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的腳踝忽然被一隻手輕輕拽了一下! 他被嚇了一跳,剛要對下方發難,卻憑感覺發現拉扯自己的是一隻肉乎乎的嬰兒小手,溫暖軟糯,像在抓著一件新奇的玩具。 人山深處,嬰兒們被成人們保護著,絲毫不覺外界的驚濤駭浪,睡得香甜,在好夢中無意識地滾來滾去,偶爾抓取身邊人的手腕或腳掌,好奇地感受著這非同尋常的降生之所。 “他們......他們是夢境世界裡的新生兒!” 瑞文想起了教授帶自己去過的育嬰室,想起裡麵的玻璃風鈴和一排排熟睡的新生命,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忽然觸動了一下。 這些生命都是真的!這個由謊言編織成的世界之中真的能誕生新生命! 這個世界的本質不比現實更加虛假! 可當他伸手往旁邊一摸,試圖感受到更多的時候,卻摸到了一手滾燙的蠟油! “不!該死!” 人山的外層正在溶解! “溶解聖母”的羽毛飄到了人山之上,立刻開始將人同化,生生分解為一灘又一灘血水和油! 睡夢中的人們同樣感應到了危險。他們紛紛在人山上移動起來,年老體衰者爬到最外側,手拉著手,互相疊在一起,將內部的孩子們死死地保護了起來! 慢慢地,他們凝結成了一層厚重的蠟墻,軀乾和四肢融在了一起,沒了氣息。 ............ “現在插播緊急新聞,由於未知原因,市區內部發生大規模猝死事件,初步懷疑為新型傳染病所致。請各位市民注意......” “傳染病?” 深夜,瑞家兄妹倆擠在瑞雷叔叔家的客廳裡看著新聞。 “哥!趕快下去買鹽!”瑞雪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買鹽乾什麼?”瑞文不解道: “樓下的超市早就關了。” “你沒看見新聞裡說的嗎?很有可能是那種新型傳染病從境外傳過來了,它的傳播速度非常快!” “有那麼誇張嗎?”瑞文隻覺一顆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慢慢提了起來。 “小雪說的對。”瑞雷叔叔放下咖啡杯和手提電腦。 “我剛從新華爾街回來,知道得很清楚。那種病毒可能擁有很長的潛伏期,爆發起來非常恐怖。五月底,新華爾街區在短短一個多星期內死了七萬多人,現在仍然沒完全控製下來。” “鹽是特效藥。”瑞雪補充道: “這不是偏方,是經過相關醫學機構證明的事實!明天城裡肯定會出現搶鹽潮,我試試網購好了。” “不用。”瑞雷叔叔安撫兄妹倆。 “說得好像咱們家開的不是製藥公司一樣。為了應付需求,最近辛迪剛開辟了一條新的氯化鈉壓片生產線,利潤特別高。” “那不就是壓縮鹽片嗎?”瑞文咋舌。 “它可以解決短時間大劑量攝取的問題,喝濃鹽水對消化係統傷害很大。”瑞雷叔叔耐心地解釋道: “公司裡還備了不少存貨。明天我給你們帶一些回來,就不用擔心了。” “我也去一趟吧,上班午休的時候就行。”瑞文瞄了眼窗外的瓢潑大雨,一片羽毛被雨水粘在了窗臺上,邊緣的絨毛微微晃動。 他想去看看金過得怎麼樣了。 ............ “心!別讓那東西靠近塔底!!” 瑞文爬上人山頂部,“溶解聖母”那近似嘆息的鳴叫和野獸們的紛亂嘈雜交織在一起。在他的頭頂,螺旋槳的聲音盤繞不休。 卡達斯人類保衛軍的直升機冒死沖入了雷雲中,無視了埋沒在人山中的自己,朝著糾纏的兩名上位存在接連開火。熱浪一道接一道地自遠處飛來,於不遠處轟然爆炸,那是在後方支援的高射炮! 然而,人類介入上位存在之間的鬥爭隻是不折不扣的送命之舉! 失去了人性控製的“溶解聖母”揚起包覆全身的羽毛,毫無規律地飛行,沖撞。被羽毛觸及的一切活物都在溶解,化成泥,化成水,化成絕望的悲鳴! 轟!一架直升機拖著火尾栽向遠方,士兵的腦袋在頭盔中接連爆炸,伴隨爆炸的青白火焰,粉身碎骨! 瑞文右手掩麵,五指發力,忍痛將那雙無用的眼球從眼窩裡摳了出來,朝著人山下方一扔。 伴隨吱吱呀呀的怪異響聲,紫黑色藤蔓自那兩顆眼球中一束接一束地生長而出,在人山上結成一張巨型藤網! 這時,一隻半融化的蒼老手掌按在了他的顏麵之上,在瑞文的驚愕之中用力將他給按了下去,按到人山深處的嬰兒堆中,緊緊抱住,一層疊一層,團團圍了起來。 那些人在保護嬰兒,也在保護他! 融化成蠟油的人們與藤蔓粘連在一起,厚重地蓋在了人山之上,男人抱住女人,女人抱住寶貴的新生命,至死仍在拚盡全力地捍衛著! 他們從沒傷害過自己! 瑞文在黑暗的溫暖中驟然醒悟。 包括教授在內,由始至終,夢境世界中沒有任何人想要傷害過自己!他們隻是在守護,守護這個被逃亡者們給遺棄的地球家園,守護孩子們! “他們都是善良的人!可是我卻......” 空洞的眼窩中不由自主地淌出了淚水。 瑞文小心地推開環繞自己的手臂,重新鉆出人山,在雙手中生成兩根銀色絲線,接連劃過自己的大腿,胳膊和軀乾,一片接一片,將切下的肉塊朝山下扔去。 大量奇形怪狀的飛禽走獸自他的血肉中鉆了出來!蜥蜴,毒蛇,獵豹,鱷魚......扭動著裸露在外的脊椎,蝌蚪般朝蜷縮成卵形的“溶解聖母”遊去,將祂圍得密不透風,用嘴裡的尖牙撕扯著,試圖鉆透祂被雷電劈得傷痕累累的外皮! 數百條,數千條,上萬條! 一批“蝌蚪”死去,新的一批立刻頂了上去,成千上萬條“尾巴”旋轉扭動,一刻不停地鉆著,仿佛一場細胞與細胞的盛大結合儀式! 終於! 一顆黑色的蛇頭用它四顆尖而狹長的牙齒咬破了“溶解聖母”的外皮,立刻舍棄了多餘的脊椎和外皮,化作一條墨綠的肉魚鉆了進去! 巨大的血肉團塊立刻開始變形,兩團色彩絢爛詭譎的星肉咬合在一起,分裂為粘連的兩半,四塊,八塊...... ...... 萬物俱靜。 下一瞬間,巨大的血塊進散開來,每一顆血點都凝在半空中,再度聚合,裂變,不斷重復著相同的過程,進出一道道光裂,仿佛一顆聚變的新星般璀璨奪目! 半圓形的球體中,一團嶄新的肉塊正逐漸凝聚成型,數圈暈輪像臍帶般包裹著祂,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成長! 就在那團半圓即將進行最後最猛烈的一次擴散之際,那“嬰兒”忽然伸出手,主動扯斷了“臍帶”! 嘩! 空中的血點失去了力量,血雨般傾盆而下! ...... ============ 悲劇女王伊莎多拉的咆哮化作一陣陣尖銳的狂風,掀翻桌布與餐盤,像無形的刀刃般四下流竄! 亞當斯.日升與信者們慌忙屈身躲避。鳥兒們的屍體如同重獲生命般張開翅膀,四下飛散。數名信徒來不及躲閃,被風刃生生砍下了腦袋,帶著生前最後的表情飛向空中,滿臉驚愕。 “祂死了!”狂風歇斯底裡地嚎叫著。 “祂消失了......這一切都是謊言!!!” 狂風凝聚出無形的裙擺,裹挾著女王的怒火肆意發泄。教堂彩窗進裂,石柱一根接一根倒塌,拱頂化作無數碎片! 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裂開了無數條縫隙,隨後,伴隨著一聲巨響,轟然垮塌! 亞當斯被一陣風掀出了藏身之處,和其他的信徒一同被拋上半空,衣擺翻飛,宛若正在滑稽地舞蹈著。 下一秒,他們扭動著四肢,絕望地被吸向那風卷的正中心,風刃將他們攪成四下飛濺的血肉,徹底沒了蹤影! 天上的“渡鴉”忽然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悲鳴! 伴隨著血肉撕裂的聲響,人們眼睜睜地看著聖母會教堂的正上方灑下一道日光,猶如夜晚睜開了一隻明亮的白色眼睛! 黑夜再度豁開了一道口子!正午的日光穿過教堂坍塌的穹頂,直直照射在了那看不見的悲劇女王身上。受熱的空氣急速上升,形成一股威力巨大的氣流,將三頂皇冠直直拋到了夜空之上! 一隻右手自黑夜之上伸出,穩穩地接住了那三頂金冠。 “看吶!快看吶!” 莫爾索的身邊傳來了信者們的驚呼。 黑夜之上,身披漆黑的編織者手持鐮刀,孑然而立,自那狹長的豁口處,沉默地注視著腳下的生靈! “原來,命運全都不是必然......” 在人們聽不見的高處,祂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所謂的命運,全都是由我親手編織出來的。” ============ ...... 瑞文趴在嬰兒們柔軟的懷抱間,耐心地等待著,直至萬籟俱寂,錯亂感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才用右手在臉上一抹,重新賦予自己雙眼,四下張望起來。 直升機的殘骸在遠處冒著煙,鮮血流淌在炮彈轟炸出的巨坑中,熱氣蒸騰,畸形造物的殘骸到處都是,有些還在微弱地扭動,掙紮著,慢慢沒了動靜。 “心?” 瑞文放出絲線,小心翼翼地滑到地上,那名小嬰孩還依依不舍地吮吸著他的腳踝。 “嘶......”落地的瞬間,他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腿幾乎隻剩骨頭,肉被他剔得所剩無幾,幾乎完全失去了站立的能力。 瑞文邊用雙手修復著傷口,邊艱難地拖著身體,朝此刻已然隻剩下一個巨型血坑的聚變中心點爬去。 “心,你還好嗎?” 一塊腦袋大小的肉團安靜地浸泡在鮮血中,猶如尚未發育完全的胚胎般蠕動著,鮮綠,鮮紅與純白色的血管交織其上,流淌著細不可聞的囈語。 那是兩團融合在一起的星肉,和自己在蕾切爾的夢境中看見的有幾分相似。祂的真實樣貌肯定不僅限於此,但人類的眼睛無法辨認出祂的真容! 瑞文慢慢地爬下坑底,血池立刻沒到了他的腰部。 “心?” 他慢慢向前踱了兩步,不確定地看著眼前的肉團,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肉團卻忽然咧開了一道口子,長出了一張畸形的綠嘴,一張一合道: “我沒事。隻是沒想到,我們全都被祂算計得死死的。” “算計?被誰?” 瑞文在溫熱的鮮血中跋涉,來到肉團旁邊,伸手把它給撈了起來,它立刻軟趴趴地塌進了他的懷中,顯然已經精疲力竭。 “溶解聖母。” 肉團上又緩緩睜開了一隻金色的山羊眼睛,胡亂轉動了一下,橫瞳定在了瑞文的臉上。 “祂把瀕臨失控的一大半本質丟了下來,逃走了。這對我來說是件好事,省得我的意誌和祂的意誌混在一起,糾纏不休。” “也難怪祂這麼執著於呼喚你過來,或許隻有你擁有這種特殊的能力。” “你剛才為什麼要......” “扯斷‘臍帶’?這純屬無奈之舉。如果我不強行中止最後的融合,這座城市就會被與十多顆原子彈威力相仿的能量聚變給炸飛。” “然後呢?你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我現在就像個早產兒,卡在了發育完成的最後一步,有些尷尬,但問題不大。” 肉團若無其事地解釋道: “我可以慢慢等待融合完成,盡管我也不清楚那要花上多少時間。” “......謝謝。”瑞文抱著肉團,心有餘悸。他感覺這東西隨時有可能在自己的懷中爆炸! “心,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艱難地爬回深坑邊上,脫下身上的披風,把肉團包得嚴嚴實實。 “離開地球,找個隱蔽的地方靜養,直到我徹底掌握‘溶解聖母’的化身能力。” 肉團在“繈褓”中舒舒服服地扭動著。 “當然,那是在我兌現我的諾言之後。你不是還要去把另一半搶回來嗎?對付一個教授,現在的我還是綽綽有餘的。” “......” 瑞文抬頭看向融化了一層的人山,化作蠟油的人們以環抱或伸展四肢的姿態黏連在一起。他似乎看見了那隻把自己給壓下去的手,它依舊維持著按壓的動作,永遠定格在了守護的瞬間。 “不了。”他搖了搖頭。 他可以預見到,如果與教授正麵交鋒,一定還會有更多人喪命。 “該停下了......我會親自去找教授,以人類的身份把事情說清楚,請他把另一半靈魂還給我,讓我離開。” “如果,還有辦法償還一點的話......” 他無法確定這次交涉的結果會是如何。已經有太多人因自己而死,也許就像梅樂斯說的一樣,自己隻能一條路走到黑。 可是,哪怕希望近乎為零,他也想試著回頭一次。 ............. 6月8日,中午。 “普通人”瑞文戴著妹妹硬塞給自己的雙層過濾口罩,來到了辛迪藥業公司樓下。午休回家時,瑞雪幫他把全身的衣服背包都換了個遍,連快樂手環也摘下來仔細消毒,他的右手手腕此時空空如也。 玻璃大門後鋪著一張金邊紅地毯,還是他從小看到大的那個花紋。 “鄺太太!” 他一眼就認出了年逾半百,頭發半白的倉儲部主管鄺太太。她也是從小陪伴自己的公司老員工之一,曾經帶他和瑞雪逛過動物園,給他倆買過棉花糖。 詭異的是,他至今還記得那根棉花糖,一圈黃環一圈綠,中間是一張糖漿畫出的歪嘴人臉,看著相當瘮人。 糖漿是巧克力味的,又黏又膩。那天濕氣很重,棉花糖上的臉一下就癟了下來,皺皺巴巴的,像個嚇人的小老頭。 為什麼我會知道這些? 我何以知道這些而不知道...... “哎呀!這不是小瑞嗎。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多久沒見了啊,感覺沒怎麼長高啊?”鄺太太放下自己的牡丹花保溫杯,滿臉堆笑地迎了上來。 “早就過了長高的年齡了。”瑞文收回思緒,略微尷尬地抓了抓頭發。 “我是來拿點藥的,順便看看我介紹來的朋友。” “小金對吧?”鄺太太的臉上擠出了一些笑容。 “他沒問題,我還擔心他拚過頭把身體拚出毛病來呢!對了,他上個月去做整形了你知道嗎?” “整形?”瑞文搖了搖頭。 “他沒告訴你?唉,也不知道是不是新技術,恢復得又快又好,壓根看不出原來的樣子,整得我也想試試了。欸,他人在辦公室裡呢,要不我幫你把他叫出來?”鄺太太拿出了手機。 “不用。”瑞文越過鄺太太,徑直朝倉儲部辦公室走去,用力推開了房門。 與他四目相對的,赫然就是幾天前給他送包裹的快遞騎手! “......!”梅樂斯瞪大了眼睛,手中的筆和貨單險些掉到地上。他的雙眼之中,是露出相同表情的瑞文先生。 凝固的空氣中傳來什麼東西“哢!”的錯位聲響。 在他來得及構思說辭之前,他看見對方的嘴角上彎起了誇張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在倉儲部員工們愕然的目光中,瑞文大張嘴巴,咯咯笑了起來。 “果然都是假的......” “假的,你們都在騙我,你也在騙我!” 他深吸一氣,大吼出聲。 “所有人都在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