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渾水(1 / 1)

家長們都說線上課不利於學習,但對於規劃清晰的孩子們來說,省下通勤的功夫,線上課反倒給了他們大塊可以自由利用的時間。沈靈均根據自己的需求聽課,剩下的時間都用來準備幾個競賽,ACT和AP考試。有一天閑下來時,想到寒溯的那句進公檢法係統,心血來潮從網上買了一本《西窗法雨》和三張光碟,附上賀卡,同給雨瀟的生日禮物一道寄去了他們公寓。   “算遲到的生日禮物啦,”靈均拇指和食指無意識地搓動,“我還真沒怎麼看過法律方麵的書,這本你就當消遣看看。哦對,讓寒雨瀟別一下把零食都吃了,甜的傷脾。”她聽見了寒雨瀟翻零食袋子的聲音,刻意抬高了音量。   “好的好的愛你我的好大孫!”雨瀟吃著零食,窩在沙發少翹著二郎腿,戴上靈均之前給她訂的蒸汽眼罩,甜甜地朝寒溯的方向喊。   寒溯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拿遠了手機。   “……寒雨瀟你給我等著!”靈均的小亮嗓穿越空間響徹寒家客廳。   寒雨瀟哈哈大笑,靈均聽見一個氣聲,應該是寒溯實在沒繃住,也跟著笑了。   “哦對了寒溯,這回封鎖,你托福還能考嗎?”靈均斂了笑容。   “看情況,蘭州那邊的考場暫時沒事,但四月份的時候不一定。你呢?這學期打算考嗎?”   “我這學期有一個ACT首考,托福就往後放一放了。”   “好,考試加油。”   寒溯收拾好一地的包裝狼藉,拿上書和光碟,還有那張賀卡回了房。門關上的一瞬間,他聽到自己壓抑許久的心臟終於猛跳出聲。他腿有些發軟,於是就靠在門上,左臂將書擁在懷裡,雙手翻開那張賀卡。賀卡上的字清晰大氣,乍一看十分端正,卻總有幾筆撇捺暴露了靈均難藏的不馴。寒溯仔仔細細讀著每一個字,可怎麼都連不成句,又忽然懷疑自己剛才是否跟靈均說了謝謝……   這次的居家學習在大部分人煩膩之前結束。沈靈均自覺這段時間過得真心不錯,父親在老家隔離,自己在家不用整天提心吊膽,也不用在同學們麵前裝作開朗,就這樣平平靜靜學習,開學後肯定又上一級臺階,但她好像就是沒有那個能風平浪靜的命。   這次ACT考試出奇得難,除了阮清安,所有人從考場出來都在哀嘆下次再見。沈靈均這次做完閱讀心態差點崩潰,一邊掉眼淚一邊咬牙讀科學題的表格數據,本來打算一次考到33+的,這次上三十分怕是都困難了。   靈均和十幾個同學放完考試假回來上學,大家都默契地沒有問考試情況,這次的試卷難度已經在各個機構的公眾號傳開,新一輪的焦慮製造和宣傳開始了,從ACT閱讀分數扯到人生的分水嶺,有時候沈靈均真想一把火燒了這些機構。喬子經認為考完就是勝利,已經在想暑假去哪旅遊了。但靈均不能停下,她的NEC(全美經濟學挑戰賽)初賽拿了一等獎,馬上要迎接四月份的中國賽區決賽,公眾號不能斷更,線上心理谘詢要保證三天一個,在校GPA不能落下,哦對了,還有五月份的四門AP考試要準備……   沈靈均顧不上自己長時間的頭痛,恨不得把一分鐘掰成十瓣過,偏偏這時候,父親回家了。沈靈均是個很敏感的人,她知道隻要父親回家,施穎明裡暗裡總要說幾句貶損她的話,比如胖了,參與班級活動不積極了,沒有男生追她了……然後靈均會憤怒,會回嘴,得到母親變本加厲的貶損,接著演變成吵架,最後她父親用暴力和恐嚇解決這場鬧劇。這麼多年,靈均已經摸清了他們三個人的相處模式,每次她有心想從一開始就忍耐母親,好避免隨之而來的暴力,但巨大的壓力、煩躁和焦慮將她的理性壓垮,最後一定是以暴力和淩亂收場。   沈父回來那天靈均ACT出分,31。施穎非常不滿意這個成績,一開始還冷靜地讓靈均分析錯因,做學習計劃,結果越說越激動,近乎歇斯底裡地吼道:“托福好不容易考出來還過期用不上,你當初報名的時候眼睛瞎了?ACT你說你努力了,他媽31分你努力到狗肚子裡去了?!快一年了,一年了!你標化又報班又考試,錢是沒少花,哪個出分了!你這樣的還申什麼啊?啊?!申不到大學就都毀了!毀了!都他媽毀了!”   沈靈均麵如沉水,她不知道自己是冷靜還是麻木,但她確定自己是害怕的。她害怕歇斯底裡的媽媽,害怕到呼吸困難耳邊嗡鳴,刺眼的冷色燈光讓她腦內酸麻,四肢像是被什麼魔咒定住了,動彈不得。她知道自己應該說兩句話哄人,可話到嘴邊又砰然消散,她咬著後槽牙,因為再開口將是自己忍無可忍的吼叫。恐懼要麼帶來懦弱,要麼招來憤怒。靈均坐在電腦前,雙手以彈鋼琴握雞蛋的姿勢利利整整放在鍵盤上,屏幕上是英語文學作業,她想屏蔽母親的罵聲,用力的開關門聲,但她能力有限,僅僅能做到盯著屏幕發呆,聽母親罵了四十分鐘。   差不多了。靈均看一眼時間,悄然鬆了口氣,十一點,還能接著學兩個小時。她活動了一下肩胛,原本漸漸放鬆的心隨著門口擰鑰匙的聲音和琴凳下傳出的犬吠,又沉到了井底   “怎麼回事兒?大半夜又吵什麼呢?走廊裡都能聽見你們的聲!”沈父進屋時卻裹著一身……靈均覺得是戾氣。他身高隻有一米七左右,中等身材溜肩膀,但壓迫感極強。   “你讓她自己說!”施穎又提高了音量。   “喊什麼?!”沈父擰起粗濃的眉毛,一腳踢開搖著尾巴上前討好的小狗。沈靈均心臟一顫,沖小狗搖手讓它到自己這來,但小狗就是不過去,再次躲到了琴凳下。   “ACT,”施穎見了丈夫,長出了一口氣,“考試前,跟我說的好好的,上33分沒問題,六月再考一次上35,標化就算結束了。這可倒好,南京玩一圈把心玩野了!”   “怎麼回事兒?說說。”沈父穿著皮鞋踩進靈均的房間,準確來說不是靈均的房間,因為沒有門,一家人隨意進出。   沈父似乎像做出個慈父的樣子,嘴角帶點笑,靈均心裡卻無名生出一股火。平時不聞不問,考試出分了開始要結果,若隻把她當作投資的產品倒還好,偏偏還一邊談感情,一邊占著家人的名號肆無忌憚做傷害她的事。   “ACT31。……這次考試難,都沒考好。”靈均攥了攥手心。   “都沒考好,什麼叫都沒考好!”沒等沈父說話,施穎拔高了嗓門:“上次家長會的時候寒溯跟我說你每天在教室可努力了,努力了還考這個德行?合著你努力是做給別人看的?!裝不裝虛不虛偽?!”   “喊什麼!”“有完沒完了!”   沈父和沈靈均的嗓音幾乎同時響起,沈父氣沉丹田的一生吼把墻上的相框震得微微晃蕩,沈靈均在這巨大的聲音中竟然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不知是嚇得還是氣得,也許都有,反正她眼淚嘩啦就下來了。   “這就是我的時間安排!為什麼努力就是做給別人看的?到底是我這麼想還是你自己這麼想?!”靈均終究沒忍住一聲嘶吼,眼眶被淚水蓄得發疼。她拚了命地學,就換回母親一句“做給別人看”。靈均從小到大委屈沒少受,基本都來自於長輩,但每次都學不會默默把委屈咽肚裡,代價就是自己狼狽收場。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來,準備接著摔。   沈靈均麻木地冷眼旁觀接下來的流程:母親聲淚俱下地控訴自己這隻白眼狼,每次把施穎打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父親開始心疼起他的妻子,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在女兒麵前立威,緩緩走到窗臺前拿了瓶二鍋頭,扯開椅子倒上酒,開啟“教育家”兼“哲學家”模式。   “來你跟我說說,”沈父“啪”地把酒瓶底頓在桌子上,“什麼叫努力,什麼叫你媽是這麼想的。”   沈靈均的心臟很疼,生理上的疼。她張不開嘴,發不出音節。那點不明的嗡嗡聲環繞在她耳邊,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安全感來源。   靈均不說話,沈父也不說話,他麵色極陰沉,咬著牙根,白酒一杯接一杯,很快乾下去小半瓶。   “讓你說,”沈父猛地抬眼,一瓶蓋砸到靈均額角,“你他媽沒聽見啊?”   沈靈均揉著被雜痛的地方,一直揉,一直揉,但就是不出聲。   靈均奇異地發現這會兒母親好像有點心疼自己,因為施穎聲淚俱下:“說話啊!趕緊的說話啊!”   “你眨眼睛乾嘛呢?瞪我啊?”沈父磕碎了酒杯底,索性也不喝了,滿嘴的酒氣和怪異的臭味混合著直噴沈靈均的鼻腔。   “孝順都不懂,還學什麼習啊,啊?”沈父也不知道手邊是什麼東西,抄過來就往靈均臉上砸。   “別砸臉!”施穎驚恐萬分。索性隻是一包衛生紙。   “你以為不說話事就完了?你不說話,我今天就陪你耗。”   沈父說到做到,耗到了淩晨三點。靈均腦袋昏沉,唯一清晰的記憶是父親死死盯著她的那雙猩紅的金魚眼,和一地的煙頭。她認了個錯,稀裡糊塗的,但父親好像挺滿意,最終放過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