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班也不是每天放學都這麼癲狂，除了因為剛考完期中，他們興奮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明天要開家長會，得在被爹媽鞭策上發條之前好好爽一下，他們最懂及時行樂。國際部的家長會相較本部而言更復雜，家長除了跟各科老師和班主任交流，還要跟升學指導聊孩子的申請規劃，即使他們在校外已經聽過了很多講座。七中國際部的留學指導是一個團隊，包括主導師，文書老師，作品集老師和流程老師。主導師一共八人，負責靈均他們班的是趙佳景主任，她自七中國際部成立以來就一直擔任留學指導，到現在已經十五年了，經驗非常豐富，剛畢業申到斯坦福的許懷傾就是她的學生。 　　周五家長會從下午兩點開始，學生們中午吃完飯回教室的路上就看見家長們組團逛校園。這天陽光很好，天朗氣清，靈均遠遠就看見母親穿著深褐色大衣，跟周涵媽媽手挽手，同一群媽媽們聊著天，時不時開懷大笑。血緣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沈靈均跟施穎不但五官極其相似，就連在外場的氣質都仿佛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麼明艷鮮活，惹人注目。靈均想，如果她沒有生她，應該會過著跟表麵上一樣的快意生活吧。 　　“誒呦，那不是你們家靈均嗎？你們娘倆長得也太像了！”周涵媽媽笑瞇瞇拍拍施穎，朝靈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誒呦！阿姨好哇！”沈靈均早卸了一臉沉鬱，將眉目一挑，唇角一翹，笑成了十一月的桃李，水靈靈得討人喜歡。她揮揮手，大步朝媽媽們的方向走過去。 　　“瞧瞧，瞧瞧，咱閨女實在太有女強人那個範兒了！”林澈媽媽給校園咖啡廳拍完照也加入了群聊。 　　“可不是嗎，我兒子老在家裡靈姐靈姐，我還說是誰這麼神通廣大能製住我家那個破孩子呢，想了好久，然後突然反應過來是靈均嘛！”陳誠媽媽攏了攏披肩，這話也沒什麼笑點，但家長們都哈哈笑起來。 　　靈均一個人對六個阿姨一點不怯，她根據五官認出誰是誰的媽媽，先問了好，然後一點諂媚氣息都不帶地把對應的六個同學不著痕跡誇了個遍。周涵媽媽笑得合不攏嘴，陳誠媽媽摟著靈均，越看她越喜歡。施穎對女兒在外麵的表現向來放心又滿意，雖然嘴上謙虛著，但榮光煥發的樣子掩不住驕傲。沈靈均本能地想看母親的笑臉，於是從小學開始她就盡可能討長輩的喜歡，給母親長臉。她是所有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不光上進要強學習好，更重要的是她懂藏拙，從不主動出風頭，總把好話說給別人，該裝傻裝傻。她一次比一次遊刃有餘，可不知從哪一次開始，她後背就冒了冷汗。她究竟是女兒，是沈靈均，還是母親的藏品？而那點冷意又總會被施穎的笑意蓋過，於是後來，討長輩喜歡也成了她喜歡的事。她逐漸喜歡了被人喜歡，或者說，看別人在她的假笑裡給出她想要的反應後，她的控製欲會得到極大的滿足。 　　靈均剛把母親和幾個阿姨有說有笑地帶進教學樓就跟寒溯打了個照麵，寒溯腳步一頓，幾個媽媽看著他，接著麵露驚訝，雖然軍訓時看過班級集體照也聽說過寒溯的大名，但見到本人還是被他真實的長相氣質震撼了一下，的確出眾。小帥哥惹眼，幾個媽媽都沒注意到靈均沖寒溯輕輕搖了搖頭。那天晚上施穎沒看見寒溯，但寒溯是見過施穎的，靈均生怕寒溯露出異樣的神色被母親看出來，到時候自己一定會被她逼問。施穎是個極好臉麵的人，如果知道自己家的醜事被女兒的同學知道了，毫不誇張地說，她會發瘋。索性寒溯的目光隻多在施穎臉上停留了零點零幾秒，然後朝幾位媽媽輕掬一躬，說了句“阿姨們好”，跟滿眼感激的靈均打聲招呼就離開了。 　　“靈均這是咱班寒溯吧？！” 　　“媽呀這孩子……” 　　“這一看就是哈佛的料啊！” 　　“網上管人家這叫什麼，六邊形戰士？” 　　…… 　　靈均鬆了口氣，沉默著沒說話。她知道寒溯不是喜歡出風頭的人，別人點火，她絕不會去添一把柴。 　　“均均，你是不是坐在寒溯右邊來著？”施穎借著去衛生間的功夫單獨問女兒，嗓音不知是不是因為興奮，有些發顫。 　　“是，左邊寒溯，右邊高毓麟，我坐靠窗第二組第二排中間。” 　　“哦哦。哎呀，寒溯這小夥兒，是真不錯。” 　　“……對了媽，晚上你跟趙主任談的時候跟她說下我現在的規劃唄，問問她有什麼建議，文檔上午我微信發給你了。” 　　“這我還能不知道。”施穎很不滿靈均轉開話題，本來她還想問女兒跟寒溯的關係，但升學確實是大事，對她們來說一點含糊都不能有，也就沒再往下聊。 　　家長會馬上開始，爹媽們陸陸續續進了教室，先跟班主任韓簷打了招呼，然後按照孩子們提前留下的名卡找到座位，跟左鄰右舍互相認識。十八班來開家長會的一半媽媽一半爸爸，甚至還有父母兩個人都來的，爸爸準備在班裡半夢半醒秒回學生時代，媽媽風風火火去找暫時有空的升學指導。在教室裡的媽媽們見過韓簷後捂著臉交頭接耳，開得最多的一句玩笑是“有這帥老師，孩子上課肯定不困了。” 　　施穎本來打算好好認識一下寒溯的家長，結果剛跟高毓麟爸爸加完微信，一轉頭就看見寒溯長腿跨進座位。 　　“阿姨好，叔叔好。”寒溯被施穎和高毓麟爸爸看得有些不自在。 　　“是寒溯吧？”高父一口廣普，笑瞇瞇的十分親切。 　　“嗯，是我。” 　　“哦呦，阿麟老是跟我們說起你，一看就是好棒的孩子。” 　　“叔叔過獎。”寒溯禮貌地笑了笑。他從小聽慣了誇獎，但被高毓麟這位全民老哥的爸爸一誇，感覺竟有種微妙的不同。 　　“欸，你是姓寒冬的寒嗎？”施穎終於覺出點什麼來，“你認識寒雨瀟嗎？” 　　“雨瀟是我妹妹，我們是雙胞胎。”看來靈均沒跟母親提到過他，寒溯隻能字字斟酌，簡明扼要，怕話中有漏洞。 　　“哎呀我就說，阿姨怎麼看你這麼眼熟呢！怎麼均均也不說呢！”施穎立刻反應過來他也是沒有父母的，雖然好奇他的監護人是誰，但這問題不好問。 　　“哎，跟阿姨說說沈靈均平時在班裡表現怎麼樣啊？沒用電腦瞎追劇吧？” 　　“追劇？”寒溯脫口而出，畢竟沈靈均每天在班裡除了上衛生間基本不動地方，不是寫作業刷題就是復習看書，除了優雅，她給人印象最深的是鳳眼裡的血絲和抓亂的頭發。 　　“可不是嗎，她不像你們一樣自律，假期在家裡偷著看電視劇，給我抓到了，太不懂事了。” 　　寒溯看著施穎，一時沒說出來話。他忽然很想問一句，您就不怕靈均哪天弦繃斷了，她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和您花的錢都白費了嗎？他平生也沒有過幾次這樣的感覺，但他想起靈均無措不安的眼神，知道絕不能給她母親難堪，隻能抿抿唇，告訴施穎靈均很努力很優秀。施穎笑著，眼中卻浮現出另一種憂慮。 　　寒溯從初中開始就自己開家長會，小姨小姨夫多次表示要參會，都被寒溯婉拒了，他習慣了對自己負責任，也習慣了家長們詫異的目光。班主任和各科老師講完就已經是五點鐘了，天色漸暗，但最重要的1V1升學談話才剛剛開始。韓簷在一眾家長急吼吼圍上來之前先找到寒溯，不慌不忙跟他一起總結了這半學期的學習進展，又把提前和趙主任一起做的寒溯個性化分析拿給他，跟他說僅供參考。韓簷上學的時候也是連跳幾級的風雲人物，他知道寒溯和自己一樣，有自己的想法和規劃，不會被輕易說服。這倒不是聽不進去建議，而是會習慣性地從中選取對自己有效有挑戰的。 　　國際部大部分人下午提前放學去中關村或者藍港打劇本殺玩密室迎接周末，留在學校的不是得等家長一起走的住宿生就是阮清安這種隨時隨地刷題的卷王。寒溯跟韓簷聊完之後去了圖書館，他們沃頓商賽的小組約在那裡見麵討論Last Day Trading的任務分配。靈均他們四個高一學生每人負責兩支股票類別的投資分析與策略報告撰寫，兩個學長負責篩選分析最後的虛擬股票交易。靈均這個活動一開始做的磕磕絆絆，除了對金融知識和商賽陌生，作為半個腦盲，她還不知道從哪裡尋找信息和完整清晰的流程。後來終於形成了有事不要害怕打開百度，知乎和小紅書的思維，接受了“有不懂的很正常”這個概念，熟悉了雅虎網站，慢慢地上了道，然後就決定和管楚繼續搭檔，接著組織本校同學和外校朋友一起折騰別的比賽，比如USAD（全美學術十項全能）和NEC（全美經濟學挑戰賽），兩個姑娘商量好，靈均在USAD小隊當隊長，管楚在NEC小隊當隊長，齊心協力，共創佳績，而謝宛辰則和十六十七班幾個想走經濟商科路線的哥們兒一起組隊準備打（全美未來商業領袖挑戰賽）。寒溯主申數學，本來不打算跟他們仨一塊兒湊熱鬧，但是禁不住謝宛辰一個勁兒地磨，同意跟他們三個一起組隊參加明年的IEO（國際經濟學奧林匹克競賽），至於隊長誰來當，得根據之前的幾個比賽結果來定。 　　“Francis，問你個事？”兩個學長安排完任務就各自回班了，靈均一邊靠在書櫃撇嘴看謝宛辰在管楚麵前開屏，一邊悄聲問寒溯。 　　“嗯？你說。” 　　“咳，那個，合唱節鋼伴你練得咋樣啦？有遇到什麼問題嗎？” 　　寒溯擔任合唱節鋼伴這事的始作俑者是永遠不消停陳誠同誌。他有天中午在班級電腦上當眾播放寒溯小學參加鋼琴比賽演奏月光奏鳴曲第三樂章的視頻，震撼了全班，沈靈均滿眼真誠地看著寒溯，給他拜了個早年，希望通過他高超的鋼琴演奏水平拯救班級一半人的五音不全。 　　寒溯點點頭：“兩首都彈下來了，需要給音和伴奏的時候叫我就行。” 　　靈均正要說話，一隻不知名的小蟲尋著洗發水的香氣懵懵撞到寒溯的劉海兒上，被靈均下意識揮手轟走。寒溯略微往椅背一靠，抬眼時的目光恰好迎上靈均垂落的眸子，這是他第一次見她眼底無辜含水，毫不設防的樣子。 　　“乾什麼呢你倆，”謝宛辰冷不丁出現在兩人身後，把兩人之間剛要形成的磁場激得粉碎，“在學校呢注意影響。”管楚剛走，他就恢復了那二愣子的樣兒，歪頭的樣子神似地主家的傻兒子。 　　“建國後禁止孔雀成精。”靈均慢條斯理將雙手抱在胸前，長眉一挑，居高臨下盯著謝宛辰。 　　“好好好好。”謝宛辰立刻認輸，舉雙手投降，阻止了靈均後麵還未出口的話，然後絕望瞪著寒溯，無能狂怒：“你笑個屁！” 　　“這個點了，我估計家長那邊快結束了，要不咱回班吧？”靈均保存文檔合上電腦，給母親發了個微信。 　　“走走走走！”謝宛辰並不想跟沈靈均共處一室，因為他根本說不過她，盡管在商賽準備中已經嘗過無數次被說服的滋味，他還是十分，非常的不甘心。 　　圖書館外天完全黑了，一陣邪風掃過，打得謝宛辰一個哆嗦。不過空氣是真不錯啊！靈均往前快跑幾步，打開雙臂，邊走邊順著風轉圈，昂首瞧著天上的玉盤和禿禿的樹梢，唇角不自覺帶了笑，自在得像個精靈。冷了就慢下腳步，裹好大衣，晃晃悠悠走在寒溯右邊，聽謝宛辰跟寒溯抱怨“sb化學”。 　　離國際部近了，路上就開始有家長和老師的聲音了，三個人默契地繞到竹林後麵走小道，卻聽見幾個媽媽竊竊私語，其中帶著寒溯的名字。 　　“……十八班那個寒溯，我聽媽媽說，沒通過他們家孩子微信……” 　　“啊是嗎？就是這屆學生會的副主席？” 　　“是，說是挺傲的……嗯，感覺是那種天之驕子哈……” 　　“那也不至於看不起同學吧？” 　　靈均皺起眉，想裝作沒聽見，奈何那些嘈嘈切切的聲音越來越明顯。她左手撫了一把頭發，小心翼翼看向寒溯，但他麵不改色，比旁邊謝宛辰都淡定。 　　“他們家是那種挺有錢的……是，對，有一個爸爸跟他……應該是大伯吧，見過，說人挺冷的……” 　　“那難怪了，家長冷清，孩子涼薄……” 　　要不是寒溯眼明手快拽住他們，靈均謝宛辰兩個已經箭步沖過去了。 　　沈靈均心臟突突突直跳，方才的好心情被蒙上一層又臟又粘的灰沙，使勁兒冷靜了一下，掙開寒溯，雙手撇過大衣衣擺插在腰上，深呼吸，鳳目在黑暗中帶了火，她三年級指揮男生打群架時就是這個姿態。 　　“這聲音一聽就是十七班的啊！”謝宛辰肌肉還繃著，咬牙切齒，“教師節光聽這幾位指揮給老師送花了……寒溯你他媽放開。” 　　沈靈均不說話，也不理寒溯，就站著不走，拿出手機開了錄音。她雖然不像謝宛辰一樣跟寒溯從小玩到大，但她知道寒溯是個什麼樣的人，涼薄這詞用在他身上，卻差點把她的眼淚擰出來。他和他妹妹是她沈靈均這輩子的恩人，涼薄？！她氣得牙齒咯吱咯吱響，絲毫沒察覺到寒溯輕放在她肩上安撫的手，兩次想上前都被寒溯按住了。 　　“…沒事。”寒溯溫言，手卻死死抓著謝宛辰胳膊不放，眼睛緊盯在靈均身上，找書苑 wｗｗ．zｈaoshｕyuan.com態度堅決。 　　“你他媽就是這樣。”謝宛辰長出一口濁氣，情緒穩定些，被寒溯放開手。 　　靈均和謝宛辰都明白嘴長在別人身上的道理，但更知道人言可畏，寒溯畢竟是要在七中國際部這個大集體生活三年的。謝宛辰還要說什麼，寒溯卻皺起眉，看看靈均，沖他搖了下頭，謝宛辰瞬間醍醐灌頂。嚼舌根是個習慣，這個習慣是不分對象的。靈均牙尖嘴利，如果她今天出頭給這群人沒臉，這事傳到別人耳朵裡肯定就是另一個版本了。 　　“沒事。”寒溯在靈均身後又說了一句，眼見她戾氣漸漸散了，手才從她肩膀上放下來。 　　“我媽給我發微信了。”謝宛辰拍拍寒溯的後背，安慰的意思很明顯。 　　“早點回去吧。”寒溯沖他點點頭。 　　“你跟寒雨瀟，你們倆，我真受不了……”靈均氣聲裡明顯帶著哭腔，但轉向寒溯時盡量控製著麵部表情。既然寒溯不想多事，那她就保持沉默。 　　“反正你不是那樣的人，我知道，都知道。” 　　她眼尾的暗紅隱於夜色，和寒溯兩個人對視著，誰都沒有不知所措，誰都想從對方眼中的濃霧中辨出清明。 　　“謝謝你，靈均。”寒溯喉嚨帶著啞。他本音是有些冷的，這麼沉下來，倒多了份暖意。 　　不，寒溯。 　　沈靈均睫毛染了霜。 　　我才是那個涼薄的人。 　　她是那個心裡泛著冷，在家長會結束後乖巧挎著母親的胳膊，跟同學家長老師笑著打招呼說晚安再見的涼薄人，像個瓷心的年畫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