個包裹也是新華爾街寄來的,這或許能說明一些問題。” “你必須得對他留個心眼,這與親情或信任無關。” “我明白,我明白。”瑞文敷衍地點了點頭,掛掉電話,把快遞盒子踢到一邊,往書桌上一趴,汗水順著頸項流了下來。 記憶中,父母曾告誡過他永遠不要嗑藥。即便長大成人,他也依然恪守教誨,將這句話視作做人的底線。 雙親離開後,叔叔擔下了照顧兄妹倆的責任,將自己和小雪視如己出。 幻覺消失了,可他生命中最不能接受的兩件事情卻悄然擺在了眼前。 ............ 便利超商門口,老劉整理著擺放在收銀臺旁邊的糖果零食,忽然若有所思。 “那天我好像真的和那小兄弟說過話,聊了蠻長一段時間。”他看著手裡裝能量棒的盒子。 “他那天精神狀態很差,看起來有點像低血糖,又有點像磕嗨了......嗯,貌似又不太像。” “喵!”門外的流浪貓叫了起來。 貓咪們在店門口排成了排,為首的黑貓和大橘豎起耳朵,顯然已經餓壞了。 “好了好了。”老劉拿出一盒切碎的豬肉,那是昨天賣不出去的。 “咪咪,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