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之前狗眼看人低了,我之前真沒看出來,小兄弟你居然這麼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 “這真不算些什麼,您要是叫我聲豎子,我倒還心裡好受點。” 宮介連忙擺手置否:“誒誒誒,那麼艱難的情況,你還能堅持那麼久,實在是很了不起。”隨後雙手奉起酒盅,重重地施禮敬酒。 李缺連忙攔住,把自己的酒盅擺地更下三分,互敬了一杯。 “看到您沒罵我一聲叛徒,我實在是太高興了。”李缺又馬不停蹄說道:“您才是真了不起,那句話怎麼說的?老馬伏櫪,誌在千裡啊。” “誒誒,我這半輩子沒離過遠門的人,算得了什麼,球,不值一提。” “沒有沒有……” 宮介不勝酒力,先由宮念扶著躺下了。 李缺和宮念,又坐在前廳裡聊天。 “你爹真能喝,要是再年輕個十年,我真不一定乾得過他。” “我爹這麼大年紀,你還給他灌這麼多酒。” “年紀哪大了,五十歲也叫老?” 宮念又習慣性發起呆來,一隻手撐著腦袋,眼睛微微網上抬,她在想什麼? 李缺不敢打擾,就靜靜看著她的下頜,看著她光澤的皮膚。宮念的皮膚白,像是蒼白,當視線往臉蛋移動,會發現淡到幾乎無法看見的粉紅色。 李缺想:她怎麼這麼白,會不會她身體裡的血液也是乳白色的。 她時常睜大著眼睛,發呆的時候老是忘記閉上,直到眼睛算酸痛痛的時候才從發呆中醒覺,然後低下頭揉揉眼睛。等她揉完眼睛,再看看,會發現她的眼睛好像擒滿淚水,晶瑩剔透,有時候也會流一兩滴,但她的皮膚太白了,眼淚幾乎無法在她的皮膚上留下痕跡。這時候,她會眼眶通紅,像是撕心裂肺的痛苦過,而實際上隻是因為臉上紅色太少,看著很明顯罷了。 所以李缺老是選擇在鄰近黃昏,陽光還不是太昏黃的時刻拜訪宮念。他發現有一段時間,太陽正好移動到門口的角上,而且不會被前麵的房子阻擋。趁著這段時間,他敲了敲宮家的小門,等裡麵來人把門打開的時候,就可以看到陽光散落在宮念全身,同時能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宮念身上。如果這時候宮念彎下腰了,那就更好不過了,像是在拾起秋天的碎片。如果宮念移動了一下位置,那也沒關係,或許能看見更美的時刻。當然,要是宮介來開門,那就很糟糕了,他隻能擇日再來欣賞這美好的光景。 “其實我還是想謝謝你。” “你都謝多少次了,不就縫了件衣服嘛。對了,那個女孩,她喜不喜歡啊。” “喜歡。” “我衣服縫的怎麼樣?” “我還是建議你不要縫衣服了。” “為什麼?” 李缺故作神秘,老半天不說話。把頭扭向門口,接著身子也扭過來,靠著墻邊躺著。 李缺悠悠的說:“你縫的那麼好,就不怕其他的裁縫來找你算賬啊。” 宮念笑了起來。 宮念笑起來並不可愛,但是很讓人著迷。李缺覺得,她的臉更適合沉靜、更適合不語、更適合發呆、更適合委屈。李缺看過她的麵相,酒窩沒有,臉上肉也有點少,眉毛雖然彎,但是濃了點,絕對笑得不可愛。 可她的笑容完全可以通過眼睛表達出來。 她的眼睛很大,眼角和內眥很寬,呈一種自然的弧形,像是流水沖刷而成。李缺幻想過這雙眼睛流淌淚水的模樣,那絕對不好看。這不是一雙常常流淚的眼睛,但是一雙飽含露珠的眼睛。 “你怎麼確認我是送給一個女孩?就不能是位夫人?小姐?” “嘿嘿,隻有小女孩才會喜歡全是花的衣服,也隻有小男孩才會送全是花的衣服。” “哇,這麼說你很懂哦。” 宮念沒說話,隻是抿著嘴繼續笑笑,臉微微朝下,不時向上轉動眼睛看看李缺的表情變化。她兩隻手背在身後握著,有點尷尬的扭來扭去。 宮念的動作很靈巧,很輕盈,常常煥發著光芒,調皮地閃爍,又時常晶瑩剔透,收集著空氣中的霧水。有時候李缺看著她的時候,感覺時空都隨之變換。時而遊行江上,李缺獨撐一葦舟,兩岸嶙峋,陡崖矗立,瀑流激蕩,飛瀉而出,江水無返,靜而淌之,曲環蜿蜒,舉目難盡。而宮念早已看不見蹤影,隻見遊魚乍出江水,隨後在躍入半空時化作蒼鷺翔空而去,俶爾遠逝,正當李缺的目光還在追逐著鷺鳥的身影時,岸邊又傳來猿聲鹿鳴,綿綿不盡。時而獨訪幽林,鬆柏櫛比,偶見桃芳竹翠,落梅幽菊,又看得香椿茂樟,垂楊細柳。動兔矯捷,白鹿起興,黃雀繞枝,春燕時飛。李缺又看不見宮念的蹤影了,身體不由得往後一退,踩到一根樹枝。 這時宮念大叫起來:“哎呀,你踩到我啦!”李缺猛得回看腳下,卻又不見宮念的身影。 時而踽行曠野,青草河畔,綿延不絕,遠道難思,載愁載歌。仰首觀之,日月升落,星辰明滅,雲飛雨暮,霞虹放彩。李缺駕車而行,卻看見天邊出現了一位少年英雄,英姿颯爽,挽弓搭箭,朝李缺射來,電光火石。李缺大驚,飛速探手而出,居然抓住了來箭。這時宮念的聲音又響起來:“哎呀,你乾嘛,你抓我手乾嘛!”李缺這時才從幻境中掙脫開來,卻看見自己死死抓住宮念的手腕,而宮念的手上還有雙筷子,筷子頭正指著李缺。李缺趕緊鬆開手。 “你沒事拿筷子指著我乾嘛,都快戳我眼睛了。” “我還想問你呢,眼睛那樣直愣愣的盯著人,盯得我發毛。發呆哪有這樣發的。” 說完,宮念也身上打了個寒戰,用怪怪的眼神看著李缺。 “哎呀,沒抓痛吧。” “去你的,哼。”宮念沒好氣的哼了一聲。“不過我真沒看出來,你手勁居然這麼大。” “不好意思。” 沉默了一會,宮念說道:“對了,我總是在城裡碰到你。可是你們當兵的不是軍紀很嚴嗎?像我爹,也是時常被拌住,都不能經常脫身回來吃飯。” “哈哈,規矩死的嘛,你有關係,無法無天都行,前提是你的關係能夠硬。” “哦,那我爹和我這層關係夠硬吧。” “哈哈哈,確實確實。” 有人就會有關係,有關係,就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也許世間最牢靠的關係便是親情吧。李缺聽著隔壁傳來的呼嚕聲,看著眼前這個神秘又單純的女孩,他不知道是該羨慕還是同情。 李缺也有一個智慧又堅強的父親,如果沒有他的話,或許自己就不會完好無損的出現在這個地方,或許早在十幾年前便同野原上的茫茫白骨一同被土地和風沙掩埋,不留痕跡。 浪濤和風聲呼嘯而過,沙鷗盤旋,遊魚躍起,鹹澀的海水撲麵而來,顛倒搖晃,渾渾噩噩,他和兄長緊緊靠在一起,惶恐不安,直到踏上另一片土地。 當時年紀小,很多事情沒有好好體會就結束了,不過那段時光他並不覺得愁苦和幽怨,他甚至覺得有幾絲歡樂和安逸,或者說是自由,但沒有持續多久。 等到兄長拉著他的手重回舊地的時候,李缺沒想到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他們來到破敗滄桑的城池,走過枯草遍野的土地,天地都是黃土的顏色,曾經的滿滿人煙和歡笑鬧市也消失不見,每個人都被饑寒和恐慌籠罩。 兄長沉默不語,帶著他一點點回憶,修復早已消失不見的快樂,兄長好像真的成功了。 李缺很慶幸,慶幸自己即便失去了依靠,又會有人站出來挺立在自己的身前,直到現在。這件事終於輪到他了,但他依賴慣了,他沒有承擔責任的勇氣和能力,沒有決裂或者繼承,簡單地躲到一邊。 他就是個懦夫罷了。 飯後收拾完畢,宮念百無聊賴,趴在桌子上抱怨道:“好無聊啊。” “怎麼了?無聊就睡覺唄。” “就是因為無聊才睡不著啊,靈感也沒了。” “什麼?” “對了,你之前不是說你和孫大人關係很好嗎?孫大人好像很博學的樣子。” “孫先生少時就很勤奮,之後在徐州又當過鄭大儒的弟子,可了不起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嘻嘻,孫大人那麼厲害,你怎麼不在他手下辦事呀。” “我玩心太重了,不然也能啃幾卷書進肚子裡去,謀個一官半職。可惜了,就我現在這沒文化的樣子,要是湊到孫先生手下,可不得被人罵死啊。” “哦。” “不過,我倒是經常去拜訪孫先生,甚至能在他家住下,然後順路在城裡東遊西逛,可滋潤了。” 聽完此言,宮念的眼睛瞬間亮了許多:“哦?那你是不是能接觸到很多書啊。” “嗯嗯?怎麼這麼問?” “天天關在屋子裡太無聊了,我之前在古城的時候,老是看些雜書或者小文章,現在搬家了,那些東西又沒來得及帶,所以……” “我能幫忙,你喜歡看些什麼啊?” “啊這……我……” “怎麼了?” “我還怕你不樂意呢,都沒太敢問你。” “沒事,小事一樁,說你喜歡看些什麼,我都給你帶。” 此話一出,宮念打開了話匣子,上到神仙誌怪,異獸傳說,下到遊俠豪客,行俠仗義,天南地北,博物東西,百工巧作,行醫藥用。她都喜歡,或者說是被喜歡。 宮念說起來滔滔不絕,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展現她不曾在別人眼前展現的姿態和神色。每說到一處關鍵時刻,她都熱烈激動,向一個不太熟悉的人展現她的精彩世界。 看著她眉飛色舞的樣子,他發現自己控製不住的微笑起來,於是收住了其他的心思。他何德何能觸碰那片絢麗的世界啊?他也為她由衷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