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不好意思,這是龍虎關,可不是什麼無邊綠翠憑羊牧的關外大草原! 雖不是呆在大草原上,但老道看著眼前邋遢的少年,彼此大眼瞪小眼,此刻的心情卻仿若一萬頭牛羊狂奔而過,不知所雲。 老道蹲在地上,扣了一下腳指縫裡的汙泥,隨手一彈,卻是長嘆一聲。 “你這小娃娃,道爺我怎麼看也不像是那大富大貴之人,你老纏著我算個什麼事?前街富貴巷裡錦衣玉食的人家多了去了,你隨便找一家,也好過跟著道爺我不是?” 望著眼前單論邋遢程度不比自己差上多少的少年,老道不禁無力哀嚎,這龍虎關裡倒真是龍虎行,這不,剛擺脫了一個大因果,這又趕巧似的來一個,還是那種自己這等修為都看不透的。 來就來吧,萍水相逢不過路人,僅僅點頭之交老道也不介意幫上一把,偏偏少年認準自己咬死不放,死活都不肯走。 看著眼前毫無疑問又一個好苗子,尋常宗門碰到一個都得高呼祖宗顯靈,祖墳冒煙,但此刻老道實在是無心多事,師父留得遺命咱做徒兒的完成就行了,傳承宗門雖重要,但多染上因果就實在不必了。 如今天道易變,天下氣機自龍虎關勃發,再過十年又是一大批好苗子出世,雖說咱道門廟小,容不下什麼大佛,但十來年後隨便找個信得過的好苗子也算傳宗接代,無愧祖師了。 總好過於在這龍虎關上找個不明不白的徒弟,誰知道是不是不懷好意?修道者中不乏以天下為棋盤,蒼生為棋子的大謀士,又有誰誰能保證這兩個好苗子不是人家故意推到你手上來的? 老道自認為沒有那麼好的運氣,隨便逛逛就能遇到兩個修道奇才,萬一踩進某些老不死的陷阱裡,那真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白白為人做嫁衣。 少年衣衫襤褸,筋骨消瘦,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麵色如野草,頭發蓬亂不堪,一看就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指甲縫裡的汙泥紮根深重,腳底板上蓋著厚厚的老繭,小小年紀卻一副常年行走的模樣,看得老道也不禁咂舌。 眼前的孩子似乎已是見證了人間疾苦,連話也不願意說,以至於老道問話,他也渾然不說。 隻是看著他那一雙琉璃般清澈純粹的眼睛,老道嘆了一聲。 無垢心! 當真是躲不了嗎? 時間還得稍稍撥回之前,那是一個和煦的上午。 天蒼蒼,野茫茫。 老道拎著一個不知道從哪裡摸來的大雞腿,晃晃悠悠的穿梭於大街小巷,閑得發慌,一點也沒有秉承師尊遺命的緊迫感。 路邊的野狗怕是一輩子也沒聞到過如此“美味”,頓時被老道手上雞腿的香味饞瘋了,張開血盆大口“汪汪兩聲,竟是要沖上去! 老道驀然一驚“救命啊!誰家瘋狗咬人啦!”急忙顧不得捋起風中舞動的大袖子,踮起草鞋,急急忙忙的跑出去。 老道前麵跑,野狗身後追。轉過三個彎,過了兩個巷,一向嗅覺敏銳,視力出奇的野狗竟也迷失了老道的方向,野狗原地發懵,嗅了嗅鼻子,已是不見老道蹤影,隻空空留下一個啃的隻剩半拉骨頭,骨頭上還殘留著口水的雞腿。野狗顧不得許多,總之是賺了。 再說另一邊,剛剛打贏這場追逐戰的老道大口喘氣,隨手在道服後背上已經黑的看不清,但仍有著不俗的花紋上抹了抹,擦去了手上最後一點殘存的雞油。 老道抬頭看了看,頓時後悔早點吃了雞腿,錯過了一場“大戲”,眼前這一條小巷子,四五個半大少年正圍著一個瘦弱的少年拳打腳踢。 老道隻當做是凡俗少年玩耍生氣,並未在意,轉身欲離開。 隻是, “哈哈哈哈,小乞兒,乾嘛那麼小氣,你那布偶醜的要死,你給我我還嫌埋汰呢?不過給俺看上一看,你都不願意?這下好了吧?” 陰暗小巷裡,一個虎頭虎腦的半大男孩,帶著一群歪瓜裂棗的“小弟”,一腳踩著地上破碎的布偶,另一隻腳踩著那個指甲縫裡滿是汙泥的邋遢小手。 粗麻破布做的布偶並不好看,沾上灰更是顯得破敗,隻是碎裂的布料間依稀可以看出那密密麻麻的針腳,足以彰顯製作者的苦心。 隻是現在,布偶小老虎已是被踩在地上,“虎頭”不知所蹤,渾身支離破碎,露出破布裡柔嫩的草根。 邋遢小手的主人恍若未聞,一隻手被踩著,另一隻細瘦的手卻要從同齡的半大少年襠下穿過,去拿屬於自己,貴重等若生命的東西。 此時小胖墩卻是兩個腳都踩著東西,一時間倒也不好挪腿,小胖墩眼珠一轉,一旁尖嘴猴腮的小弟連忙會意,一腳踹開了瘦弱少年的另一隻手,力道之大,令人咋舌。 “哈哈哈哈,真是個孬種,連自己的東西都保護不了。”小胖墩得意的笑了,格外刺耳。 一旁的小弟見狀,急忙捧哏道“老大,這小子不僅是孬種,更是個野種!不知是誰家的,是他那老娘不知道跟哪個野漢子野合生出來的!” 眾小弟也不堪示弱“對對對,他就是野種,還是個喪門星!剛來就克死了他爹娘,這不,前兩年還克死了他那個瞎了眼的奶奶。” “野種!野種!喪門星!野孩子!打倒你!快去死!我們是英雄!” 孩子們肆意大笑著,異口同聲,撿起石頭,向瘦弱少年扔去,辱罵和石頭如同狂風驟雨,人性之惡在此處淋漓盡致。 瘦弱少年卻不得拿起布偶,他收緊身體,蜷縮在角落,此時的他,比野狗更像條野狗,肆意承受著苦痛,承受著冰雹般的石頭。 隻是少年琉璃般澄澈的淡白眼珠裡,並未看到任何感情,有的隻是純粹的冰冷,簡單的冰冷,仿若寒霜萬年的冰冷。 老道身軀顫了顫,原本要走的腳步頓了頓,轉身。 少年們聽到一聲嘆息。 正當眾人莫名其妙之際,以胖墩為首的半大少年們忽然感覺一陣模糊,原來是忽的狂風大起,吹動周遭泥沙,等到揉了揉雙眼,定睛一看,哪還有布偶和少年的身影? 柳樹巷下。 買糖人許三兒隻是一眨眼,一愣神的功夫,就看到攤前鉆出一個挺著菊花般臉皮的老道,登時整的許三兒三魂嚇走了七魄。 回過神來,隻見老道左摸摸右摸摸,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枚銅錢,“老板,來個糖人唄?” 許三兒看著眼前的老道,正想叉著腰說三文錢都不賣,但看到老道身後的邋遢少年,忽的默不作聲,收下了老道破舊發黑的銅錢,遞給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糖人。 “先生存好生之德,會有善報的。”老道咧開大嘴,露出整齊的大黃牙。 許三兒倒是擺了擺手,示意老道自便。 已是正午,日頭濃烈,糖人很快就化,老道看著“嬌嫩欲滴”的糖人,心中猶豫,要不要咬一口再遞給少年。 終究是狠下心來,一股腦推了出去,手中攥著破木偶的少年並未拒絕老道的好意,默默接過,默默舔吃。 少年的眼神依舊冰冷,隻是看向救了自己的老道,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 天底下的好人不多,尤其是在這些年見慣了人情冷暖的少年眼裡,一支糖人,一次幫助,卻好過那些所謂關門外施粥裡麵摻沙子,暗地裡男盜女娼的鐘鼎鳴食人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少年並非不會說話,隻是說了又有什麼意義呢?奶奶死後,讓本就話不多的少年愈發沉默,鄰裡視自己為災星,大多閉門不出,哪有往日一把米一點油的香火情?半大少年,父母親人俱亡,孑然一身,每日饑餐露宿,和野狗搶食吃。 少年心中的痛苦與悲傷,說給誰聽? 或許是看在眼前骯臟但至少還心善的老道,或許僅僅隻是一個糖人,又或許是冥冥之中自有感應,少年決定跟著老道。 但老道決定給完糖人就走,唉,因果,又是因果,隻是祈禱這次也能和那邵安一樣,路人就好,路人就好。 可惜事不遂願,眼前的少年亦步亦趨,絲毫沒有離開自己的意思,老道犯了難,說吧?拉傷了孩子的心,不說吧?帶這個“累贅”還怎麼完成任務? 冥思半刻,老道終究是將心一橫,提上一口氣,出現在幾十步外,回頭看,少年瘋狂的如野狗般朝自己跑來,老道感覺一陣頭大。 太陽當空照,被少年“逼進”山林裡的老道真是欲哭無淚,自己怎麼躲都能被少年找到,而且每回找到老道,少年都默不作聲,打定主意不發一言,倒弄的老道左一個不是,又一個不是。 天漸漸黑了。 蹲坐在樹上的老道無力的啃著一個蘋果,看著下方茫然若失,身上沾滿泥巴卻仍意誌堅定的少年。 遠方傳來披此起伏的狼叫。 老道一天第四次嘆息。 老道抱起少年,運氣朝關內飛去。 “真是怕了你了。” 天蒼蒼,野依舊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