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入床幔,她從絲被中悠悠轉醒,望著身旁空出的位置發呆。跟前幾日一樣,他早已離去。而她,一如既往地被悉心照料著,除此以外,就是等待他回府,承受他的逗弄,以及與他同床共枕。其實,他遵守了諾言,始終沒有碰她,盡管對她行為放肆。隻是,這樣下去,他又會堅持多久呢?想到他看她的眼神是越發的深沉,縷縷不安就縈繞在她心頭,腰上似還殘留著昨晚他手掌的桎梏感,令她不適。緩緩撐起身子,房內的青雨已聽到響動,殷勤地扶她下床,服侍她洗漱。 “我想到外頭走走。”她仰望窗外晴空,示意青雨為她著裝。 王府的園林中並沒有太多彰顯身份的奇珍異草,反倒是任由庭院中的植物自由生長,榮茂修竹,花草紛繁,少了人工雕琢的痕跡,攀附在有些斑駁的廊柱上,倒帶著古樸而莊嚴的氣息。 她享受著庭院中自然的寂靜,不知不覺走到一棵大榕樹下,寬大樹冠足以隱天蔽日,垂下的根須重重,阻擋了她的視線。她看著老樹透下的日光,道:“我想在這看看,一個人。”青雨愣了愣,隨即道:“那奴婢給您看看藥好了沒。”便離開了。 王府前廳,“煦爺來了?”端木逢迎上永煦,為他端茶,“您今日可得等些時候了,曦王爺去宮裡了。”永煦一口飲進盞裡的茶,笑道:“哥他這幾日倒是忙。”想了下,“會叔不必招呼我了,我自己安排便是。” 說完便閑逛到後院裡,撫著廊柱上新長的藤蔓,邊思索邊向前走去。慢慢走到庭院中心處。不經意間抬頭,他頓住了。隻見斑駁樹影下,正立著一女子,著淡青上衣,象牙白褶裙,裙踞處用與上衣同色絲線繡了一圈蓮紋。一半青絲在腦後用綰了個髻,隻飾以一支緬梔子銀簪,而另一半,許是因為太長,在髻下束成長辮垂到腰間又繞了回來,發梢與發根同用一根玄色發帶綁在一起。光影的明暗下,那滿頭黑絲竟折射出一種近乎妖異的光來,仿佛有生命般,與老榕樹墜下的根須糾纏相鬥。 永煦呼吸急促了些,忽然就害怕起來,擔心那女子被老榕樹所卷走,便快走幾步到她身後,那女子顯然也察覺到了什麼,緩緩轉過身來。頓時,永煦連呼吸都停滯了,美,已遠不足以形容眼前人。凝脂般的臉上,勾畫著兩彎黛眉,雖未蹙,卻溢出一抹輕愁,若有似無的撩撥著人的思緒。懸膽鼻下,描繪的兩片朱唇,嬌艷欲滴,若罌粟般詭媚,隱隱透露出危險的氣息。最蠱動人心的,還是她那雙眼睛,微顫的羽睫下,明明是黑白分明的眼眸,偏偏又蒙上一層水霧,似泣非泣,如淵潭映碧山,雖給人以無限春色,卻在那瀲灩湖麵下隱藏著重重秘密,始終不讓人知道那萬丈深潭深幾許。 永煦驚疑不定地盯著眼前人,他早聽說這榕樹是前朝開國皇帝種下的,歷經大火洪水卻毫發無傷,連它樹冠下的野草都得到庇護,讓人嘖嘖稱奇。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幻化成人形的精魄幺? 相比之下,她則滿是疑惑,他不是一大早就進宮了幺,怎麼現在午時還未到就回來了?不對,這人雖與永曦長得極相似,卻更稚嫩些,身上穿的也並不是親王的紫衣玉帶,而隻是一般的綢衣。那麼,他應該就是…… “姑娘果然還在這吶。”青雨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接著對永煦福了福身,笑吟吟的:“煦爺來啦。”說罷又攙扶著那女子:“姑娘該喝藥了呢。”就扶著她往回走了,一邊走,一邊還不忘回頭對永煦說:“您還是請到裡頭侯著吧,我家爺指不定幾時才回吶。”永煦像沒聽見似的,依舊跟木頭似的杵著,目送那女子漸行漸遠的身影。 走過回廊,她終究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方才那人,是誰?”那兩張臉,即使不說一模一樣,也像到一眼就能看出兩人間存在某種聯係。“您說平山君?”青雨答。“他呀,就是我們王爺的同胞兄弟哪。”“那不就是六王?”“噓……”豈料青雨一聽這話,嚇得立刻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接著環顧一下周圍,才壓低聲音對她講:“姑娘可千萬別這麼說。平山君,可不是王爺呢。”她還想再問,卻瞥見青雨諱莫如深的神色,隻好把疑問又吞了回去。 酉時,“來很久了?”永曦走進書房,見永煦正細細看著那幅他們幾人不知研究了多少次的地圖。“嗯,等你整日了。”永煦頭也不抬,“怎麼如今才回?”“皇帝,舊疾又復發了。”永曦沉吟了下,才繼續說:“估計熬不到明年了。”永煦拿起一旁的棋子在圖上擺了好一會,才慢慢道:“你看他,哪日死比較好?”永曦皺了皺眉,合上了正在看的禁軍名冊,轉過臉正色對他說:“阿煦,我已告誡過你,弒君之事,絕不可為!”末了,他又補充:“不管你有多恨他,他跟你,畢竟是父子。”永煦聽完,抬起了頭,看著永曦,目光似箭,剛還和諧的氣氛瞬間凝滯了。半晌,兩人就這樣死死盯著對方,誰也不妥協。突然,一聲驚雷打破了沉默,狂風吹得院裡的枝葉簌簌地響,夕陽瞬間被烏雲遮蔽。緊接著一道閃電劃亮了書房的昏暗,也照清了兩張相似的臉上同樣的陰霾。桌上的地圖被風吹起一角,卻被圍棋牢牢壓住剩下的大半,在地圖的撲簌中,永煦的聲音宛若三尺寒冰:“那隻是你的父親,不是我的。”他一字一頓,話中藏鋒。 風吹得更猛了,簷下銅鐸灌滿了風,發出急促而沉悶的響聲。終於,一顆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然後便是瓢潑大雨,很快便在地上積起了小水窪。狂風暴雨的呼嘯中,到底還是做哥哥的先讓了步,永曦彎腰撿起飄進室內的落葉扔出窗外,闔上窗戶,緩和了聲調對永煦說:“這麼大的雨,你回去也不方便,在這宿一晚吧。”永煦愣了愣,麵色仍有些不善,淡淡回道:“不了,蕭永晟耳目眾多,緊要關頭,可別讓他察覺了什麼才好。”“他近來在忙奉西節度使一事,哪有精力留意我們,倒是嬤嬤,聽說你傷還未好,掛念得緊。她想來看你,偏偏閔昭儀又病了,她脫不開身,叮囑我一定得把這東西給你帶來。”說罷,從袖內掏出一小瓶藥酒拋來。永煦接過,看了眼,問:“伍公公泡的?”“可不是,那老狐貍難對付得很,嬤嬤費了好大勁才給你求來的。”永煦握著藥瓶陷入了沉思。永曦趁熱打鐵:“今晚在這泡溫泉吧,興許你能好的快些,也省得嬤嬤老記掛你。”良久,“好。”永曦才等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應答。 兩人泡在熱湯裡舒緩著疲勞,永曦幾欲睡著間,忽聽得永煦喚他:“哥。”“嗯?”“你那日從鴦湖救上來的女子,可是帶到了府裡?”永曦一下就睜開眼,“你見到她了?”“是,今早。”兩人沉默了一會,永曦叮囑道:“你別說出去,她,太引人注目。”永煦勾勾唇角:“這般容顏,隻怕遲早揚名。”永曦沉思片刻,才道:“老在醴泉街上賭錢的那個二流子,我記得是你府裡一下人的侄兒吧?”“是。”“他有次不是賭昏了頭,還來求你賞點銀子幺?你隻管讓他來找我要銀子便是,管夠。”永煦狐疑地問:“你想作什麼?”“衡王心善,救下一名因天花毀容而尋短見的女子,帶回府裡,要給她一個名分。你看,這話讓那賭鬼傳出去,可好?”永曦慢悠悠地說完。永煦騰地坐直了身子,道:“你要納她做妾?!”“確切地說,是娶她為妻。”“你色欲熏心了幺?”永煦不可置信的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莫說你與她相識不過數日,以你的身份,也不可能跟一個無名無姓的女子結為夫妻。還有……”他壓低聲音,“你可想過,若她是蕭永晟派來的,又該如何?”“唔,這麼個玉似的美人,我如不立她為妃,豈非白白讓人惦記。至於她身份問題,請師傅搭個橋,跟哪家認個親即可。且說她是蕭永晟的細作幺……”永曦神秘地對自己的弟弟笑笑,才道:“我敢肯定,她不是。不過……她若果真是,我亦不懼,反倒有的是法子讓我們的三皇兄,禎王殿下,水中撈月——摸個影!”說完,自己倒先哈哈笑出了聲。永煦跟看瘋子一樣盯著他,片刻後,才又問:“你怎能肯定,那女子必會從了你呢?”聞言,永曦止住了笑,道:“她倘若不肯,我便把她強綁了上花轎又怎樣!”永煦喃喃道:“你真是,沒救了。這樣緊要的關頭……算了,我不陪你鬧了。我看你還是在這兒好好冷靜一下吧。”說著便把手撐在池邊欲上去。忽聽得身後一陣水聲,沒等他回頭,就被一雙手猛地按進了水裡灌了口水,頃刻間便又鬆開了。不用說也知道捉弄他的人是誰。等他從水裡探出頭來,池子裡哪還有那始作俑者的影子?“蕭永曦!”屏風外傳來一個憋笑的聲音:“我看還是你好好冷靜一下吧,冷靜地想想明天怎麼不被古將軍訓。你這個,隻知亂刺不懂防守的呆子。”最後一句,學的正是教二人武術的古將軍斥永煦練劍急於進攻而疏於防衛的語調。說完,便帶著爽朗的笑聲漸行漸遠。“蕭永曦,你明天最好別被我擊中!”回答他的,是溫泉池裡惱羞成怒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