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林大人、張大人、王府主和李劍仁四人走在王府畫壁的長廊上,正是要去探那王府大夫人的閨房。 李劍仁自不必說,本就是他提出來的。那張大人呢,隻是再不能在那具無頭屍體旁待下去,吩咐了餘州城的捕頭帶人查驗殺手的身份,便跟過來了。 至於堂上那幫英雄好漢,林大人讓他們待著。 這倒是必要的,萬一這幫人裡還有沒暴露的細作給放跑了,去哪兒抓呢? 那幫人也樂得如此。追根究底,林大人是官,他們是民,大人說話了,聽就是了。 四人穿過假山疊嶂的山水庭院,正是菊花開的時候,這其中燦燦鵝黃,懨懨病綠,也隻有李劍仁還有閑心去賞玩了。 “王府主,你應該明白我們是要去找哪位‘大夫人’吧?”林尹生冷不丁地突然開口道。 “明……明白。” 亂石踏碎的小路盡頭,隱隱可見一處僻靜宅居,恬淡而與世無爭,正與它的主人相稱。 宅前,還有兩個家丁站崗。 “把路讓開吧,我等有事與夫人相商” 走在最前邊的林尹生沖那兩人開口道。 倆看門的家丁也是機靈的,看到林尹生身後的王俊,也就讓開了。 行至門前,林尹生突的側過身。 “請吧。”帶著戲謔的笑容。 王俊隻得上前,推開那扇許久未碰的木門。 “吱——” 屋內景色卷畫似的鋪開。一女子著一寬大白袍,倚於茶幾之畔,樸素而奪目。三千銀絲同袍裙交疊一起,泄到地上,芊芊素手邊一杯熱茶,分明是醒神的茶葉,卻因了要喝的人,而冒出縹緲的慵懶煙氣。 茶幾另一邊坐一少女。隻一眼,便知她便是這女子的孩子,因為她們長得如此相像。 “俊兒,來客人了呀?” 那女子倒是先開口道,聲音亦是飄渺空靈。 “這是……幾位朝廷的大人。” “啊。”她向著這邊點點頭,“民女見過幾位大人。” 語畢,嫣然一笑。 那張大人登時就皺了眉頭,方才在堂上他被那林尹生一刀砍下的人頭嚇得癡了,現在想起來太折麵子。而麵對著這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他就要擺幾分官威了。 “既已知是官,為何不跪?”張大人官袖一擺,肅聲說道。 “張大人。”林尹生幾乎是貼著張大人的話尾出聲。“案子要緊。” 這幾個字把張大人醞釀好的情緒全轟九霄雲外去了。 “是……”張文元立刻噤聲。 李劍仁此時再看屋內,也隻有些字字畫畫,不知她平日裡就乾些什麼,再看那少女,卻隻是低著頭。 “案子?”她把林尹生的話重復了一遍,“王府又出什麼事了嗎?” “你被關在這兒多久了?”林尹生問。 “關……”她笑了一下,“嗯,約莫十三秋冬了,那便是十三載罷。” 她說出口之前,李劍仁就已經發現她發間的尖耳朵了。這精靈的壽命比人類長得多的多,十三載也許確實不算什麼了。 而為何壽命長短相差如此之大,還是願意結成夫妻一對,雙宿雙飛呢? 說給李劍仁聽的那人猥瑣一笑,隻答了八個字:胸襟寬廣,有容乃大。 李劍仁此時,已切實地用眼睛,了然了。 他又瞟向王俊,“嘖!這狗賊。”低聲罵道。 但王俊此時已低頭失了神,不知所謂了。 “李劍仁,你覺得,她可能是賊人麼?”林尹生突然問道。 “嘿嘿,大人既已了然,何必問小人呢。” 那大夫人王清卻此時才回過味來似的,盯住王俊,“俊兒。” 王俊一個激靈,抬起頭,正撞見那幽綠的眼眸,再也離不開。 “你又和別人扯謊了?” 屋裡五雙眼,全盯在王俊的身上,王俊頓時汗如雨下。 “我……” “王府主,講清真相,也不失為一種體麵。”林尹生說道。 “我……”已是嘆息。 “我說。” 王俊嘆了口氣,開始講述他們的往事。 那時王俊還是個小孩,因為聖朝律法,像王府這樣的特殊家庭,隻能一妻,一子。不管你在私底下生了多少,能夠擺到臺麵上來,上放到朝廷登記名字的,就是隻能有一個。 王俊的父親是個守規矩的人,確是隻有王俊一子。因此,王府上下所有的愛便順理成章地全都傾注到他一個人的身上。 我知道各位應該既視感已經很強了,那這樣一個家庭的小孩居然還沒有長成一個豪紳惡霸嗎? 是的,沒有。 因為王府裡還有這樣一個住客——或者說,精靈。 清——她那時還不叫王清,她便是王俊的第一個老師。她是精靈,教給王俊的卻是做人的道理。 可王俊漸漸長大,少年的春心也開始蠢蠢欲動。他沒有考慮過應不應該,可不可能,少年的心中沒有那麼多家長裡短,他隻是想讓她伴自己度過這一生。 他總是說,他能為她摘下天上的星星。這種肉麻的臺詞,也隻是少年笨拙的嘗試。 而清,她沒想那麼多,她總是一邊說著:我並不需要呀,一邊歡喜著這個有趣的可愛小孩。 一切總是變得很快。 結婚後,很快王俊與清有了孩子,女孩,長著精靈的耳朵。 王俊大喜過望,忙遣人送信上朝,報備人丁,而自己留在府中與夫人繼續恩愛。 送信的人回來了,也給王俊帶來了一個晴天霹靂。 “異種之人,不得繼承府主之位。” 王俊疑惑,親身上朝,得到了一樣的答案。 那時的他,說實話都不在乎。他真的想過,這祖輩基業,送還朝廷,也便罷了。 年華漸逝,人心,終歸是會變的。 當王俊已經開始老去,才終究明白自己舍不得這份家業。 他先與自己做了鬥爭,卻輕鬆獲勝。 他實在是太需要一個能繼承這份家業的人了,哪怕是為此要把那王府大夫人的位置讓給別人,哪怕是要傷害自己深愛著的她,也再停不下手。 然,不知是何原因,王俊期待的繼承人始終沒有到來。在換了好幾個女人後,他也不得不承認是自己的問題了。 此時的王俊自覺無臉見清,把她安置在僻靜的院後小宅。而他們的女兒——鸞,儼然成為了王府中不存在的人,無處可去。 “然後因為沒有繼承人,朝廷給你的俸祿越來越低。”林尹生開口道。 “所以你不得不從王府寶庫裡偷偷拿出些東西賣掉,填補空洞。”這倒是李劍仁接上了下一句。 “這次卻不知為何事情敗露,本想像往年一樣蒙混過關,不想現在卻落到這般田地,是麼?” “嘿嘿,賤種啊。”李劍仁笑道。 他倆你一言我一語,已是把王俊接下來要說的話說清楚了。 王俊無話可說。 “王俊!”林尹生卻突然震聲道,“你應該要想清楚,你這所謂的王家基業,都是三百年前王曉老爺子為當今聖上鞍前馬後,受賜所得。你這所謂的王家基業,是吃著朝廷的俸祿,自然也要為朝廷所用!” 他突的頓了一下。 “王俊,你要是比得上王曉老爺子十分之一,朝廷都願意養著你。但以你的情況,偷竊皇室寶庫的,按律處斬。” 語畢,王俊已是麵無血色。 “走狗啊……”李劍仁心裡嘟囔著,連他都覺得這實在太不要臉了一點。 “俊兒。”王清突然站起身來,輕移蓮步,慢慢來到王俊身前,一如他們第一次相見。 “我說過,做人第一要緊的是什麼?” 王俊一怔。“擔得起……” 他喃喃著,“放得下。” “嗯,你果然還是可愛……” 說著,王清已將他攬入懷中。王俊臃腫的臉上已劃過道道淚痕,低聲地抽泣著。 “對不起……對……” 但是,這聲道歉來得已是太遲太遲了。 林尹生瞟了一眼李劍仁,緩緩開口說道:“你引我來這兒便是為了看這種場麵嗎?” 他也許是在諷刺,畢竟這畫麵可並不好看,那張大人已嘆著氣步出門外去了。 “嗯……算是吧。”李劍仁燦燦地笑道。“大人是怎麼知道的。” “在你跳出來給王俊打掩護之後。”林尹生滿不在乎地回道,“若你不是知曉事情原貌,便不會在那個時機跳出來,我當時曾懷疑過你也涉事其中,想來是你怕不趕緊站個隊,便會殃及自身。” “嘿嘿,大人明察。早知如此,我便在大堂上和盤托出。隻是當時不知大人已從那臥底口中得到多少情報,隻好出此一計。”李劍仁不置可否地回道。 “嗬……”林尹生笑了,瞇起眼看向李劍仁。 “你又怎知,王府中有我朝廷臥底?” “很簡單,因為換我,我也這麼做。”李劍仁回道。 “哦?” “派臥底可比管著一大幫探子輕鬆多了,而且成本也不高啊,那個人甚至都不需要是朝廷的人,隻要用一根繩子拴住,也叫他如常生活。” “當然,確定的話,是在大人問出我是何人這個問題之後了。” “你覺得我一定會認識你?” “隻要您看過情報的話。”李劍仁吐了吐舌頭,“畢竟我在王府還挺活躍的,若是在您來之前派了探子,您應該至少知道我的名字。” “那之後我就可以確定了,王府有朝廷的臥底,他報信的時間間隔大概是半年一次,報信的方式是地下碰頭。” “你還不錯,一下能想那麼多。”林尹生不自覺地露出了微笑。“現在你可知道臥底是誰了麼?” “若小人沒猜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必是那王府大管家範大。” 林尹生點頭。“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 “嘿嘿。”李劍仁笑了一聲。“隻是,小人還有一問,不知當不當講。” “講。” “放了這麼長的線,有什麼意義麼?” “首先,朝廷的做法輪不到你來評判。”林尹生回答得很快。 “其次,朝廷……是寬容的。比如王俊,隻要他在那時能夠想到殺掉妻子與女兒,這份所謂王家的基業,就依然是他的。” “這麼說來,王俊一直生不出孩子是……” 林尹生隻掃了他一眼。 “你這張嘴,真了不得。”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誒呦,小人不敢!” 李劍仁做作地打起自己的嘴巴來。 話至此處,那張大人才終於進門來,對林尹生說道:“大人,已是寅時三刻,堂上各位也已不免肚中饑渴,是否先結案了?” “好。結案。” 林尹生前跨一步,氣運丹田,竟是聲若洪鐘,威殺並濟:“王俊,你勾結江湖勢力,偷盜王庫尊寶,你可認罪?” 那王俊本已有準備,但聽得這話,卻又一呆,楞楞地說道:“勾結江湖勢力?” 林尹生看見他這模樣,眼中迅速閃過一抹異色。 “難道……” “你賣掉的不是‘俠之大者令’?”李劍仁很快地質問道。 “我……那個鐵牌嗎?那個怎麼能賣得錢呢?” “嘖……”李劍仁斜著眼,咂了一下嘴。 很顯然,他們都太想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