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奧法守秘人”瑞文披著一件黑色風衣,乘上了前往人類都會大學的公車。 這個節點,應該正好能趕上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的夏季授課時間。他不想冒險回醫院去,那有可能會讓他和另一個“自己”撞個正著。 憑借昔時的印象,他穿過鋪著藍白地磚的走廊,從A到J號禮堂旁掠過,直奔教職員辦公區。 一隊身穿自製T恤的社團成員正在大學中庭分發傳單,那是人類都會大學的宗教結社,衣服上印著社徽和十字架。其中一個年輕女孩剛好湊了過來,瑞文伸手拿了一張,那小年輕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願聖靈永遠與你同在!” 他低頭看向傳單,標題是一行花體英文。 “錯誤會被原諒,就像牧人會為尋回羔羊而欣喜,父親會為浪子回頭而流淚!” “......謝謝。” 瑞文向那紮馬尾辮的女生點了點頭,露出了對方看不見的微笑。 此時此刻,他的麵孔又變得斑駁不堪,新新舊舊的傷痕疊加在一起,變成一塊塊愈合的瘢痕,比梅樂斯當初有過之而無不及。 叩,叩,叩。 他來到了教授狹小的私人辦公室門前,伸手輕叩。 “請進。”教授的聲音隨著咖啡香一同從門縫傳了出來。 “教授。”瑞文進了門,拉下口罩,慢慢地攤開雙手,舉至半空。 “我......想和您談談。” 他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它聽起來甚至不怎麼像人類的嗓音!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靠坐在人體工學椅上,注視著來人,眼神由震驚快速變為鎮定。他的坐姿有些滑稽,軀乾不自然地靠向右側,腰部似乎受了些傷。 “我是瑞文,另外的一半。”瑞文解釋道: “為了活命,我和另一個‘自己’在一個多月前分開了。” “是我。花都植物園事件,藍館演唱會事件,還有新華爾街瘟疫......全都是我。” “我有想過類似的可能性。”教授緩緩起身,拉開了辦公桌旁的椅子,目光時而陰沉,時而閃爍。 “請坐吧。想喝茶還是咖啡?” “我想離開這裡。”瑞文擺了擺手,單刀直入道: “這段時間,我在外麵經歷了很多,害死了很多人,也知道了屬於這個世界的真相。我必須離開這裡,連同我的另一半靈魂,這對你我雙方來說都是件好事......” “年輕人。”教授打斷了他,看進他的眼睛裡。 “我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說過你不會去仇恨。我現在能再確認一遍,這是真的嗎?” “是的。”瑞文點頭。 “我努力嘗試過,但我就是找不到理由說服我自己。我嘗試把憤怒當成仇恨的替代品,卻始終騙不了我自己。” 滴! 教授站起了身,蹣跚著走向櫃子,找出濾網和紙杯,按下了一體式咖啡機的啟動鍵,磨豆刀片嗡嗡運轉起來,將豆子磨成芳香的粉末。 “所以你想要的,是在奪去了幾千幾萬條無辜的人命後,就這麼離開?” “除非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瑞文回答。 教授盯著咖啡豆滾動的雙眼垂了下去,這讓他瞬間看起來蒼老了不少,他的目光依舊冷靜,拳頭卻慢慢握了起來。 “我會放過你,讓你離開......如果我是個絕對理性的怪物,是目光遠於一切,視人命為螻蟻和新聞下方的滾動數字的高位存在。” “但我不是。在這點上,你必須原諒我,這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類能夠做出的選擇。” “您恐怕沒有其他選擇。” 瑞文抬起頭,提醒道: “也許以前不是,但現在不一樣了。您現在毫無勝算。如果人類保衛軍要對我發難,我絕不會束手就擒。” “就算我想這麼做,恐怕也不可能。”他補充道。 “我知道,年輕人。” 教授虛弱地點了點頭,容器裡剩餘的咖啡豆慢慢停止了旋轉。 “老實說,此時此刻,我也和你一樣茫然無助。” 瑞文很快理解了對方的話外之意——昨天晚上的惡戰對人類保衛軍而言同樣無比慘痛!在兩名上位存在的鬥爭之中,他們不知折損了多少架飛機,犧牲了多少名士兵,幾乎不可能在短期內填補,或許連教授自己也元氣大傷。 換言之,在這個世界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與自己相抗衡了。 伴隨綠燈的亮起和輕快的提示音,教授把香濃的熱咖啡推到了瑞文麵前,眼神逐漸柔和了下來。 “已經過去五分鐘了......你願意來找我商量,比什麼都更讓人高興。” 話音剛落,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你好?”教授接起電話,臉色驟然一沉。 “......我馬上就回去,半個小時,不,二十分鐘。” “怎麼了?” 教授沉重地看了瑞文一眼,後者立刻明白過來,事情和另一個“自己”有關! “扶我一把,拜托了。記得戴上你的口罩。” 教授穿上外套,拉開了房門,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我們要去哪裡?醫院?”瑞文上前摻起教授,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對方像個與年齡相符的老人。 “去醫院。”教授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醫院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怎麼了?”瑞文沒有直接詢問教授,他問的是林心。 他用了一整夜思索該把林心藏在哪。那團糅合的星肉整晚都保持著相對穩定的狀態,但他實在是不敢把一顆“核彈”就這麼擱在自己的床或沙發上。 最後,他乾脆拜托卡梅隆代勞,用星肉包裹星肉,一起窩在了自己的影子內部。 林心的聲音在他耳後一縷頭發的影子裡響了起來。 “他被救護車送進去了,滿頭滿身是血,不省人事。電話是奧斯卡打的。” “......哥!” 瑞文下意識地循聲看去,目光和抱著一堆參考書的瑞雪交錯而過! “哪個?”同學周曉青順著瑞雪的目光看了過去。 “你說那個人像你哥?” “唔,臉不像,背影有那麼點意思。”瑞雪立刻挪開了目光。 “欸,你看他旁邊那個人,是你之前想去實習的醫療研究所的負責人之一!”周曉青的目光投向了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 “嗯,我認識他。我哥之前跟我說過,可以讓我跟著他實習,但我現在還拿不定注意。” “誒?!你怎麼每次都能攤上這麼好的事情?”周曉青羨慕道: “去吧去吧!那麼難得的機會。你一個女孩子遠走他鄉不安全,前不久不是還被砸玻璃了嗎?” “我再想想吧......”瑞雪把話說到一半,從兜裡摸出了手機。 “喂?......什麼?!!” “幫我還掉這些書!”她把參考書往周曉青懷裡一塞,後者沒拿穩,險些連自己的一同掉到地上。 “怎麼了?” “我哥出事了!這回真出大事了!” 說完,她收好手機,立刻往南門公車站奔去。 人類都會大學附屬醫院住院部。 “丁主任!我哥怎麼了?”瑞雪急匆匆地趕到了等候區,丁箏丁主任正等在那裡。 “頭部受創。從傷口的形狀判斷,像是他不小心磕到了硬物的一角,可那似乎並不是他昏迷的根本原因。” 丁主任拿出了一份化驗報告。 “他的血液化驗結果還是有些奇怪,好幾項指標顯示他依舊在攝取那些違禁藥物。” 瑞雪立刻瞪大了眼睛。 “違禁藥物?什,什麼時候的事情,我一直都看著他,明明昨天晚上他還好好的呀?” “那得等他醒來再問了。小瑞就在裡麵,三號房,沒有生命危險,但是暫時沒有恢復知覺的跡象。” “小雪,和我在外麵一起等。”瑞雷叔叔從旁拉起瑞雪的手。 “雷叔,我哥不是和你上公司拿藥去了嗎?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瑞雪大聲問道。 “先走吧,專業人士已經到了,他們一定能把小瑞治好的。”瑞雷叔叔堅持道。 “是呀,小雪。你在這幫不上忙,別擔心,有什麼情況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丁主任附和道。 “不行!我又不是外人,那是我哥啊,我必須看看他究竟怎麼了!”瑞雪掙脫叔叔的手,朝病房跑了過去。 ............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三號病房中,瑞文將白口罩拉低,剛想靠近,錯位感就鋪天蓋地地包圍了他。 躺在病床上的,赫然是頭部包著繃帶的另一個“自己”,頭戴呼吸機,插著輸液軟管,儀器跳動著綠色波頻。 他在瑞文眼中看起來就像個摔碎的瓷器,成千上萬條裂痕勉強黏合在一起,碎渣一刻不停地漂浮起來,發出尖叫,試圖與不屬於它們的位置拚合。 他的另一半靈魂,碎得與粉末無異!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顯然沒能看見這些。 “他又掉回那些幻覺裡了。” “幻覺?” “為了讓他和超脫理解的異常分離,我消除了他的一部分記憶。”教授解釋道: “可那些東西經常以幻覺的形式回到他的腦海中去。我必須利用催眠暗示療法再次進入他的潛意識中,將問題撥亂反正。” 可為什麼問題會反而越來越嚴重?瑞文在心中暗忖。 與此同時,他注意到了一個問題,對於遮蔽,教授隻字未提。 對方並不打算把真相完整地告訴自己! “我能一起去嗎?”瑞文問道。 “可以。這就是我叫你來這裡的原因。”教授點了點頭。 “可是你必須要記住一件事,不論發生什麼,千萬不要回頭。” 說完,他點著了本森燈,備好注射針頭。空間在奶油和檸檬的香氣中迅速扭曲起來。 飛行城堡在暴雨和雷電中懸浮。玻璃窗上滿布雨點。 瑞文在踏入那淺綠房間的瞬間就感覺到了空間的錯位。桌椅和書架的位置都是飄忽的,時左時右,桌上的一副撲克牌忽遠忽近。 他試著向前邁進一步,卻退到了一步遠的後方。 不,他很快就發現那不是自己的問題。他的身體控製權並不完全屬於他自己! 另外一半靈魂隨著他一起進入了潛意識空間,爭搶著他的身體和意識主導,一點也不願意配合! “我,我這是怎麼了?” “普通人”瑞文竭盡全力地掙紮著。 “你給我安分點!” 瑞文強行奪回雙腿的控製權,慢慢地越過長桌,來到了房間的窗戶前麵。 窗外的雨點忽然變作了一個接一個的氣泡,變換著不同的顏色和光澤,逐漸映射出了另一邊的光景。 “這是......!” 瑞文在自己的倒影中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他正與卡梅隆行走在奧貝倫大學的走道上。卡梅隆的手裡削著一個蘋果,自己嘴裡啃著另外一個。一名古銅色皮膚,留著黑色長卷發的年輕女孩正給他們帶路。 他對這張臉有些印象。 “是芙勞!”瑞文猛然回想了起來。 6月8號,“過去”的今天,自己正和卡梅隆一同前往阿夏古雷醫藥研究所,調查阿夏古雷留下的“遺書”! “為什麼?” 另一個“自己”在腦海中叫嚷起來。 “為什麼那家夥還活著?我明明已經把他殺了!” “什麼?”瑞文一頭霧水。 “什麼叫你把他殺了?那就是你自己啊!” “不!那不是我,那是潛意識裡的‘我’,邪惡的‘我’,必須被鏟除的‘我’!” 另一個“自己”歇斯底裡道。 “他必須死!他不死我就醒不過來!我必須殺了他!我必須!” “癥結找到了。”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也來到了窗前,站在瑞文身後。 “隻要加以乾涉就能讓他醒過來。隻要從潛意識層麵讓意識到自己究竟是誰,就能夠將他給喚醒。” “什麼?可那壓根不是什麼潛意識,那是‘過去’,那是現實啊!” 瑞文瞪大了眼睛,正想看向教授,卻又想起了對方“不能回頭”的囑咐。 窗外的畫麵迅速開始了變化,在不變的空間與視角中,時間急速開始倒流。 現實世界的阿夏古雷出現在了窗戶的那一邊,正專注地在那本厚重,潮濕,貼滿植物葉片和種子的筆記本上書寫。他的身體還未產生明顯的異變,隻有手上那被石塊劃破的傷口微微發紫。 “烈日154年,1月30日......”他邊寫邊自言自語。 “最舒服的季節快要結束了......我在火鬆林內探索時不幸遇上了濃霧,險些被正午的陽光曬死。一個林間的大空洞救了我一命,我在裡麵度過了一整個正午......” “我沒事,隻是弄傷了我的手。植物的樣本也沒事......這些種子有著極大的改良空間,有希望在日後培育成適合播種的莊稼,像焦麥一樣造福這座被烈日支配的地表城市......” “這是教授被石塊劃傷的那一天!” 另一個“自己”嘟囔道。 這時,教授伸出右手,在玻璃上輕輕叩擊。 乾涉立刻發揮了作用。阿夏古雷停下了記錄,四下張望了起來。 “真奇怪......”他繼續提筆記錄道: “我似乎聽見了一些不太好的聲音。我的眼睛似乎看到了一些重影,希望那不是因為我染上了某種看不見的詛咒......” 窗外的畫麵泛起漣漪。阿夏古雷依舊在書桌前記錄著,他的身軀已然開始產生畸變。 “烈日154年,2月7日。我在起床時感到了一陣強烈的頭疼。那些幻覺和幻聽仍在折磨我......” “我好像又聽見了什麼?那是許多人的呼喚......有一個聲音特別清晰,他在對我說......” “我是你。” 教授的話語忽然在瑞文耳邊響了起來。 “我是你。”他說的是烈日語! “我是另一個你。” “!”瑞文一驚,卻依舊忍住了回頭的沖動。 “......我是你。”阿夏古雷提筆記錄。畫麵再度開始變換,乾涉依舊在繼續著。 “烈日154年,2月14日......” “又是他,他說的東西我不太明白......也許是他的問題,也許是我的問題......我感覺我的大腦越來越渾濁了。” “烈日154年,2月21日......” “無止境的瘙癢正在折磨我......又是那個夢,又是那些幻覺,他對我說,一切都是......” “一切都是假的。”教授輕叩窗戶,低聲細語。 “烈日154年,2月30日......那都是些什麼?我不,我不知道......請別這樣......請別......” “烈日154年3月14日......一切似乎又變得正常了起來。正常了,對嗎?” “3月16日......不!那不是!我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假象中!不!不不不不......!!!!” “3月20日......那是我!那是我那是我那是我全部都是我!!!” “3月28日......生命!死亡!生命!” 眼前的畫麵讓瑞文毛骨悚然。 教授正在生生逼瘋另一個“自己”!身體的異變和腦海中的囈語正讓現實中的阿夏古雷逐漸喪失所有的理智!” “4月1日......” 滿布粘液,鮮血與植物枝葉的書桌前,被“永恒的永恒”汙染,渾身青黑的阿夏古雷不住抽搐,抽笑,抽泣著,奮筆疾書。筆記本翻到了最後幾頁,無力地攤開。 “當我在書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於你們而言,這已經是我人生的最後時刻了。但是,於科學,於生命,於信仰,我將永遠活著。我的目光掃過每一片新葉,每一根樹枝,每一朵柔嫩卻又無比堅韌的花,帶著關於它們的疑惑、期待和敬畏,可是......” “......可是,休想讓我死去,我將永遠活著,永遠活著!” “殺了我!殺了我!殺了我!” “休想殺了我!” 瑞文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一下。 他認得這些文字,它們是阿夏古雷留下的“遺書”! 刷!阿夏古雷將寫滿了字的紙張從筆記本上撕了下來! “奇怪,我似乎在書寫過程中做夢了,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那裡有著另外一個我,同樣在一所前沿研究機構工作......” “那個‘我’對我說,放棄你那些無稽可笑的研究,放棄你對神明無謂的信仰和奉獻,那都是假的。整個奧貝倫都是假的,你們都在遭受遮蔽......” “那個世界沒有月亮,那個世界沒有月亮,那個世界沒有月亮......” “那個世界沒有我們!” “嘿嘿,你們沒法殺了我,因為那個世界沒有你們!” 他再度陷入癲狂,用筆尖在紙上亂畫,傳出撓抓墻壁般的刺耳聲響!他身上的腫瘤和囊胞一個接一個破裂,植物藤蔓瘋長。 “關鍵時機到了。” 教授忽然從瑞文的身後打開了窗戶,將右手伸出了窗外,作出握筆的動作。 窗外的阿夏古雷定住了,筆桿懸停在半空中。 “!”瑞文發出無聲的驚呼。 支配了阿夏古雷的教授用懸空的右手書寫了起來! 一行行熟悉的英文隨著阿夏古雷的筆鋒落到了筆記本的末頁上! “我的名字是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致力於精神藥物學研究已有十年之久......” “教授!” 瑞文試圖喊叫,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啞了,發不出半點聲音。 所謂的催眠暗示療法,就是在乾涉現實世界! “正在閱讀這一封遺書的人,如果你能夠看懂這些文字......你也許還有獲救的希望......” “沒有時間了......你周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這是你的幻覺......你是一名藥癮者......你現在正接受著緊急搶救......你看見的這些文字,是催眠暗示療法的效果,是唯一真實的事物......” “看看你的周圍,你應該能意識到眼前的一切有多麼不合理......這是藥物在你腦海中產生的小小世界......它正在害死你。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必須醒來......” “你必須認清現實,必須依靠自己脫離幻覺!” “現在,醒來......” “快,快醒來......” “快醒來!” “教授!!!”瑞文猛然掙脫束縛,回過了頭。 迎上他的,是教授冷冰冰的雙眼。 那隻右手慢慢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原諒我,孩子。”教授眼中噙著看不清的霧靄,順眼角淌下。 “這是我唯一的勝算。” 說完,他右手發力,將瑞文給推出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