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首想見江南(3)(1 / 1)

再提酒 繁夜雨 3983 字 2024-03-16

金烏高掛,多虧有城墻的庇蔭,使炎熱之意灼燒不到這一方小院中,但這也使院中本就不多的熱氣消散殆盡,一時間,院中仿若落葉的晚秋,一陣陣透心涼。   廊柱下,紫砂小壺裡的水已經全然乾澀冰冷,隻是黃硯依舊自顧自的喝著。   小桌前的茶杯四平八穩的放著,半杯多的量,不多一毫,不少一毫,和泡茶的人一樣,渾然未動,仿若萬年不動的頑石。   茶雖涼,人卻未至。   真的未至嗎?   庭院中小枇杷樹下的陰影裡,恍惚間大了一塊,再一眨眼,樹影裡竟是憑空鉆出來了一個披著狐裘老人。   老人臉色黝黑,衣裝雖華貴,容貌倒是平常,就像尋常巷頭巷尾坐在門口擺個小凳的大爺一般,臉上雖帶著一絲暮氣,看著跑過的孩子們總是一臉慈祥。   但此刻老人卻是瞇著眼,笑盈盈的看著黃硯,活脫脫一個老狐貍。   “那孩子真不錯,天生強命,還有高人賜福,連我無意的氣機都能察覺到,這可不是你的手段吧?不過,可惜,如此大運之人,卻並非是攪動風雲的果子,要不然你我都會輕鬆一二。”   黃硯沉默不語。   “怎麼,不會吧?以三寸舌劍聞名遐邇,大名鼎鼎的‘太子少保’不會是動了凡心,想要收一介鄉野少年做嫡傳吧?那我可要好好勸勸你,可別忘了你來這是乾什麼的。”   狐裘老人臉色未變,隻是說到最後,語氣頗為冰冷,勾帶著渾身沖天的煞氣。   那一刻,本就稍顯陰冷的院子頓時如同寒冬臘月,小小蓮池瞬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枇杷樹的葉子更是打了蔫,垂著頭縮在一邊,像是犯了錯的孩子。   狐裘老人周遭則更為恐怖,虛空扭動,一陣嘶嘶作響,沖天血光圍繞在老人周圍,擇人而噬,隱約中,似有戰場慘死的冤魂匍匐在老人腳下,哀嚎遍野,悲鳴聲中夾帶著刺骨的陰風,刮起了黃硯垂在耳邊的白發。   明明隻是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卻有著遮天蔽日的恐怖氣勢。   不愧是百萬首級堆出來的大修士!   狐裘老人瞇著眼,似乎是想要給黃硯一個威脅,一個警告。   隻是黃硯依舊淡淡的喝茶,倒水,再喝,甚至連茶杯都未曾停滯過。   在老人眼裡,這個穿著長袍不說話的男子渾身上下都是致命的破綻。   隻是?   看著還挺唬人的。   老人哈哈一笑,渾身威勢一撤,運起內力,茶杯順勢起飛,正是控鶴擒龍的神仙手段,欲隔空把茶杯拿到手。   隻是,茶杯在空中震了一下,卻是晃晃悠悠的飛回茶桌上,完璧歸趙。   狐裘老人麵露不虞,“咋的?連老夫都喝不得你這杯冷茶?黃硯道,你好大的麵皮!”   這位手握重兵的大元帥,卻是一臉不信,再次發功,茶杯依舊未動,給老人本就黑的如同鍋底的老臉更是憋出了一陣豬肝色。   “哼,不愧是大三教,連著差了一個小境界我都拿你沒辦法,老啦老啦,黃先生天資卓越,功力非凡,老夫我甘拜下風,這杯茶我怕是吃不到嘍。”老人一臉悻悻之色,陰陽怪氣的說道。   這時,黃硯終於放下了茶杯,開口道。   “喝茶可以,一個問題。”   一陣沉默後,狐裘老人氣極反笑,“真當老夫饞你一口茶了?老夫一聲令下,這龍虎關所有賣茶的都得給我提著腦袋來見。就你這茶還不值老夫張個口的。”   “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我先問。”   老人猶豫了。   說起來,這姓黃的十來年以前倒還是風光無兩,太子少保,一度被稱為‘小國士’,旁人不知怎的,隻知道這位前途一片大好的冉冉新星惹怒了龍顏,自請聖旨到此地當天司,龍虎關雖為西北邊陲數一數二的盛地,但也是讀書人躍龍門後最深惡痛絕的地方之一。   狐裘老人實在想不明白,即便是觸怒龍威,但當今天子懷德懷仁,在京畿之地隨便找個舒服的地方躲上一二年風頭,照樣回京封王做宰,這是官場上的慣例,即使是嘴臭勝過茅廁的禦史都不會在此事上與朝廷百官犯難。   姓黃的腦袋抽了,會背井離鄉來到這個狗地方。   這件事使得老人一度以為這黃的讀書讀傻了,以至於等到黃硯帶著批文,騎著瘦馬一路風塵的趕來此地,要不是帶著自京尹層層覆蓋如同小山一般的批文,老人甚至不敢相信那個渾身風沙的沙人就是名滿朝堂的“傻子”。   回憶不過短短一剎,老人回過神來,笑容滿麵,“好,老夫答應你,你問!”   黃硯毫不含糊,當即問道。   “皇帝可有飛鴿暗信?”   一句話,一句話,讓剛剛有所緩和的庭內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   “哈哈,暗信嘛?確實沒有。”良久,狐裘老人已然不動聲色,隻是乾巴巴的笑絲毫不能掩蓋心中的尷尬和失措。   誰能想,戰場上殺人染血,以屍體為伴都沒眨過一下眼的老人,在這春和景明的日子,背上卻是起了一層細汗。   黃硯舉著杯子,默默嘆了一聲,此刻枇杷葉劃過,落在他有些發白的手背上,顯得格外蕭瑟。   皇帝不過是抱著熬鷹的心思對待他黃硯,而他那個每日飽讀聖人經典的師父,   卻是要他黃硯死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卻要相殺相死嗎?   不,是要他黃硯一個人的死,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去換他心中所謂的那個太平盛世。   何其哀也?何其哀也。   狐裘老人並不算乾擾黃硯獨自出神,即使趁其不備有很大可能重傷他,但黃硯可是那位恐怖老國師布局中重要的一環,試試也就罷了,真怎麼的,老人也不能輕舉妄動,而且此刻他倒也真的有些可憐對方,被恩師像一條野狗般拋棄,想想都覺得可笑。隻是將死之人有大恐怖,老人不願意在這個節骨點上惹惱黃硯。   半響,黃硯身板雖依舊挺立,但隱隱顫抖的雙手已然握不住茶杯,眼中不時閃過悲愴之色。   “你問…………”   狐裘老人默不作答,長嘆了一口氣,竟是轉身離去。   自己並未實質上回答他,自然也提不得問。   老人喜怒無常,但心中的一桿秤還是拎得清的。   人去樓不空。   黃硯拖著沉重的步子,邁向西屋,老人刻意的回答對他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雖之前偶有猜測,但終究還是不敢相信,畢竟,   那是他傳道近十年的恩師!   天地君親師中的師!   可現在,他如一條野狗,不知歸去。   黃硯打開屋門,熟悉的擺設勾起了他的回憶,被恩師拋棄和對故人的思念終於擊垮了這個久經風霜的男人。   他不是神,不是仙。   黃硯手中緊緊攥著那抹鵝黃杏衫,身體蜷縮起來,靠在了她陳舊但依然潔凈的梳妝臺上。   她死了許多年後,自認此生淚絕的他再一次滴下一滴淚水,接著,淚如雨下。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