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穿著淺色錦緞的男孩坐在花圃裡,透過交雜錯綜的藤葉,無聊地看著天上的雲漫著拖遝的腳步,從頭頂上緩緩經過。 他叫王安,字心緣,今年十五歲,在公主府住了七年,是成國公主的孫子。 準確說,是撿來的。 當另一個靈魂進入這具軀體時,睜眼便是高聳難及的府墻,青瓦綠苔,朱門石階,一派富家氣象。 四處張望,街上是穿著樸素、鄉音極重的小販們,或坐或走,熙熙攘攘,算不得平坦的路上,有來去匆匆的行人,沿街叫喊的遊商。路中央,幾架馬車威風地橫沖直撞。 “這是……穿越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雙手,皮膚變得細嫩,雖說有些泥灰,但仍然不掩這副身體的年輕。 作為接受過社會主義熏陶的新時代公民,也受過互聯網大信息時代的洗禮,對於很多事情,閱盡滄桑的他都已經可以平靜對待,對於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不比追趕潮流的年輕人差,前世書上也有種種關於穿越時空的奇聞與傳言。 可麵前這副沖擊感十足的場景,一時之間的風雲變幻,其中強烈的落差與不真實感也讓飽讀群書的他霎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身體的前主人大抵是一個討食為生的乞兒,身體因為常年的饑餓變得瘦弱,最後連站立都有些困難。 他忍著肚中來勢洶洶的餓意,靠著身後高大的府墻坐下,在破破爛爛的衣兜裡摸索幾下,掏出來個不知何時吃剩下的硬餅,他一邊費勁地掰咬,一邊盯著街上的人們出神: 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重活一世了? 吃著餅子,他開始通過自己前世的知識與眼前的各處進行比對:街上多數男子上身短褐;女子穿著折裙。 剛才也有一個碧色官服上繡著鵪鶉的官員領著幾個衙役從自己麵前走過。聽小販口音,這應該是前世荊楚一帶,隻不過不知道具體是何位置了。 此時時節已有幾分炎熱,街上已經有叫賣冰酪與糖葫蘆的小販,應是宋朝不假。隻不過,背後這府邸雖名為成國公主府,可自己記得成國公主作為宋太祖之女,因患病早夭,死後才被追加公主。 吃完乾餅,拍拍屁股站起來,想到一旁賣冰酪的小攤上討杯水喝。不論勞什子穿不穿越的,把肚子先給填飽才最重要。 小攤在大路對麵,此時又沒有紅綠燈與盡職盡守的交警,他左看右看,剛走到路中央,餘光撇到一道比他更小的身影從他的後方向路對麵跑去,那是一個小女孩,步伐有些不穩,被路上的石子絆了一跤,仰著紮了羊角辮地腦袋號啕大哭。而一輛疾馳的馬車已經到了她的麵前! “小心!”來不及多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撲了過去,拚命將小姑娘塞在了自己的懷裡! 車軸的咯吱聲在耳邊炸響,視線範圍內,馬匹與木車仿佛傾倒的大山一般壓了下來。一瞬間,他覺得世界突然靜止了。 “砰!”一聲巨響,他被撞飛丈餘。周邊一切模糊昏然,腦海卻清楚地感受到了骨頭的碎裂,血液的逆流,內臟的移位。 直到落地,濺起一陣飛塵,難以忍受的痛苦才先知後覺地猛然襲來,讓他眼前一暗。他咬緊牙關,低頭看向懷裡的小女孩。 她臉上有些臟,正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似乎覺得飛起來很好玩,露出開心的笑臉。 “沒事就好……”他聽見周圍一片隱隱約約的嘈雜。視線灰暗的最後一刻,他看見街對麵,似有一群人向自己奔來…… “真倒黴啊……”他呢喃道,臉上露出的卻是欣慰的笑容。 小女孩是江寧康王府周雍的長女周佩,那天恰好與父親來成國公主府拜訪,趁著父親與駙馬爺爺交談,跑到公主府門口自己玩耍。 看到街對麵從皇家名下商肆回來的公主奶奶周萱後,便激動地向街對麵跑去,侍衛一時大意沒能攔住,周萱也來不及出聲阻止,疏漏之下出了這麼件危險的事。 好在小姑娘沒事,公主府盡力後將他從鬼門關硬生生拉了回來。同時動用關係將撞傷他的馬車夫與車主狠狠處罰。 等他醒來,一番了解之後,方才知道他舉足無親。康王親自拜謝,想認他做個養子,而駙馬與公主也對他喜愛有加,隻是先讓他安心靜養。 待到一年半的休養終於使得傷勢痊愈,在眾人的再三勸阻下,終是讓他留在了公主府,將周萱康賢夫妻認作了爺爺奶奶。 他前世姓王,執意要保留本姓,公主與駙馬便為他取名單字安,字心緣。此後幾年,對他視如己出,也讓他悠哉悠哉地過了幾年吃穿不愁的富家少爺生活。 而通過裝成無知孩提的好奇發問,王安也在駙馬與公主的口中對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世界有了一個新的認知。 原來這個世界類似於前世的宋朝,隻不過國號“宋”成了“武”,趙家江山改名換姓成了周家天下。 除了暫時無法驗證的疑問與少數記憶上的出入,武朝簡直是北宋照搬而來。兩者在諸多方麵十分相似,譬如開國皇帝都是武將出身,都經過兵變後登基,也都製定了一係列重文抑武的方針。 這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最開始讓從小就對歷史興趣盎然的王安激動不已,滿腦子想著要去見一見各種名人雅士。 冷靜下來,卻發現如今自己寄人籬下,若是毫無緣由地求著周萱與康賢帶自己去,怕不是要落上個惹是生非、無端生事的名頭,於是隻能作罷。 初來乍到,每逢遇到一些事情,總是不免要拿出作為現代人的優越感來看待問題,嘴裡一些叛經離道的話在口中呼之欲出,又不免要罵自己犯傻:無事忙碌,輕輕鬆鬆,豈不美哉? 如此七八年,每隔幾日跟隨府上供奉的客卿學些大學中庸之道,看著手中算不上平整的紙麵,頓時有些懷念前世那柔順潔白的紙張,隻不過時代所限,生產力的低下讓讀書在這個時代是一種極為奢侈的事情,自己手中這些紙,已經稱得上較為優品了。 而上麵的這些文字,前世也曾背得滾瓜亂熟,後來半生坎坷,哪還有閑情雅致去附庸風雅,早就忘的一乾二凈。 不過身為現代人,大學又有所涉獵,隨便選出一段也能解釋得頭頭是道,甚至角度新奇之餘還不乏聖賢大道。隻是為了不讓周萱與康賢生疑,於是時常裝出一副愚笨卻努力的樣子。 憋著許多道理卻不能說,偶爾還要裝作茅塞頓開的樣子去書房找駙馬爺匯報所學所得,挑揀一些說出來後,康賢便慈祥地笑著摸摸王安的頭,捋著胡子評上幾句,隨後指點一二,讓王安好不鬱悶。 隻不過每次從書房出去時,遞到懷中的那一袋沉甸甸的銀子或厚厚的一遝銀票倒是能讓王安少上許多怨言,三天兩頭跑去磨煉演技,往後用起來也是愈發爐火純青了。 這些都是小事,暫且不提。 王安回過神來,從一旁的石桌上拿起加了冰的酸梅湯啜了兩口,遠遠看見周萱走了過來,便屁顛屁顛跑過去請安。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禮,直起身來開口:“奶奶。” 公主聽起來總給人一種很年輕的感覺,實際上作為當今聖上的姑姑,成國公主周萱頭發半白,已經年過五十,是將入耳順之年的老人了。 但身為管理著朝廷大部分皇商的周萱,舉手投足間也有一些上位者氣息,這是長時間掌管權利所帶來的必然影響。 周萱笑著點點頭,說道:“我剛從錢莊回來。你康王伯伯今天要來,爺爺在前麵大廳等著,你也過去陪他侯著。君武與小佩也要過來,平日裡你們三個關係最為要好,也有許多時日不見了。君武乖巧,小佩卻有幾分心氣。作為哥哥,一定將他倆看好。” “明日便是中秋節了,錢莊有要事忙碌,不能陪你和歡兒他們出去了。你爺爺想讓你陪他去詩會,讓我提前與你知會一聲。你許多時日不曾出門,就不要再氣你爺爺了。” 周萱摸了摸他的頭:“你平時懶散,我們不多說教你就罷了,有些場合還是要過去漲漲見識的,也不要丟了你爺爺的麵子。” “奶奶,心緣明白的。”王安點了點頭。 “其實啊,這麼多年相處下來,你身上有些才氣我們也是看得出的,隻是你有時故意裝得愚笨,我們也就不過分點破。你也不小了,很多事情自己也要多加考慮,以後就不要過分藏拙了。” 周萱有些感嘆:“皇上很早之前就知道你的存在了,上個月李掌櫃入京,我讓他帶信提到你年齡大了,也該有個出路。皇上知曉此事,想為你賜封爵位。” 她嘆了口氣:“若有機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去見見你那舅舅,多美言幾句,也好討個一職半位。” 皇帝與京城,對於此時的王安來說,更多還是帶著些遙遠的不真實感,他麵色猶豫:“我的身份畢竟是個問題……這……有些不妥吧……” 周萱擺了擺手,笑著開口:“既然我和你爺爺認了你這個孫子,身份這些的就不需要你操心了。聖上都沒有什麼說法,其他人難道還有異議嗎?” “我與你爺爺的子孫大多沒有什麼心氣,整日隻知道鬥雞飲酒。隻有你和君武小佩有成人之才。平日裡你爺爺也最看好你,切莫辜負了爺爺的昭昭之心啊!”周萱笑著看向王安。 王安低著頭想了一會,抬起頭,堅定地說道:“我一定不讓您和爺爺失望!” 周萱牽起王安的手,祖孫二人一起向著前院走去。 重活一世,王安最開始也有些不適應,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沒了前世的牽掛,那便在另一個世界活出精彩,過自己真正喜歡的生活,守護自己愛的人,感受更多的美好。 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他早就將康賢周萱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也將公主府當做了自己的家。 與府上丫鬟的打鬧嬉笑,與康賢的鬥智鬥勇,與身邊人的點點滴滴,多年後再回過頭來看,都已經成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美好回憶。 而這來之不易的親情在他心中的份量之重,恐怕此時的他自己都還沒有完全意識到。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向前,陽光也還明媚。 這是武朝景翰七年的八月十四,我們的故事從此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