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首想見江南(6)(1 / 1)

再提酒 繁夜雨 4672 字 2024-03-21

或許是時間過得太過久遠,以至於現在回憶起來,都帶著點點的刺痛。   滿頭白發的黃硯坐在枇杷樹下,從後院拿出好酒,獨自一人品嘗了起來。   她當初總是不想讓他喝本地的酒,苦喉苦喉,她說名字聽起來就很很像生活,喝起來苦的自然也不會好受,女人總是這樣,總是相信一股近乎迷信的直覺,但他並不討厭,會疼人的才是好婆娘。   隻是年輕時的黃硯手中總喜歡拿著個酒瓶,喝的醉醺醺的,這個時候,她總是會為他煮上一碗醒酒湯,掰開他的手,把他緊握的酒瓶換成入口醇香,烈而不傷人的黃酒。此時他也知道了,喝下最後一瓶黃酒,便安安靜靜的陪著自己的婆娘看著抽枝發芽的小枇杷,看著剛剛長出嫩苞的小蓮花。   “你說,等到蓮花長好,開花,不對,或許再久一點,等到小枇杷長成大樹!我們就會幸福的在一起。你呢,就安心的教書,我呢,就陪著你,相夫教子,笑什麼?可把你美得,等咱們老了,還有小青蓮,小枇杷,到時候誰也不孤單。”   黃硯把堵著瓶口的軟布木塞拔下,一股濃鬱的香氣四散開來,清香幽綠,鼻尖縈繞著淡淡的麥香和果香。   他輕輕的把酒倒進枇杷樹前鬆軟的泥土下,酒液順著稀疏的泥土流入地下,一隻螞蟻似乎是醉倒了,一動不動,大手輕輕的挪開了它。   她平時也會喝一點黃酒,那是她為數不多真心想醉的時候,她其實討厭喝酒,但她愛他,她願意把自己無所保留的一麵給他。每當這個時候,他會輕輕抱著她,為她擦去淚水,聽她講,內容不記得了,隻記得滿眼都是她的麵容。   那是他們自己的世界。   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雙手不自主的顫動,酒瓶裡本就剩下不多的酒液很快就滴乾。   空蕩蕩的酒瓶掉落在地上,叮當一陣滾動。上好的瓷壇咕嚕咕嚕的轉,落在泥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你說什麼?大點聲,我聽不到,哈哈哈…………”   風聲灌入雙耳,峽穀裡高大的兩壁湧出狂風,呼嘯而過,尖銳的聲音讓兩人不約而同的捂上耳朵。   “我說………………我要娶你…………黃硯要娶江楠!”   “我聽不到……哈哈”   可他卻看見,瘦削的江楠轉過頭,瘦削的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他抱住了她,並不言語,隻是輕輕吻去睫毛上的淚珠。   天地隻有呼嘯的風。   天空轟隆作響,眨眼間烏雲密布,一道霹靂自頭頂上劃過,滌蕩人間,很快,淅淅瀝瀝的小雨就越過樹枝,打在黃硯臉上,喚起陷入回憶的他。   雨點輕輕打在蓮池裡的花苞上,嬌嫩的花苞在雨中越發搖曳,青翠細嫩的根莖仿佛盛不下巨大的花骨朵。   黃硯走過去,把手輕輕蓋在蓮花苞上,為其遮風擋雨。   曾經她最喜歡下雨天站在小小蓮池旁,伸出手,為這株蓮花擋雨,她說這株蓮花好像她,整座蓮池不知怎的,就生長了這一株,就和她一樣,總是孤孤單單的。   不過現在她倒是不孤單,就像蓮花下總是有著托它生長的蓮葉一樣,每當她蹲下去伸出雙手為蓮花擋雨,總有一把乾凈的油紙傘靜靜懸掛在她的青絲上。   她是他的蓮花。   他是她的蓮葉。   …………………………   蓮池裡的漣漪逐漸歸於平靜,太陽撐開烏雲,溫柔的陽光照進小院。黃硯站起身來,朝著西屋走去。   小屋裡稍顯昏暗,黃梨木桌上,小巧的香爐燃起細如青絲的點點煙火,仕女飛天的屏風上纖塵不染,實心楠木的床上,枕頭邊整齊的碼放好一疊杏黃鵝衫,上邊是一柄精致的小團扇。   黃硯視線模糊,眼前熟悉的景色恰如數十年以前。   她好像還坐在那裡,笑語盈盈。   彩燈高照,沙幔低垂,紅棉錦緞,又大又圓的紅繡球懸掛在床簾上,紅燭蠟淚。   他本以為他們會是世界上美好的一對,即使全族上下除了臥病在床的老祖宗都反對這門親事,即使師生,故友,同窗口誅筆伐,聲聲鄙夷,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他也要賭上一生給她幸福。   一個人究竟能為心愛的人舍棄多少?   可是。   ……………………………………   那一天,天空仍是下著小雨,淅淅瀝瀝,和往日沒什麼不同,空氣中彌漫著微鹹的濕氣。   黃硯有點不安,加快腳步。   黃硯用力的推開大門,懷揣著萬分高興,心中是數不清的愛意。   臨行前,他和她說過,要她穿好嫁衣等他,等他回來,等他回來娶她。   隻是,不安依舊不減。   燭火搖曳,她果然一身紅裝,披著蓋頭,等著他,黃硯急忙揭開麵紗,紅蓋頭下的秀臉蒼白如紙,她大口呼吸著,卻仍是氣若遊絲,嘴角止不住的淌血。   已是命若懸絲。   空氣間的溫度瞬間降低了下來,沒有怒吼,沒有嘶嚷,隻有絕望在籠罩。   不!不要!不要!   深夜。   黃硯雙目赤紅,兩串血淚從他的雙頰流下,一身大道三境的修為,點燃命燈,卻如泥牛入海,發揮到了極致。   十年壽命。   一柱香。   良久,黃硯無力的垂下了手臂。指甲用力的插進掌心,渾身內力盡失,四肢疲軟不堪。   一柱香啊一柱香   黃硯大笑了起來,眼角滾燙的血淚,如同窗外雨點般灑落。   她嬌嫩的身體的炙熱一點點消卻,她眼眸裡的光一點點黯淡。   心如死灰。   生死之間,無能的他止步於此了。   江楠強撐著坐了起來,看著這個無數次心心念念的心上人,美好的回憶如同走馬燈般不斷閃現在眼前。   她嘆了一聲,吸了口氣。   “真好,遇見你,真的很好。”   黃硯不言,不忍心打斷她。   江楠的氣息越來越弱,顫顫巍巍的手重新拿起染血的紅蓋頭,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努力不讓自己倒下。   黃硯看著她,心如刀割。   江楠像個貼心的妻子一樣為自己的丈夫把淩亂的頭發擺正,她細嫩的手不停顫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長長的睫毛一上一下,蒼白的臉色上染起一道紅暈,緊緊我握著他的大手,此刻她多美啊,像一朵盛開的蓮花。   她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黃硯含著熱淚,唇裂出血,扭出一個不算好看的好看笑臉,手足無措的像個孩子。   江楠瞪了一下,催促他。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江楠帶著笑臉,在愛人溫暖的懷抱中閉上了雙眼,是啊,她太累了,不能再陪他一起看青蓮開花,枇杷樹長大,不能陪他一起回江南了,違約了啊,讓她任性這一回吧。   一生之約,卻不許一世白頭。   可惜。   ………………………………   黃硯把她葬在枇杷樹下,腳下是逐漸滾落下去的泥土,他知道,埋下的不僅是愛人,還有自己死去的心。   一夜白頭。   ————————————   黑暗中,黃硯猛然驚醒,淚水不知何時早已打濕了青衫,模糊了雙眼,眼前朦朦朧朧的,他伸手一抓,卻隻抓到一片布料。   啊,夢醒了。   黃硯無力的靠在床前,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雨點打在屋簷上,像是敲在他心上,眼前一切多麼相似,正如許多年前使出渾身解數卻仍讓心愛的女人死在自己眼前。   多麼諷刺!   黃硯仰天狂笑,手中的酒瓶用力舉過頭頂,酒液狠狠從頭頂澆下,淚分不清淚水和酒。   哀默大於心死。   “江楠……………………”   白首相見江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