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草木生生。 　　回山洞的路上，黎貪失魂落魄地向前晃動著。 　　雖然自始至終他都沒搞懂為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當時白羆的事情，但是他自己也清楚，這次他闖大禍了。 　　跟大母這麼久了，他見過太多的政治事件，雖然沒有親身經歷過，但對這些事情也模糊的有了一絲嗅覺。 　　從前他也曾惹大母生氣過，但是每次都是大母冷著臉訓斥他兩句事情就過去了，他跟大母重歸於好該乾嘛乾嘛。但是這次卻不一樣，他能看得出大母這次是真的生氣了。說來也怪，從前大母假意教訓他的時候還會罵他兩句，這次大母怒極之下反而什麼都沒說。 　　從小到大，他從未見過大母如此盛怒。她在某個瞬間就像那隻擺出攻擊姿態的白羆，全身毛發兀立，給人隨時就要撲上來的感覺。可下一秒她又像是一棵蒼老枯衰的樹，沉默而灰暗。 　　直至此刻，大母那頹唐的神態還歷歷在目。 　　她長嘆一聲，隨即背過身去，頭顱微微下斜。黎貪向下看去，卻隻能看前翻湧而前的霧流。此刻甚至就連下麵的流水都失去了音調，仿佛那崖底下就一片虛無，再找不到有水在那裡洶湧過的痕跡。 　　黎貪曾經無數次看見過大母的背影，有時是開心的，有時是溫和的，偶爾是激動的，大部分時間是平靜的。 　　而這一次大母的背影是感傷的，她站在那裡，算不上高壯，看起來甚至比平時矮了幾分。明明就在幾步之外，可是他卻感覺隔著無數距離。 　　兩個人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最終還是大母“哎”了一聲，先開口了：“你認識關？” 　　小貪見大母還願意搭理他，趕緊小心翼翼地答道：“今日當時帶人驅趕白羆時見過。” 　　“那湮澤呢，你怎麼認識的” 　　“今日當時讓我回來尋人去救他，我跑回來後在大祀之地的邊緣遇到一個人，將事情告訴她後她便帶著湮澤來了。” 　　“她們有幾個人？” 　　“五個高大的女人，還有湮澤。” 　　“就憑她們就把白羆驅走了？” 　　“我們回來時她們五個已經把白羆趕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我不知是否真的驅走了。” 　　“她們用了石器？” 　　“是，那五個女人每人都抱著滿懷的石器。” 　　“嗯”大母眼睛一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今日之事除你們和當時還有誰知道？” 　　“我與小巨，還有……” 　　“黎巨！” 　　“我與黎巨，還有黎湮澤那六人，黎關那幾人。” 　　“嗯我知了。今日之事，你雖幫了當時，但卻犯了大錯。該怎麼罰？” 　　大母直直的盯著他，看的他不敢抬頭。 　　“我……” 　　黎貪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從前都是大母直接給他降下懲罰，而這次大母突然問他該怎麼懲罰自己，他有點不太敢說。 　　他害怕說少了大母會更生氣。 　　“三日不許出山洞，集食，排濁與群事除外。你可認？” 　　“我認。” 　　他好不容易能回來見一次大母，原本在回來的路上他在心裡偷偷地想：自己救了當時，湮澤又說要誇獎自己幾句，這樣就能讓大母對自己刮目相看了吧。 　　卻怎麼也沒想到最終是這樣一個結局。 　　思緒渺遠，腳步也就變得無限漫長。不知不覺之間，他已經走過了令人討厭的“黑樹林”。 　　此時，一個身影出現在他的身後，迅速向他逼近。 　　“小貪！” 　　黎巨的的聲音從後麵傳來，把他的思緒從九天雲外抓了回來。 　　“你看這是什麼？”黎巨絲毫沒有察覺到黎貪此刻低落的心情，跑到他的前麵，轉身對著他。一邊後退一邊抬高胳膊，顯擺著他懷裡五顏六色的漿果。 　　“我們一起吃吧！”他雙臂一斜將懷裡的果子都滾到了左手手臂上，騰出右手拿了個比較大的果子向黎貪遞了過去。 　　黎貪不說話，繼續向前走著。 　　“接著呀，我大母大祀完剛摘的，可好吃了。”某人用拿著果子的右手在黎貪麵前晃了晃，接著一把塞到了黎貪垂著的手中，根本不管黎貪的態度。 　　“你吃那個，我就吃這個吧。”某人又從懷中把最大的果子拿了出來，絲毫不掩飾自己此刻的興奮。 　　“小貪你怎麼了？你不開心嗎？”“吧唧吧唧~” 　　“你大母這次是怎麼罰你的？我大母可沒罰我，嘿嘿。”“吧唧吧唧~” 　　“別不開心了，我大母專門讓我把果子拿來分給你的。”“吧唧吧唧~” 　　某人咬一口手中的果子說一句話，一邊說一邊圍著小貪轉，小嘴吧唧吧唧不停說，小腳咕嘰咕嘰來回踩。 　　黎貪忍無可忍，試圖關掉這個人的嘴，“從現在開始，誰再張嘴誰就是大一酉（指一個人腦子裡能裝的知識少，意思同傻瓜）”。 　　黎巨還想說什麼，但是又不想做一酉，急得小嘴更是快了起來，一張一合吧唧吧唧。憋了半天，最終憋出來一句：“吃東西不算”。 　　於是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安心地向前走去。 　　有了黎巨的陪伴，雖然路上嘈雜了些，但是路似乎也短了些。不知不覺，就快到山洞了。 　　遠遠地，黎貪看見山洞口圍著一群孩子，不知道在做什麼。平時這時候他們要麼是不知道到哪裡玩去了，要麼就去找自己的大母，又或者是找吃的去了，今天不知是怎麼了他們竟都聚集在洞口。 　　黎巨此時已經吃完了手中的果子，見前方有熱鬧，頓時就來了興致。他轉頭看了眼黎貪，發現黎貪也在疑惑地看著那邊，於是他也不管黎貪，一個人大步向那邊跑過去了。 　　他知道他，他就算好奇也不會湊過去看熱鬧的。他也知道他，他每當知道有什麼新奇的事情一定會第一時間過來分享給他。 　　值得一提的是，大家都是同一天來的山洞，但是黎巨認識的人明顯比黎貪多很多，在山洞中獲得各種消息的能力也比黎貪強不少。這點兩個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他們也都不覺得有問題。 　　他喜歡熱鬧那去熱鬧就是了，他喜歡安靜等他去了自然就安靜了。這麼一調和下來反而讓他們兩個相處的很舒服。 　　等黎貪一步一步地走到山洞口人群的外側，黎巨早已經擠到最裡麵去了。 　　黎貪也不急，反正等黎巨出來一定拉著他說個不停，現在跟那麼多人去擠反而沒什麼意思。從小跟著大母讓他學到了太多的東西，比如很多重要的事情不急在一朝一夕。有時候他甚至會覺得自己已經“老了”，看著歡歌樂舞的同伴們他隻覺得那是一群無聊的孩子。隻有跟黎巨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會無意識的也變得“無聊”起來。 　　於是他在洞口外隨便找了片地方，一屁股坐了下去。遠處草木旺盛，正在太陽的照射下野蠻生長，大多數甚至長得九黎的大部分人都要更高。不隻是草木，還有獸，雖然黎貪親眼見過的獸很少，但是每當有人說起的時候總是把獸描述的無比龐大，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在心裡偷偷感謝九黎的巡者和獵者們。 　　眼前，青草滴翠。一股獨特的氣味時隱時現，那是露水洗滌後的草香。草葉輕輕左右晃動，又隨即轉向前後搖搖，讓人看了心中升起一種不知何起的舒適之感。 　　就在這時，一個人慢慢向他走來。他的餘光注意到了那邊，他原以為是黎巨弄明白了山洞發生了什麼回來找他了，可是當他抬起頭來一開，來人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黎廣。 　　他臉上依舊保持著笑容，眼睛看起來很深，就像乾季之湖水，不知道裡麵是不是藏了什麼吃人的東西。 　　“小貪。” 　　“……” 　　“我看你一個人在這裡坐著，黎巨怎麼沒有陪你？” 　　“他有事。” 　　“你們兩個今天可太厲害了，竟然能去幫當時趕走白羆。” 　　“我們隻是碰巧走到那裡看見當時了。” 　　“那湮澤呢，我看你們可是一起回來的。”黎貪注意到，黎巨的眼角閃過一絲微光。 　　“……” 　　“我就說，你是族正的孩子，怎麼會不認識湮澤呢。你是怎麼認識她的啊？” 　　“不認識，碰到了而已。”黎貪有點慌亂，黎廣隻是提了一些簡單的問題，但是他卻覺得有點難以招架。他知道對麵黎廣不是黎巨，他知道他絕對不隻是在問他這麼簡單的問題。下意識的他就撒了謊，因為他此刻實在沒辦法一邊整理思緒一邊認真回答。 　　“是嗎？”黎廣臉上的笑意更甚，黎貪開始覺得他越來越討厭這個人了。明明大家都是孩子，可是跟他在一起卻讓他不自然地緊張。 　　“你們是怎麼遇見當時的啊？我來這兒這麼多年多沒有遇見過當時。”黎黎廣繼續問道。 　　“不就是當時嗎？遇見他很難嗎？大家都在九黎，總有遇見的時候。”黎貪控製著自己不去看他的眼睛，為了裝的像一點特意伸出手去拔地上的青草。 　　“你不會是不了解當時吧？”黎廣露出一個驚訝的笑臉。 　　黎貪抬起頭來看著他，他的眼睛又深了下去。 　　“我怎麼會不了解？”黎貪努力想擠出一絲笑容，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臉上此刻到底表現出了什麼樣的表情。 　　“那你跟我說說你知道的當時吧。”黎廣依舊笑著，依舊笑得那麼讓人討厭。 　　“我知道！我知道！當時是咱們九黎的通神者，神明有諭令時都會讓當時告訴我們。族中所有人都要聽當時的。”圓頭圓腦的小胖墩黎登不知何時來到了附近，見有自己知道的話題趕緊插話道。 　　見來了個攪局的，黎貪心中頓時鬆了一口氣。“那為什麼族中的事情都是我大母在管呢？”黎貪這次確信自己擠出了笑容，他對黎登反問道，實際上也是對黎廣反問道。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此刻說這句話對不對，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話。他根本不了解九黎的權力架構，也從未往那方麵想過，不過此時他隻能賭黎廣也不知道，然後自己故作神秘。 　　所幸，黎廣聽到這句話後也表現出一絲遲疑，這讓他心裡頓時長出了口氣。於是他趕緊又說道：“你們知道那裡發生什麼了嗎？”他指了指山洞那邊，想要把話題轉移過去。 　　因為自己經常套黎巨的話，所以他一開始就清楚黎廣是在套自己的話，雖然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但是他不想透露任何信息，包括自己的無知。 　　“這個人目的不純，以後要離他遠一點”他在心中暗暗感嘆道。而後，他又陷入思考：“通神者？我怎麼從來沒有聽大母提起過？” 　　不止是沒有聽說過當時，大母甚至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關於神明的任何消息。他隻知道他們九黎信奉玄鳥神靈，而犯錯誤的人會被獻祭給神明。就這還是他在跟黎巨閑聊時套出來的，在那之前他甚至隻是聽過神靈這個詞匯，完全不理解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去找大母剛剛回來。我們繼續說當時的事吧。”黎登就像一頭快樂的小豬，對世界百無禁忌。 　　黎貪一聽，立刻想著要怎麼再轉移話題，沒想到小胖子竟然來了一句：“沒有當時就沒有九黎！”他豪氣地甩出了這一爆炸性的話語，然而事實上這是從前他大母說給他聽的。現在他隻是想順著剛才的話題往下吹牛而已，畢竟交談中他能說話的機會可不多，現在他覺得終於到他給別人講的時候了。 　　緊接著，看著黎貪長大的嘴巴，他開始給他講了起來： 　　“從前，我們九黎並不叫作九黎，也不在這裡居住。” 　　“後來，當時出現了，於是我們便成了九黎。” 　　在黎貪期待的目光中，他的興奮達到了最大值，此刻他感覺仿佛他整個人都是飄起來的。 　　“完了？”等了一陣，見他一直沒有下文，黎貪嘴角一抽。 　　“完了。”黎登自豪滿滿。 　　“就這麼多？”黎貪皺起了他的眉毛。 　　“我就記住這麼多。”黎登對於黎貪的反應毫不在意，此刻他沉醉於自己的成就感當中。 　　黎貪轉頭看向坐在一邊安靜聽著兩人對話的黎廣，他早已不知想什麼去了，看來黎貪剛才的話對他的觸動不小。而這時，黎巨也正好從洞裡出來了。隻見他剛走出洞口就以極快的速度沖了過來。 　　黎貪看著黎巨雙手豎在身後，身子努力前傾的樣子，那是黎巨極度興奮時才會表現出來的樣子。 　　“小貪，出大事了！”黎巨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難以用單一的語言描述。 　　“什麼大事？”一邊的小胖墩黎登聽到這個消息明顯更急切地想知道詳情。他和黎廣因為回山洞之前回去見了一趟大母，所以回來的也比較晚。他們回來時山洞早已被人群堵住了，於是在黎廣的建議下他們選擇在外麵等騷亂結束再進去。 　　“山洞裡，來了一個女人！”黎巨刻意加重了女人二字。 　　“女人？”黎貪和黎登異口同聲，黎廣雖然眉頭皺了起來，卻沒有接話。 　　“就是一個女人，她還說她從今天起就要住在山洞裡了。”黎巨在努力地把這個事件描述的更加精彩一些，這樣他就能從幾個聽眾精彩的表情中獲得極大的滿足感，此刻的他就仿佛剛才的黎登一樣。 　　“一個女人，住山洞裡？她是來管我們的嗎？”黎貪率先發問。找書苑 ｗww.zhaoshuyuａn．com 　　“她長得比我隻高一點，好像不比我們長多少歲。”黎巨如實回答。他的言外之意：他不覺得一個同齡的女人能管得了他們這麼多人。 　　畢竟整體跟黎貪混在一起，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黎巨心裡還是有數的。 　　“那她……”黎貪的話還沒說完，遠處的樹林中突然響起一陣悠長的叫聲：“唔~” 　　“集食了集食了，我們回來再說她吧，我餓了。”黎巨一手捂著肚子，迅速從八卦模式切換到了乾飯模式。 　　所謂集食，其實就是指九黎每個山洞的孩子們一起到固定的地方吃飯。 　　大人們會事先準備好他們要吃的事物，等到做好之後便呼喚孩子們去吃，而九黎的大人們則不和他們一起。 　　黎貪他也不知道大人們究竟是怎麼吃飯的，畢竟他從未跟大人們住在一起，唯一住在一起的大母也每天都有人把食物送來，所以他從來也不知道大人們具體是怎麼吃飯的。 　　事實上，在九黎，幼童跟著大母吃奶，小孩按族規集食，而大人則沒有集食活動，他們餓了需要自己出去找吃的。並且還會有專門的人負責去尋找族中小孩和老人的食物，那些人便被人們稱為食者。 　　當然，在所有食者中，領頭的那個，也就是九黎的食物頭子，便被九黎冠以特指的“食者”稱號，當人們說起食者時，如果沒有明確指向一個人，那說的便是官方的“食者”了。除此之外，所謂“巡者”，“獵者”等者都是如此。 　　而現在，九黎的食者就是黎巨的大母——浮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