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聞聲坐在一張長木桌的當間,身後站著一排他帶來的差役。 長木桌的兩側,是這間大院的本家和衣衫襤褸的災民們。 此時他們正漲紅了臉,大聲爭吵著,唾沫星子夾雜著汙言穢語噴向對方。 好在方聞聲趕到及時,不然現在的場麵就不僅僅是動粗口這麼簡單了。 可真的能息事寧人嗎? 方聞聲悄悄瞟了一眼災民那邊,十裡八鄉還沒出去逃荒的,都聚在這兒了,憑自己帶來的十幾號人不可能攔得住,況且——在這大災的節骨眼上,即便是官家的差役也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誰會真出力去辦公家事呢。 從前幾日第一家地主大戶被搶了糧後,如今棲康縣大戶們有一多半都已經或多或少的被搶了糧食,而災民搶大戶這種事情一旦有了苗頭,蔓延的隻會比野火更快, 本家的王老爺很聰明,看到了其他地主家發生的慘劇,早有了準備,一發覺附近的災民們有聚集的動向,就著急忙慌地讓家裡的長工騎著騾馬跑到縣裡報了官,再加上他的運氣實在不錯,趕上方聞聲是個願意管事兒的縣令,讓他現在為止還能護住自家的糧倉。 災民裡領頭的話事人是個三十上下的漢子,看上去還有點精神頭,他一條腿踩在矮凳上,一手拎著切豬草用的鍘刀,所想表達的已然不言而喻。 這漢子將那鍘刀往桌上一支:“王貴叔,別的也不說了,就當是鄉親們在你這借的,來年災過去了,一升也不少都還回來,一句話,行不行?!” “棒槌,不是叔小氣,叔這一家上下幾十口也是要活命的,都借了你們,那叔家裡咋辦哩?”本家話事的王貴是個五十多的老頭子,見對方人多勢眾,也沒頂著茬說話,低聲下氣好言好語,露麵之前他還特意把綢緞的袍子脫了,換了身和尋常農戶一樣的棉衣棉褲,以免更加刺激到這些災民。 “說這話可就是叔你的不對了,你家這多田糧房產,餘糧堆滿了倉,怎就不夠你們家裡吃?” 這個被叫做棒槌的漢子一說,身後的災民們紛紛附和。 他們已經餓急眼了,今天不刮層油走,誰也不會善罷甘休。 “莫吵,莫吵!”方聞聲拍著桌子,用他最高的嗓門把起哄的聲音壓了下去,又轉向了王貴,好生勸道:“本家,都是鄉裡鄉親的,就當是救困扶危發發善心,本官幫你做個見證,來年沒了災,定然叫他們都如數還你,你看可行不?” 王貴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每人三升粟米!” “你真是把鄉親們當要飯的了!” “三升粟米夠吃幾天的?” “一鬥,起碼得要一鬥!” 王貴的一句話好似在沸油裡潑了瓢水,一下就炸了鍋。 群情激奮的災民們眼瞅著就要湧進屋裡,多虧那些差役橫著水火棍在門前攔著。 方聞聲見狀,連忙用桌子底下的手猛戳王貴的大腿,再次提醒他眼下所處的形勢。 王貴此時也慌了神:“五升,五升怎麼樣?” “起碼得是一鬥!” 棒槌“奪”的一聲把鍘刀剁在了桌子上。 “六升,真的不能再多了,棒槌啊,你給叔留條活路吧···” 王貴帶著哭腔,雙手合握向棒槌討饒。 “六升就六升。但咱這麼多人來都來了,今天晚上這頓得在你家吃!” 王貴代表其他的災民做了主。 “對!” 其他災民大聲地附和著棒槌這個主心骨,看來王貴不答應也得答應了。 此時日頭已經西斜了,王貴一家上下老小都忙活起來了。 灶臺裡的柴火燒的劈啪作響,裝滿了窩頭的籠屜一層接著一層的搭在了鍋上,剛殺的一口豬躺在屠凳上被迅速地拆解開,各類零碎沒有絲毫浪費都被裝了起來。 在這大災之際,竟生出了一分過年時的熱鬧光景。 “方大人。” 王貴悄悄地來到方聞聲的身邊。 “您和弟兄們也都在這將就一頓吧,可別光便宜了這幫龜孫,最好把縣裡的弟兄們也都叫過來,權當小人犒勞弟兄們。” “嗯。” 方聞聲稍作思量,感受到了其他差役投來的眼光,便答應下來,吩咐個手腳利索的回縣裡傳信兒去了。 王貴當然有自己的小算盤,他怕這群災民吃完拿完以後還賴著不走,現在巴結一下方縣令和那些個差役,免得到時候他們出工不出力。 方聞聲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了放,能不鬧出人命就算是萬幸了。 他和王貴站在王家的院子裡,聚眾鬧事的災民們消停了些,升起好幾個火堆取暖,把四周都照的亮亮堂堂。 第一屜的窩頭已經出鍋,被滿滿當當地碼在扁籮筐裡端了出來。 扁籮剛擺上桌,無數隻手就伸了過來,蓋著熱氣的白簾布掀開的瞬間,裡邊的窩頭便被一搶而空了。 “莫搶,莫搶,都有都有,廚房正蒸著呢。”棒槌掙紮著,狠狠推開身旁的同伴,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左右手各攥著一個窩頭埋怨道:“人沒餓死倒先擠死了!” 另一邊正在熬煮的新鮮豬肉也開了鍋,王家的長工挑著肥的撈了好幾塊,先給方聞聲所在的桌子上端來了一大海碗。 縣令大人還持有幾分矜持,示意手下的差役們先動筷子。 可同樣的,恰似秋風掃落葉一般,當伸向在海碗的那一圈手都縮回去後,隻剩下了飄著些許油花兒的清湯寡水。 方聞聲的筷子尷尬地停在了半空。 忙亂了一天什麼也沒吃,餓的發絞的肚子因為他那故作的矜持,還要再難受一會兒了。 匆匆忙忙煮出來的豬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在白水裡滾了個八九分熟後,再撒把食鹽就上了桌,但也是如今難得一見的葷腥了,一眾差役吃的是津津有味。 除了剛剛給方縣令盛走的那一海碗,剩下的一鍋肉連湯帶水轉眼就沒了蹤影,災民們用臟兮兮的手抓著肉塊便啃,沒人嫌它燙,沒人嫌它臟,腮幫鉚足力勁兒地嚼動著。 舔完手指上的油花後,他們還要零零碎碎地咒罵幾句。 “早該宰了,這豬都快瘦得沒膘了。” “王貴這卵人寧肯喂著豬也不把糧食借咱,真他娘不是東西。” 當人餓久了以後,便無法再抗拒的肥油的味道,身體會用它的語言告訴你,到底有多麼迫切的需要這玩意兒。 沒嘗到葷腥的方聞聲突然發覺自己手裡多出了個軟綿綿的白麵饃,他扭過頭一看,正是本家的王貴老爺悄悄塞過來的。 王貴朝他比劃了個噤聲的手勢,趁著差役們離桌又去哄搶窩頭之際,把他拽到了角落。 這是單蒸出來的一屜子白饃,王貴倒也不怕燙手,一隻手抓起好幾個,另一手扒開方聞聲的衣襟就往裡麵塞。 方聞聲還想推辭一二,但在其兇猛的攻勢下倒顯得有些扭捏。 又看了看四周,確定沒別人注意到,王貴拍拍方聞聲鼓鼓囊囊的胸口:“大人 啊,我這幾十口的身家性命可全憑您做主了,吃完這頓您可一定要把這些龜孫攆走,再不敢讓他們賴著了。” 方聞聲麵皮也薄,此時哪還能拒絕的了,更何況王貴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扭頭就又去巡視提防那些難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