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車,周天吩咐師傅去往陸哥的家,後視鏡裡還能還看到林若水駐足在原地目送的模樣。 發覺林若水居然未曾上車,師傅奇怪地誒了一聲,把手在播放器點了幾下,直到聽見熟悉的前奏,才露出滿意的表情。Eason醇厚的嗓音從播放器中傳出,師傅邊哼邊問道:“和女朋友吵架了?” 周天嗤笑一聲,搖搖頭,然而師傅一副看破不說破的表現:“唉,我都懂,我也年輕過。年輕人往往總會因為各自太要麵子而錯過彼此,何必呢,我看那小姑娘也不錯,真別做出傻事,就像這歌唱的,’誰能憑愛意讓富士山私有’,光愛還是不夠的,還要互相磨合。” 師傅說個不停,周天乾脆閉目養神,省得越描越黑。或許這就是中年人們獨有的八卦說教心理吧,他也不願意去再多說什麼,就這般過了四十餘分鐘,到了陸哥的家。 不同於梅姐的家,陸哥的家境肉眼可見的差了許多,低矮的平房,木門上的門神不僅泛黃且缺胳膊少腿,看上去已經受不止一年的歲月了。門前的臺階上不乏因無人清掃而蔓延的青苔,頗有些濕滑。門扉半遮,屋子裡沒有開燈,外邊的光芒也難以照入,周天敲敲門,無人回應,便推開門主動步入其中。 進去之後,映入眼簾的家具屈指可數,一個約莫五十歲的婦人正做著貼補家用的手藝活。仿佛剛剛發現有人拜訪,婦人抬眸,眼裡多出幾分驚訝,招呼道:“不好意思,剛剛在做工,沒注意到敲門聲。”說完,婦人連忙起身,局促地用手在看不出本來顏色的圍裙上擦了擦,站起身,仿佛想在這個空蕩蕩的屋子中憑空變出一把椅子。 擺擺手,周天示意婦人不必如此客氣,詢問道:“請問你是陸宇的家人嗎?” 還沒得到婦人的回應,身後卻傳來小孩子的驚喜聲音。 “大哥哥,你認識我哥哥是嗎?我已經好久沒見到他了,能不能告訴我他去了哪裡啊?” 轉身,發現出言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背著舊舊的書包,應是剛放學。定睛一看,男孩雖然臉蛋紅撲撲的,十分健康,但左眼卻是渾濁而又暗淡,仿佛被什麼東西臟了一般,還有些許微微的駝背。職業病犯了,瞬間讓周天感到男孩的眼睛不簡單,隻是當下的主要事是把錢款轉交給他的家人,便擱下暫且不表。 婦人總算出聲回應:“你是小宇的朋友嗎,我是他媽媽。不知道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如果你有他的消息,拜托你一定要告訴我們。” “我們家的條件就這樣,你也看到了。家裡本來還有個姐姐供小宇讀書,他爸爸癱了,小星的眼睛也有問題。一家人都指望著他能出來工作掙錢呢,但是這孩子前幾年剛畢業就沒了聲息,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其實能不能掙到錢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罷了。可這孩子...” 婦人絮絮叨叨,說到情動時語氣逐漸激動,不時伴著幾聲抽泣,陸宇的弟弟,陸星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母親,隻好在一旁尷尬地立著,小臉上多了幾分這個年齡段孩子不該有的窘迫與懂事。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等了很久,婦人止住情緒,從圍裙中抽出幾張花花綠綠的散錢,溫聲細語道:“小星,你出去買點好菜來,客人上門,總不能虧待了人家。”男孩聽言,接過錢就放下書包,很是懂事地出了門。 小星始一出門,婦人便換了個神情:“所以,你就是小宇說的來給錢的人嗎?” 如此開門見山卻是讓周天有些始料不及,甚至有一些厭惡和嫌棄,不關心自己孩子的生死,反而這般在意那筆錢,所以剛才那些話都是裝的嗎? 好像看出周天的所想,婦人臉上終於現出了幾分該有的愧疚,繼續說道:“小宇已經給我托過夢了。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狠心的母親?完全不想著孩子反而去想拿到那筆錢?” 周天頷首,不打算隱瞞他的想法。 婦人的話語中逐漸透出幾分麻木:“人死了,生活還得繼續。我們家這個條件,小星的眼睛,他爸爸的身子,哪裡不是需要用錢的地方,我也想替我兒字去死,用我的命換他的命,可有用嗎。” 昏暗的屋子中,房間裡隱約傳來幾聲咳嗽聲,婦人臉上是止不住的悲哀。無端地,周天想到了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千篇一律,不幸的家庭卻各有不同。遞上銀行卡,同樣的二十萬元,交代完密碼,小星便買了些熟菜剛好回家。天已經黑了,婦人拿過菜去往廚房,招呼周天稍等片刻,又吩咐小星與他聊天解解悶。直覺告訴周天,小星的眼睛不止生理上的原因,於是便隨著小星進了他的房間。 房間內家具不多,一個散發著腐朽氣息、帶著濃濃九十年代風格的衣櫃,一張堪堪足以讓兩人側身睡下的小床,一個瘸腳的桌子。周天走到桌子旁,有一張被相框裱起來的照片,上邊是陸星陸宇兩兄弟,背景則是某某高中的大門,陸宇的模樣與周天最後見他時年輕一些,但差距不大,小星則是初上一二年級的樣子,估摸大概是陸宇剛考上大學時候所攝吧。 正當周天想得出神時,驟然感覺空氣中氣溫低了許多,不是生理上的冷,而是直入靈魂的刺骨。猛然轉頭,周天赫然看見陸星的肩頭上趴著一隻他難以描述其狠厲的小鬼。約莫六七歲的模樣,嘴唇青烏,臉色蒼白,狀貌就如電影中的怨靈般,一隻手勾住小星的脖子,一隻手正按在小星的左眼上,同時勾起左手指,已經就差一絲就能捅到眼珠了。 小星的背較之白天已經更加駝了,如果周天猜的沒錯,再晚一些時日,這隻小鬼就能將手指徹底插入小星的眼裡,到那時便真的是回天乏術了。周天蹙起眉,麵色逐漸嚴肅起來。發覺到周天的注視,小星還以為周天在看他,勉強擠出笑容,帶著粗氣說道:“大哥哥,不好意思啊,我家條件就這樣,我還一身的病,一到晚上,就經常喘不過氣來。” “我偷偷告訴你,其實我小時候能看見大人們說的那些臟東西,隻是後來出了一些事,眼睛出了問題,就再也看不到了。不過看不到也好,看到了,會害到別的人的,我不想再傷害身邊的人了。” 提起某件事時候,小星臉上明顯多了幾分黯然,但是讓周天想不到的是,那小鬼的麵孔居然也劃過幾分驚訝,不過轉瞬即逝,旋即又變成了狠厲和仇恨。此時,小鬼也發現周天其實看的是他而不是小星,抬起臉,如泉水深幽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周天。直覺告訴他那件事和小鬼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周天展開笑臉,絲毫不懼,問小星道:“有沒有感覺背上很重,或者眼睛越來越模糊了,告訴哥哥那件事,也許哥哥能幫你解決這個問題。” 小星麵上有些糾結,周天看出他的為難,趁熱打鐵道:“放心,哥哥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哥哥算是個道士,雖然做不到那些飛天遁地之事,但是看到臟東西這種事,我也會。” 聽到周天這番話,小星臉上多了幾分同類相憐的欣喜,頓時打開了話閘子:“其實已經過去很多年了,那時是在村口的小河旁邊。我和同學去遊泳,往時那條河也沒什麼危險。但那天他們幾個非要過去水源地的池塘,剛到那裡我就感覺溫度不對。大哥哥你應該也有過這種感覺,對我們這種人來說,突然間的氣溫下降,絕對是說明這地方有臟東西。” “當時我找了好一會,遠遠地,總算看到了池塘深處的一片水草中,有一個人影,我知道,那就是大人們常說的找替身的水鬼。我發現他時,他也發現了我。”說到這裡,小星麵露恐懼,好像想到一些不好的回憶。 “我拚了命阻攔他們下水,那個水鬼就冷冷地盯住我,什麼也不說,就那樣潛在水麵下。但哪怕我怎麼跟他們說睡下危險,還是勸都勸不住於明,他非要嘲笑我說是膽小,水鬼都是騙人的東西罷了。” 講到“於明”這個名字,小星背後的小鬼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周天心中就有了八成底。世間眾生,皆有真名,那是每一個獨特個體在天地間的印記。一般來說,鬼物和某些上古大妖聽聞自己真名時,情緒便會格外激動,因為那觸及到它們存在的本質。這隻小鬼反應這麼大,估摸著就是小星口中的“於明”了。 “然後,於明就下水了。起初那水鬼還離他很遠,但是逐漸地越來越近,我用力地喊著於明的名字,告訴他水下危險,他還一個勁地說我還在嚇人。” “要是我能把他拉上岸多好,或者我看不到那東西也好啊。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我越長大反而越覺得難過。”似乎許久沒有人陪他如此談心,小星一口氣說完後,如釋重負般的吐出一口氣。周天一邊訝異於這孩子的早熟,一遍又心疼他的遭遇,既然看到了,就沒有不管的道理。 似乎感到了周天的威脅和殺意,於明放開了攀附在小星麵上的雙手,瞳孔逐漸失焦變得一片白,一對眼球完全被眼白占據,頗是滲人。 周天之前說過了,鬼物終究是沒有實體之物,哪怕是給他日復一日的折騰,最多也不過是讓小星失明,何況於明最多也不過是個厲鬼罷了,還是個欺軟怕硬,不敢去找新替身,隻敢利用小星的同理心來糾纏自己玩伴的弱者。 絲毫不慌,周天從背包中取出那方木盒子,握緊符刀對準於明。當時麵對聻那種玩意,周天都敢掏出符刀,何況是於明這種慫貨。周天冷眼看他,喝問道:“走不走?” 麵對符刀的壓製,於明臉上的狠厲瞬間化作了驚懼,但依舊不願離去,咬牙道:“可是我走了,我抓誰做替身?我也想去輪回,不想每隔七日就飽受溺水閉氣之苦啊。” 周天不是聖母之人,懶得搭理他的訴求。於周天而言,當他主動尋找替身之時,他便已經有了原罪,繼續持劍向前,抵住他的脖子,剛剛他還想尋找替身的話語已然讓周天動了殺心。割鹿的刀尖開始泛起點點光芒,古代符文閃爍,壓得於明動彈不得。這時,陸母突然走了進來,看到此幕愣了神,差點就喊出聲。 小星說了話:“媽,別擔心,大哥哥幫我忙呢。”陸星先是安撫住陸母,再側頭看向周天,問道:“大哥哥,有沒有辦法,能幫助於明去轉世啊?雖然他這樣做很不好,但是我一想到他還是個小孩子每七日就要受這種痛苦,我就感到心疼。” 難怪都說世間有陰陽眼之人,皆是赤子之心,哪怕小星有的隻是陰眼,也如此善良。小星會心疼他人,可誰來心疼他的遭遇呢。然而對上他那雙,一邊渾濁如八十老者一邊卻清澈似周歲孩童的眼睛,周天卻驟然說不出話來,回想了一番《歸藏》中的內容,想到確實有一張符籙是可送這般枉死鬼物前去輪回,但是亦有代價。 得到周天的肯定回復,小星繼續懇求道:“那這張符需要什麼東西嗎?”周天思忖一番,突然問道:“小星,那你還想擁有看到這些東西的本領嗎?” 有點迷糊周天為何突然轉移話題,小星仔細思索片刻,搖搖頭。嘆息一聲,周天喚過陸母,問她能否現下就收集到朱砂黃紙等物,常規材質就行,如果可以,再弄上一些黑狗血,價錢不用擔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周天來承擔便可。陸母本來還想先招呼他們吃完飯再忙,但一聽和小星的眼睛有關,立刻出了門。 囑完陸母,周天又回轉身子盯著於明,他已經從小星的肩膀跳下來了,蜷在角落中瑟瑟發抖,他開始思考自己最初那種行事方式是否足夠正確。找替身的本質是最開始的枉死鬼因自殺而陽壽未盡,不得身入輪回,隻得日夜於人間受苦,不得已尋找活人替自己經歷這番苦痛,這也導致了之後的每一位受害者都是加害者。但根本的原罪則在於起初那位自殺之人身上。 那麼為何天道要定下如此這般規矩? 殺,有錯,也無錯。是殺一救百,還是眾生平等? 自從周天接過外公衣缽以後,他越來越迷茫,總是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這種一時半會拿不出答案的問題。與上次一樣,在周天沒有得出答案的時候,思緒便被拉回現實中。陸母遞上東西,還有小半桶的黑狗血。翻出《歸藏》,對著上邊的圖案,周天現在腦海中過一遍筆畫順序,接著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手指蘸上朱砂開始“指走龍蛇”。 一連畫了兩道不一樣的符籙,一道是給於明用的,剩下那道自然是幫助小星關閉陰眼的。終究是道行不夠深,畫完符周天生出的脫力感讓他仿佛回到大學體測時。周天叫過小星隨他去到小河的水源地為於明辦一場簡陋的超度法事。之所以沒叫上陸母,前文也提到過了,普通人看見鬼物少不得被沖撞一番陽氣生病發燒之類的,而待會多半會見到於明的靈體和陰差前來接引,為了安全考慮,自然不帶她一塊。
第8章 水鬼(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