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覺睡得甚是憨甜,當歸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清晨的露氣沿著窗棱滲進了房間,當歸微微打了個寒顫,腦子也瞬間清明了,索性下了床,推開窗,不想被一個身影嚇了一跳。 原來是吳桐,正蹲在窗下來回踱步,像是在想些什麼。 “吳桐哥,你今日怎麼這樣早,出什麼事情了嗎?” 吳桐聽見窗戶被推開,躲藏不及,隻好乖乖走到窗前站定。清晨的露珠落在了他身上,也落在了他長長的睫毛上,隨著他的眼睛,上下跳動。 “昨日下學時沒見到你,聽程伯娘說你病了,我……我來看看你好些沒有。” 當歸不知如何作答,隻好順著阿娘的話接,“已經好多了,多謝吳桐哥關心。” 二人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遲鈍了一會,吳桐從胸前布衣的口袋裡,掏出一枚木簪, “前日我去鎮上押送甜瓜時,路過一家首飾店的掌櫃的,想在我這買兩個甜瓜嘗嘗,我見他腿腳不便,便賣了兩個給他,換了這隻簪子。”說著,便把簪子遞給當歸。 “既是你賣瓜所得,我又怎能據為己有。還是留著回去給你家中是女眷戴吧。” 見當歸不肯領受,吳桐著急道:“我昨日便想給你,不成想你病了。我家中姐妹都已有了,這隻是特給你的。” 當歸還要推辭,吳桐卻先她一步,將簪子放在了窗臺上,“不值什麼錢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說完拔腿就跑。 此時不過寅時一刻,程家父母乃至整個村莊,都還在熟睡當中。當歸此時也不好叫嚷,無功受祿,心理上始終是覺得不大妥當。借著還未消散的月色,當歸拿起木簪端詳了一會,粗看並沒有什麼不同,細看卻發現簪尾雕花文飾的內側,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刻著一個“歸”字。 縱然駑鈍如當歸,見此也明白了七八分。少年示愛,往往是用最笨拙的方式,融入了最真切的情感,若是郎有情妾有意,那自然是青梅竹馬,假偶天成。可若是一方有了忌憚顧慮,隻怕是要生出許多事來。 十五歲的當歸回想起夢裡的場景,頓覺憂心忡忡。吳桐待她很好,知道她愛吃,平日裡上下學,書箱裡總裝著吳母做的好菜,今日是炙魚塊,明日又是醬豬骨,盡是一些尋常農戶人家,不常能給吃得起的好食材。起初當歸不肯領受,他也不氣餒,在半道上就拉著思歸就地而吃。有時候在樹下,有時候在溪邊的石頭上。小思歸一開始看姐姐的臉色,並不肯吃。當歸望著弟弟瘦小的身體,和會說話的眼睛,也不忍心拒絕了,就默許了他吃,自己在一旁看著清溪河,回想夫子教過的課業清心。吳桐看出了她的羞怯,哄著思歸同她說話,她一張口,吳桐就眼疾手快地將一塊肉塞到他的嘴裡,然後快速跑開。久而久之,當歸也就不別扭著,放下心來跟他們一起席地而坐,三個人說說笑笑,倒也開心。 後來,吳桐便經常來尋她,起先還借著給思歸溫書的名義,後來乾脆不加絲毫掩飾。不論什麼場麵下,見到當歸總要往她跟前湊。 最愛閑話的王婆,怎會放過如此唾手可得的茶水錢。問過吳家的意思,得到了首肯,得空便來遊說程家。 如今吳桐已經表明心跡,二人之間的窗戶紙已然捅破,當歸再無從推脫。什麼孝順雙親,照顧幼弟之類的話,也不好繼續搬出來使。兩家相隔不遠,若是這門親事能成,對程家隻好不壞。 當歸不願順著母親的思路繼續往下想,母親的生活已然擺在眼前,難道自己真的要再重復一遍嗎?如今為了家裡能少些口舌之非,當歸於家務農事上頗為用心,鄉裡人都誇她又程母當年的能乾風範。可是,能乾又能如何呢?母親嫁到程家十多年來,菜園裡年年都是種地一樣的菜,衣服是新舊疊著樣式也不大改變,櫥櫃裡的碗盞洗了十多年了也還是那些......母親是很能乾,隻是從來不曾真正展顏,開懷大笑過。 吳家的生活雖比程家好些,但吳母也是日夜勞作,不肯休息片刻,自己若是嫁過去了,將來的日子不用想,就看到頭了。 想到此處,當歸胸中似有什麼東西被喚醒了。身體上的變化更是催促著她,早做打算。 說來可嘆,女子本弱,太平盛世下竟沒有一條路,是可供女子單獨行走的,尤其是年輕未婚嫁的女子。若是嫁人了,然而老天不憐,年紀輕輕夫君便亡故的寡婦寡母,倒也可以做些替人漿洗縫補,家中若有些積蓄的,也可以支個鋪麵做點買賣。 像當歸這樣適齡的年輕女子,若是去給大戶人家做漿洗縫補的活兒,先要簽了一紙身契,等同於是賣身為仆,雖案例發放月錢,至少保證吃穿不愁,這一輩子隻怕也難再贖回自由之身。若是想支鋪麵做生意,那更是天方夜譚。現下鎮上市價甚貴,程父先前做倒賣時蔬生意時,年景最好時,所得買不起鎮上屋子的隻簷片瓦。 當歸想來想去,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未等到與父母親商議,當歸便簡單收拾一下,往山中走去。 此山名為梵凈山,傳說先朝有位有名的苦修道法的道士,竹杖芒鞋走遍天下隻為渡世人苦難。曾有多個寶寺貴廟邀他出任掌教,他都謝絕不往,一心堅持為貧苦百姓誦經祈福,傳授濟世之法。最後走到這片山中的時候,拂塵斷開,芒鞋破裂,羽化飛升,其肉身化作一座道觀,繼續庇護世人。新朝開立,全國自上而下崇尚佛教,這道觀也就漸漸廢棄了。 或許可為一時的棲身之所。 程家此時大亂。程父氣的破口大罵,程母哭天搶地地要去報官,思歸不明所以地被母親摟在懷裡大哭。原來是當歸走時,留了一封字條: 父親母親安好。不孝女程當歸,今日就此拜別雙親。自女兒出生至今日,十五有餘,一直小心伺候,自問不曾給父親母親添過任何麻煩。如今年歲漸長,婚嫁之事日篤。女兒一未曾尋得可心之人,二不願父親母親連日為女兒之事爭吵。故擅自決定離開程家自謀生路,望父母準允。特立下十年為期,屆時相見,勿念。 “沒想到當初給她起的名字,如今到成了讖言......”程母喃喃道。 “本是你年輕浪蕩不知歸家,我才給女兒起了這個名字,沒想到......”想到此處,程母又不覺哭將起來。 “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有你這樣哭,這個家何愁不散!” “相公在此怪我也無用了,依我看,還是趕緊報了鄉長,遣人去尋才是。” “尋什麼尋!她有手有腳的,有什麼值得擔心的!再說,是她自己注意大要跑出去的,若是在外麵受苦了,自然會回來!” “當兒如今不過也才十五歲!她但凡是個男子我便也不說這話了。可是她一個姑娘家家的......” “姑娘家怎麼了?花木蘭替父從軍時,不也她一般大的年紀。她若真有本事,十年之後必會榮歸故裡。哪裡用得著我去尋。” 程母還要鬧著去尋,程父索性不理她,徑自去碼頭上工去了。 當歸來到破舊的道觀裡時,已是下午。道觀位於山的北麵,不見什麼陽光,於是顯得有些陰森森的,當歸有些發怵。仗著膽子往裡走,來到正堂。隻見桌子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東倒西歪地擺著兩三個燭臺,兩邊的抄手遊廊上,橫七豎八地掛著一些破爛不堪地經幡,糊窗子的砂紙也已經千瘡百孔。順著遊廊往裡走,便是內殿。有一間臥房位於左側,中間擺放著一鼎大大的丹爐,右邊則是一間簡單的夥房。 沿著道觀四周環視了一下,當歸心中欣喜萬分。自己出來得匆忙,行囊也沒來得及準備。這道觀雖說是已經荒廢了,倒也還不至於破敗地一無是處。臥房的被褥是積了些灰塵,裡麵的棉絮還有一大部分是完好可用的,夥房裡還有許多的乾柴和同樣積滿灰塵的碗盞,在煉丹爐旁,當歸甚至發現了好幾個能用的火折子。 當歸登時有些乾勁十足。又從前廳搜羅到一把禿了毛的掃帚,大張旗鼓地開始打掃了起來。說是打掃,其實就是將表麵地灰塵撣去,今日天色將晚,道觀裡沒有什麼照明之物,當務之急是要趕在太陽落山之前,解決今日的吃飯和安寢之事。 今日還隻在路上摘了幾個野果充饑,不提還好,提到此處,當歸也驚覺腹中空空,饑腸轆轆了。當歸在家時雖經常捕魚,可是卻不曾打獵過。這深山老林間,一眼望去沒有看到水源的痕跡,打獵更是需要從長計議。當歸當下決定,仍舊摘幾個野果,先對付過今晚再說。 夕陽漸落,當歸坐在道觀階前發呆,遠遠望著山腳下家的方向,有些悲涼。不知道家中現在是何情形了。《詩經》上說:之子於歸,宜其室家,她倒好,直接出家了。想到此處,當歸不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多思無益,既然是自己選的路,且看怎麼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