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小瑜子(1 / 1)

復活師日記 閱文一南 8521 字 2024-03-16

月季市,西區,下午兩點多,晴朗。   我的腦子很亂。   好事,壞事,天大的壞事,和天大的好事。   好事是,張警官說了,雖然小瑜子不幸去世,但我本人已經初步向警方證明了自己的清白,畢竟哪有教唆犯會在行兇快要得逞的時候同時聯係她的姐姐和警察呢?   當然,警方必須排除所有的可能性,遠遠超出普通人的思維和經驗範圍。從警方視角出發,不排除我長期對小瑜子長期惡意施加引導,事發時突然反悔的可能性。或者,我根本就是個精神病患,表麵看起來人畜無害,實則是個自己不斷推翻自己的精神分裂患者,一邊教唆目標自殺,一邊又無法抑製住對目標的喜愛和嗬護之情。   誠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雖然張警官並未點明,他們八成會把我們的聊天記錄全部過一遍。事到如今,隻得順其自然,讓真相自證。   壞事是,司法係統和警方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即便從警方初步的角度看,我沒有犯罪動機和故意,或者說,上升不到刑事犯罪的地步,可是小瑜子的家人仍然可以通過民事訴訟,狀告我長期給小瑜子灌輸那些負能量的東西,也就是俗稱的瓜,間接促成她的自殺。   天大的壞事是,小瑜子死了。   天大的好事是,我是復活師。   可是,現在的我,連小貓都沒法復活……   一臉倦容地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   “回來啦!”媽媽微笑著說。她臉上的笑容,總是那麼美麗。“中午吃的什麼?”   “在西區吃的烤雞。”我有氣無力地說,突然意識到自己把打包袋落在地鐵上了。“很難吃。”   “餓不餓?等下下來吃飯吧。”   “不餓,我得睡一會兒。”我邊上樓邊說,“今天起得早。”   感覺這樓梯,好遙遠。進屋,脫衣服,倒頭就睡。   七點多,一陣陰風倏然吹開窗戶,拉著窗戶的鐵欄瞬間繃直。咯噔一聲。我驚坐起來,下意識看了看備用機,除了兩個外地的座機騷擾電話,沒有手機和本地座機來電。沒事,如果有什麼事,警察遲早還會打電話的。   我坐起身,某些不著調的念頭在我的腦海裡閃現。   說乾就乾!穿好衣服,關好窗戶,取出桃木盒子。我聞了聞,沒有怪味。   盒子沉重而精美,桃木製作,表麵滿是充滿年代感的劃痕,底下還缺了一個角。盒子表麵烏黑發沉,觸摸起來類似塗了油的老木頭,內外各處用精湛的古法手藝雕刻著精美而復雜的刻紋和庇佑符咒,均勻密封用的是某種看似金色樹脂的粘稠物質,其中包含蜂蜜、生薑、生半夏等幾十種神秘的中藥秘方。我父親說過,某些老物件甚至包含珍貴的虎骨和犀牛角成分,現在那些絕世珍品早已消失在大眾視野,因此它們才顯得彌足珍貴。   桃木盒是鮑叔叔家的獨門手藝。   老鮑家和老夏家的友好關係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時期。鮑氏祖上是專門給皇家製作棺材密封材料的食祿貴族,直到今天,他們依舊隱居在鮮有人居的鄉野之間。曾幾何時,他們由朝廷調撥的專人保護看管,這樣方便鮑家研製各類新配方,同時也避免了與外人接觸所帶來的不必要的麻煩。畢竟,萬歲的身後事也有他們參與的成分。聽鮑叔叔說,那時候有許多心懷不軌的人都覬覦鮑家的手藝和特權,總想利用他們做點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建國後,這門手藝也並未失傳,同樣沒有中斷的是我們兩家世代友好的關係。   鮑叔家有個表麵看起來乖巧懂事的女兒,叫玲玲,我們關係不錯。與普通人家的觀念不同,我們這種特殊的行當沒有所謂“結親家”一說。相反,出於某些深層原因,我們會刻意避免那麼做。當然,如今步入新時代,假如子女之間真有那意思,當父母的也不會過渡乾預就是了。不過我跟玲玲互相都沒那意思,算是當哥們處的。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遇到某些行當裡的棘手問題,我就會給她打電話求教,問問她和別人的想法。   “咋了,不發微信,直接打電話是吧。”玲玲有些心不在焉。   “不是,你嘛呢?”我問。   “哎,玩兒遊戲呢。”她說,“我弟來了,給他打兩把。”   “你能不能行了……”我來了句丁香那邊的口音。   “等下,我忙著呢!”她激動地說,“得虧我用的是表弟手機,不然你這一通電話過來,我隊友得罵死我CP。”   “好好好……”我無語道,“那我等會兒給你打吧。”   “啥事兒啊?”她問。   “沒事,反正有個挺煩的事兒……”我撓撓頭,“你先玩兒吧,等會再說。”   隨著沉悶的放下手機的聲響,那頭傳來玲玲沉悶的說話聲:“你自己玩兒昂,姐姐有點事兒。”隨後,她蹭地一下拿起手機,聲音敞亮起來,“等下昂,我上個廁所,換個房間跟你說。”   “哦,行。”   “行了,說吧?”她語氣輕快,反客為主地問:“誒,夏乙沉兒,我上次給你發的那幾個表情包,你咋沒回我昂?”   “都啥時候了……”我無奈地說。   “聽你這蔫兒了吧唧的,是不是又遇到啥奇葩事兒了?”她打斷我,伴隨她的拖鞋呱嗒呱嗒在地上走的聲音。   “哎…….”我長嘆了一口氣,“我一朋友自殺了。”   “啊?!”她驚呼道,“哪個朋友?”   “哎,反正就是一朋友。”我說,“女生。”   “哦……跟你有關係麼,這事兒?”她補充了一句:“她因為你自殺了?”   “不是不是。”我連忙解釋道,“反正我是她最後一個,可能是最後一個說話的人吧。哎呀,這不是重點。我想復活她,你覺著有可能麼?”我強調了“可能”二字。   “‘我覺得’重要嗎?”她笑著反問,強調了“覺得”二子。“‘我覺得’,和你‘能不能’之間,有什麼聯係嗎?托我保佑你是吧?”   “嘖,你能不能好好的?”我氣呼呼地問,“逝者為大。而且我朋友都那啥了,虧你還笑得出來。”不過說完,我立馬釋然了,就如同往日那樣。   怎麼說呢,我們這行當見過太多生死了,心態類似於天天不得不麵對各類精神病人的心理醫生。有句老行話說得好:“要入行,先要強。”也有說“心要強”的。我一直不確定是哪個字兒,反正根據不同口音,每個地域都有各自的說法吧。   玲玲大概早已淡生死,這姐們兒的心理素質早就練出來了。   而且,我們還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你必須得保證自己的精神狀態和能量場能接得住你的夥伴,換言之,自己本身的能量場和心態不能被夥伴影響。我跟她打電話的時候,明顯處於一個負的能量場,那她為了幫我,就不能被我帶跑偏。普通人之間或許會出於共情和安慰朋友的心態,說點客氣話,但是我們絕對不允許!我們不允許說超出自身能量範疇的話,簡單理解,就是不能說違心話和過天話,這也是對逝者和生命更深層次的尊重。我們是先辦正事兒,之後可能是過了很久以後,才會根據情況,說點能說的,雖然我也從未見過同行在“很久以後”表露過什麼普通人的情感,更別說去談論什麼了吧。   所以現在,她在用她的正能量來引導我,才顯得舉重若輕。知道了這些行當裡的規矩,她的言語也就不顯得那麼惱人了。   況且還有一點,她可能永遠不會理解。我也懶得跟人解釋。   她不明白為何我作為一個復活師,麵對死亡,心情還是要如此沉重。“你明明可以復活他們,至少你比普通人要了解生死輪回的路數,為啥還要這麼苦大仇深?”她總這麼問,而且是誠心發問,就好像我是一個隻知道工作的“先天復活聖體”一樣。   無語了……我又不是機器人。   “行,那我不笑了。”玲玲說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兩口,“我覺得吧,反正有些事兒,你想做,就去做,做了才知道能不能成。你說是吧?做就完了。”   “話是這麼說。”我道出了心裡的苦水,“你知道昨天麼?”   “我知道。”她搶話說。   “嘖,你要再這麼鬧,我掛電話了昂!”   “好好好,你說吧。我不知道,我聽著。”   “真煩人啊……你。”我調整了一下語氣,繼續說,“就是昨天,前幾天吧,我們小區裡,有人投毒,死了挺多貓的,我在群裡看見了,就出去找了一下,還真給我找到一隻。”   “啥樣的?”   “聽我說完,啥樣的不重要!白色的。然後我給它帶回家了,本來想著用上次那個藥水試一下,但是我總是沒法穩定那個精神領域。我感覺我不行。”我苦惱道。   “小貓的領域好像跟人不一樣吧?”她明知故問。   “嗯,那肯定不一樣啊!”我站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踱步,“你想啊,我連貓都沒法處理,現在你叫我去處理人,我這不是明擺著邯鄲學步麼?”   “你想復活你那朋友,然後呢?”她問。   “了解一下事實,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然後問問看她還有沒有別的什麼願望。”後麵一句話我壓著沒說,畢竟目前還不確定小瑜子具體還有啥願望,我不一定真能替她實現。   “你說,你沒法穩定領域,意思是,你現在已經可以進去了?”她饒有興趣地問。   “昂,對。我也挺意外的,突然就能進去了。”我的內心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豪。   “你真厲害昂!夏乙沉……這事兒,我得好好跟我爸說道說道。”她開心地說。   “不是,咱能低調點麼?而且你別在那亂說昂,萬一我這次是誤打誤撞進去的呢?你一說,等下次見麵,他們肯定又要在那說些有的沒的了。你等我把這些東西徹底弄清楚,裡麵穩定了之後,然後我再給他們一個驚喜,這樣不好?”   “好吧好吧,低調哥。所以呢,你的重點呢?”她主動把話題拉回來。   “我現在就是糾結,要不要試試,復活這位朋友。”我認真地分析道,“現在城市裡都興火葬,除非警方介入調查,否則遺體不會存放太久。不過就算土葬,我也不可能拿著鏟子去挖土吧?那玩意兒犯法。而且那樣也太二逼了。”   那邊傳來“咯咯咯”的笑聲,有那麼一瞬間,我真想給她直接扣掉電話。不過撇開行業內那些道理不談,的確也是我把話說的有點搞笑了,這鍋我得背。   我嘖了一下,繼續耐著性子說道,“現在有兩個問題,假如真去做的話。一個是怎麼接近我那朋友,還有就是,怎麼進入她的精神領域。”   “還有,怎樣進入你爸的書房。”她說。   玲玲竟然看出我在故意賣關子!   “沒錯兒!”我幾乎驚叫出來,“其實我爸的書房好進,我都多大的人了,他現在也不鎖門了。主要是,書裡的內容!很多東西,我也看不懂啊,那麼多要背的知識點,怎麼才能瞬間融會貫通啊?量變才能引起質變,我感覺在朋友消失之前,我大概是學不會了。”說到這裡,我不由得變得沮喪起來。這是我撥這一通電話的真正癥結所在。   這是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無力感。   “嗯……的確。”玲玲沉吟道。突然,她的語氣柳暗花明一般地開朗起來,“誒,你不是英語挺好的麼?你還去美國嗎?”   “去啊,再去那讀個研究生,神學,或者MBA之類的吧。咋了?”我問。   “嗯,你學英語的時候,就是背單詞兒的時候,我是說你現在昂,還是跟之前一樣,必須得看著單詞兒,去死記中文意思麼?得把中英文倆字兒聯係到一起,那麼記?”   我稍微想了想,我記得之前跟玲玲聊過這個問題,她之前也在學英語,還請教過我學習方法。“不是啊,我記得跟你說過吧。現在我英文已經可以了,所以有點融會貫通那個意思了。基本遇到不會的詞兒,多讀兩遍,用一用,也就會了。”   “看吧,我就是這個意思。”她判斷。   “啥意思?”我問。   “單詞兒你用一用就會了,是不是跟佛學說那個‘手指指月亮’的道理一樣?經文也好,佛像也好,你念咒也罷,都是渡人的工具,目的地是最終那個彼岸,那裡才是你要去的地方。用大白話說,凡事你都得去嘗試,去做,然後在做的過程中學習,而不是死記硬背。你背了半天,跟天書一樣,腦子都亂了,指定是學不好呀!對不?”她問。   “有道理。”我琢磨了一下,“但是學習肯定是必要的呀,我總不能說,啥也不懂,直接跟個愣頭青一樣闖到領域裡吧?我連‘領域崩塌’的原理都不懂,不是找死呢麼?”   “也沒叫你一點不學呀!我覺著你可以這樣,”她說,“你先去你的入門書裡麵找大綱,花一晚上啃透了,再說別的。我覺得你的程度應該還是有可能成功的,不然你也不會給我打這通電話。至少,你的潛意識在告訴你,往上拔拔高,或許就能成了。就跟你那英語成績一樣。”   “哦……”我若有所思。   她噗呲一聲笑出聲。“誒,你讓我想到跳蚤。”她止不住地笑,笑的我心煩。   “嗯,你說。”我冷冷地說,等待著她的表演。   “看過國外一個實驗沒,把跳蚤放到瓶子裡,蓋上蓋子,過一星期,打開蓋子,跳蚤就跳不出來,它們的崽兒也跳不出來。說是思維固化了,好像是這樣。”她喃喃道。   “這跟我有啥關係,我思維可不會固化。”我自信地說。   “還沒固化?你吧,就像那些跳蚤一樣,明明能跳出那個圈兒,但就是做不到。你現在別想那麼多,專注你自己的內心,釋放你本身精神和肉體的全部能量,或許你就能踢出臨門一腳!”她話鋒一轉,語氣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你現在已經掌握了進入領域的技巧,甚至到達了試圖穩定領域的地步……你知道這件事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我坦言。   “不,你不完全知道。”她蓋過我的聲音。   “行,洗耳恭聽。”我心裡並不服氣。   “聽好了,乙沉,其實,剛剛我並不想讓你太飄,所以有件事我一直壓著沒說。我想放到最後說。在這之前,我隻是想跟你交流一下方法論。你方向對了,方法對了,再加上一些天賦和努力,接下來才能放手把事情交給命運。”   “這我都懂。”我說。   她突然斷言道:“進入貓的領域,遠遠比進入普通人的困難得多。”   她的語氣裡透著某種堅定的力量。也隻有在這種時刻,我才能感受到她真的是鮑家的女兒,那個從一開始就把準了我的脈搏,默默規劃好聊天框架和方向,一步一步地醞釀如何有效幫助朋友的聰慧女孩。   “什麼?”我震驚地立在原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進入貓的領域,遠遠比進入普通人的困難得多。”她一字一頓地重復道。   “不是……”我愕然道,“你咋知道?”   “因為我長有眼睛,還有耳朵,還會自學。”她的聲音溫柔起來,“乙沉,我隻能幫你到這裡了。如果你真的很想幫助那位朋友,就去做吧。試錯,學習,總比在這兒糾結要好。”   “為什麼會這樣?”我還是不太能相信,“為什麼更難?”   為什麼父親從未告訴我這件事?   “你自己慢慢啃書去吧。”玲玲得意地說,“用大白話說,貓的精神領域更接地氣兒,或者說更原始,所以跟本能和潛意識的連接就更強。你進入它們的世界,就像要跟本能的力量抗衡一樣,是很難的。換句話說,它們的顯意識領域世界更容易崩潰。”   “哦,原來是這樣!”我恍然大悟,隨之而來的是臉頰和耳朵火辣辣的溫度。   我居然會被一個復活師家族之外的人教導……   “人類就不一樣了。”她俏皮地繼續說,“人的大腦和思維更加發達,所以顯意識比較強,這樣就會給你搭建一個更加穩定的顯意識框架。當然,生命一旦終止,時間越久,顯意識的框架就越脆弱。這也解釋了所謂的黃金24小時法則。你們那行當有這麼一說吧?”   “嗯,有。”半晌,我才想起道謝,“哦,謝謝你,玲玲。”   掛掉電話,我默默看向書桌一角。   書房的備用鑰匙,在橘色燈光的映襯下,正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