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程父吃過早飯,便急匆匆地向碼頭走去。如今由於甜瓜一事,官命怎敢違背,父親的蔬菜買賣也無法繼續再做下去。程母則是去了坡下的胡麻地,胡麻漸熟,唯趁早間天氣不甚炎熱,去砍些下來,放在地裡曝曬乾了,拿去榨出油來,可以吃上半年。 當歸則攜了弟弟去學堂。嶽夫子的學堂,開在嶽氏宗祠附近。嶽氏是清溪鎮遠近聞名的大姓,從當歸的太爺爺那輩算起,嶽家前前後後出過三代進士,有兩任更是在京城為官,如今給思歸他們授課的嶽夫子,便是從京城致仕返鄉養老的。 嶽夫子雖老邁,心境卻清明得很。讀書人一生為社稷考慮,為官做宰時,想的是治理一方水土,護佑一方百姓平安,即便致仕了,也願意開辦義學,布道施經,替國家培養人才。 嶽夫子之孫嶽之霽,也在這學堂之中進學。嶽之霽今年十六,生的一副姣好的麵容,身長八尺,皮膚白皙無暇,漆黑得頭於頭頂歸於一束,以一抹凈瓷發冠收住。若說僅有一副皮囊,倒也罷了,偏他也是個勤學苦讀,不分晝夜的上進學生,每每在課堂上同窗辯論,總是機敏善變,侃侃而談,嶽夫子因此對此孫期望甚高。 嶽家有祖上的榮光,又有如此出息的後代,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上門說親的人更是絡繹不絕,甚至有些貧戶人家,情願賣女入嶽府為妾,也想攀上嶽家這一門親事。 這位嶽小郎君的盛名在外,傳遍了十裡八鄉,自然也傳到了當歸的耳中,隻是並未掀起什麼波瀾,身份差距懸殊,若是起了什麼執念,最後無法收場,沒得惹人笑話。 今日將思歸送到夫子的學堂之後,當歸並未停留。今日早起便覺得小腹微微有些鼓脹,晨起事多也未及細想,走著走著越發覺得不對勁,痛感愈發強烈,想來今日是無法偷師了,需得趕快回家才是。還未等走出學堂大門,一股暖流湧下,當歸心下一驚,當即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低頭一看,灰麻布褲子已經紅了一片,還隱隱有向下蔓延的趨勢。 此時廊下盡是來來往往的學生,當歸卻傻傻地立在原地,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也絲毫不敢挪動,生怕那殷紅的東西流到地上。 這時,一位女使快步走到當歸身邊:“姑娘請隨我來。”順手將一件披風披在當歸身上。 六神無主的當歸,就這樣隨著這位女使進了嶽府內宅。 “姑娘,你可是月信來了?”女使將當歸帶入一間廂房 “月....月信?”當歸不解。 “你阿娘沒有教過你嗎?這可是女兒家的大事。” 見當歸仍是癡癡地望著自己,那女使便繼續開口言道:“女子的月信一旦開始,便意味著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是個大姑娘了。”說著便向櫃子裡拿出一套半新的衣裙,遞給當歸。 “多謝姐姐,敢問姐姐如何稱呼?”當歸接過衣服有些羞澀地低著頭。 “我是嶽府的丫鬟,伺候我們家二小姐的,我叫心禾。想是你是第一次來月信吧,先把身上的衣......服換了吧,然後把這個放在褻衣裡麵,就好了。” “心禾姐姐,今日真是多謝你幫忙了。隻是這衣服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哎呀,你就放心吧。這衣服是我們小姐讓我拿給你的,都是穿舊了的衣裳了,不值什麼錢的。” “那……就勞煩姐姐替我謝謝你家小姐” “你先換著,我去門外替你看著。” 當歸這才默默換起了衣裳,隻是這大戶人家的服飾,屬實有點難穿啊,看著挺簡單的一件裙子,怎麼裡裡外外飄著好幾根絲帶。當歸琢磨了好一會,才勉強穿戴停當。舊衣服仍舊疊好,遮住有血跡的部分。 “心禾姐姐,我好了。”心禾於是進來,原路將當歸帶出了嶽府。 “大少爺,您吩咐的事都辦妥了。”心禾這邊回來向嶽之霽復命。 “嗯,你來尋我有什麼事?” “啊,小姐說得了一方好墨,讓我送來給您。” “知道了,替我謝過二妹。”說罷,便往學堂的方向走去。 當歸回到家中時,母親正砍了一捧黃豆,正在將豆莢從豆桿上一個一個摘下來。見當歸慌慌張張地跑回家來,還穿著一襲亮麗的湖綠衣裙,心下疑惑,嘴上更快。 “你這身衣裳是從哪裡來的?” “是……嶽家二小姐借我的” “好端端的,你平白無故收人家衣裳做什麼?你自己的衣裳呢?” “難不成在我們家委屈你了?你要可憐巴巴地去撿別人剩下的衣服來穿?” “母親莫惱,原是女兒的衣褲不小心弄臟了,一時情急,才……”當歸緩慢的將手中疊好的衣褲打開,程母見狀,也未置可否。“既臟了,你自去洗了便是,難道這也要我教你。” 當歸點點頭,轉身去拿浣洗的棒槌和皂莢。 “等一下,先拿冷水浸泡一會再洗,不然洗不乾凈。”程母又叫住她,起身進了臥房,拿了幾塊較厚的棉帕遞給女兒,像是某些舊衣服撕扯拚接而成。 “拿上這個,去換上你自己的衣服,人家小姐的衣服,洗乾凈了要還回去的。” “是,女兒知曉了。”腹部的痛感好像愈發強烈,剛剛一直小心翼翼地拘著,到顧不上許多。如今到自己房內,才驚覺身上已經冷汗涔涔。忍痛換上自己平日常穿的衣褲,當歸再也支持不住,扶著床沿緩緩側躺下,膝蓋不由自主地向上蜷縮起來。 半炷香後,程母推開房門,短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雞蛋放在當歸床頭,“今日我會去接思歸,你就留在家中照看吧,記得把這碗湯水吃了,就沒那麼痛了。”說罷又出去了。 當歸眼眶有些發紅,早上的身體變化引起的心慌尷尬,好像有了支撐。母親難得對自己和顏悅色,想到此處,當歸情緒更加波動,也不管湯水是否還燙,像久旱逢甘霖一樣,拿起一飲而盡,正三伏的天氣,一碗熱湯下肚,當歸額頭上開始冒起了豆大的汗珠,腦袋昏昏沉沉的,趁勢便睡了過去。 朦朧中,恍惚看見王婆帶著一隊花轎上門提親,花轎前麵高頭大馬上坐著的像是一位謫仙人,大紅的婚服襯得他膚色雪白,英姿勃發。修長的手指強有力地勒住韁繩,指節根根分明。當歸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花轎,轉眼消失在清溪鎮的盡頭。再醒來時,當歸已經束起了烏黑茂密的長發,一根簪子簡單盤在頭頂作婦人發髻樣式,正如程母一樣,也追著給幾個黃口小兒喂飯。遠處那位新婚時的英俊郎婿,此時也風光不再,油頭滿麵地坐在堂上,自顧自地喝酒吃肉。尚在繈褓之中的小兒,又開始啼哭了,男人卻充耳不聞。這邊滿地跑的幼子又撞翻了院裡花架,陶瓷做的花盆叮咚哐當地碎了一地,女兒被嚇得哇哇大哭,男人被吵得心煩,開始不管不顧地破口大罵...... “我早說不能太由著她的性子,是你偏不肯聽我的。要不然,哪至於耽擱到如今。” “那也得總得找個稱心如意的。又不是畜生棚裡的小豬崽,隨便找一個就配上了。” “如今好了,挑來挑去眼睛都挑花了,這婚事卻還是沒有著落。跟他一般大的姑娘,快一些的,孩子都生出來了,偏我們家的這個女兒古怪,你這個當爹也不上心。” 當歸再醒來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已經到了晚上。思歸正乖巧地替她掖被角。 父親母親又在為了當歸的婚事爭辯了。當歸掙紮著起身,想要去準備晚飯。 “阿姐,阿娘說今日不用你準備晚飯了。躺下休息”思歸一板一眼地說道。 “阿姐沒事,已經睡了一下午了,阿姐想起來坐一會,思歸陪阿姐說說話吧。” “嗯......今日夫子都教了些什麼?” “今日學的是《詩經·關雎》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小思歸搖頭晃腦地開始背了起來。他背書的時候,謹遵著夫子的教誨,聲音洪亮,感情飽滿,抑揚頓挫。離得遠些的,聽起來像是在唱曲。 背書聲傳出來後,屋外爭論的聲音果然息了。 沒過多久,程母大聲叫著吃飯,當歸仍舊感覺起身困難,於是便讓思歸向父母轉達,今日不吃晚飯了。母親不知道又嘀咕了些什麼,端進來一碗飯菜,“偏你嬌貴!”扔下一句話又出去了。 當歸雖沒有什麼胃口,也不想再生事端,味同嚼蠟地吃完了飯。復又躺下在床上小聲輕輕復誦思歸剛剛念過地詩。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淑女是什麼樣子的女子呢?嶽家,嶽二小姐又是什麼樣子的呢?嶽府,哪怕是女使們穿的衣裳,也是既柔軟又美麗,聞起來還有一股花香。不像自己的衣裳,總是有一股油煙味。 是否隻要成為淑女,就能過上書裡麵神仙眷侶般詩情畫意的日子呢...... 當歸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想著,不知不覺間又昏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