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數其實也分很多種。例如有些古法道傳,過地水風火之劫;又例如有些旁門左道,過三災八十一難;還例如有些三教九流,過天地人厄數。 而殞身劫數更是利害,縱然氣運昌隆,高人庇佑,仙體道骨,也仍有形神俱滅之險。 所謂天發殺機,移星易宿,今夜有劫數遮掩,做什麼都不會被算出來,正是張子玄渾水摸魚的好機會! 於是他就打算在昆侖山到處晃悠,殺人奪寶,搶搶機緣。 畢竟這裡不僅有掌教觀劫,順便帶弟子出來見見世麵的,還有諸多散修被驚動,以及昆侖山本地的隱仙派。 以前他還是個一窮二白的小散修,就指望這種時候發家致富,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血賺! 其實吹的有點過了,是虧是賺並不好說。假如打生打死半天,結果對麵是個窮光蛋,那豈不是啥都撈不到,而且還有殺身之險。 張子玄非常謹慎,沒有立刻就趁火打劫,而是掐著訣,在月下奔走,感應其他血傀。 血傀也不是難煉的東西,隻需要挑出稍微有點根骨的人或獸,噬掉二魂六魄,再縛了剩下的一魂一魄,打上自己的神識印記,就大功告成了。 所以張子玄就煉了很多,不是當家奴使喚,就是送人,還有就埋在這昆侖山,也算“野生”的機緣了。 正因為這種微妙的關係,他才能附到血傀上。 忽地,一道若有若無的紅光在遠處閃爍,張子玄心生感應,朝那裡急掠而去。 荒草在兩側分開,張子玄猛得和一少年撞了個滿懷。 “咦?血傀?嗯……啊!”他的目光掃過對方,又驀地頓住。下一刻,仿佛大風吹拂,張子玄伸出手揪著少年的衣領,把臉湊到其麵前,神色一厲,“哪個教你的血煉道息?!” 張子玄冷冷地瞪住他,表情也越來越難看,掐著術訣的手劇烈顫抖,紅光像是燃燒般,映得雙瞳宛如鬼火在風中跳動。 那少年一見這場麵,也是不出所料,登時眼一翻,乾脆利落地暈過去了。 好家夥!張子玄原本以為是一具血傀,沒想到另有其人。而且看這少年麵如凈玉,唇似朱丹,衣飾莫不華貴,顯然是人間道中,那些家世優貴,嬌生慣養的公子哥。 張子玄以前做散修時,就喜歡劫這樣的有錢人,蒙麵就上!絕不帶猶豫的! 但這都不是重點,而是他發現自己掐的訣,為什麼會對少年有感應了。 是功法。 血魔教的頂級功法!張子玄觀天書所撰的《血煉功》! 以身為爐鼎,煉精血成息,無需靈炁,不求天地,不假外物,自體循環化生,貫徹始終,任由天移地換,唯“我”恒在!唯“我”超脫! 其實無論古法還是今法,基本大同小異,仍是內煉的路子,守炁持正,性命雙修。而《血煉功》卻是一個極端,舍了天地靈炁,直接精氣神合一,三者共同進步。 所以這門法對天資有極高的要求。可問題是,有這天資,又何必修《血煉功》,走正法既穩妥又紮實,日後成就也不小,正常人當然看不上了。 血魔教裡,也就他和幾個嫡傳的弟子修行,《血煉功》因此名聲不顯。 張子玄歪頭看了看少年,瞳孔微微閃爍,透射出兩道明光,如霆電雷芒,當頭照耀,撩撥心神,曲化識念。 霎時,少年的人事變化,三生三世仿佛重重綻開,層層疊疊的花瓣,在眼前紛呈。又生生滅滅,無始無終地循環了數遍,最後一一斂去,像是被張子玄看了個通透。 嗯……碧雲濤麼,原來是門閥之子,卻一夕間家破人亡,遭神秘勢力屠殺血洗,慌不擇路下逃進了昆侖山。至於《血煉功》,關於這方麵的經歷赫然是一片空白! 張子玄摸著下巴,思索剛才搜魂所得的信息。 他倒不奇怪《血煉功》會流傳出去,那些老怪物表麵上兩耳不聞窗外事,實際上動不動就喜歡安插個內鬼到別派,或者轉個世偷學他人的秘籍功法。 奇怪的是,為什麼要給這個少年《血煉功》呢?為什麼又恰好撞見自己呢? 而且,昆侖山是什麼地方?這是虛境最頂級的洞天福地! 雖然峰險山峻,氣候極端,罡風籠罩,但也是靈炁最集中,最濃鬱的地區!如果拋開惡劣的環境不談,昆侖山比任何洞天福地,都更適合修行。 於是日積月累,有無數修士都遁入過這裡,或是尋找機緣;或是修煉神功;或是隱世避塵;或是逃亡追殺……早就陣法禁製遍布,洞府秘境無窮了,可謂殺機重重,兇險萬分。 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真的是氣運使然,才恰好避開了這些東西嗎? 不過既然都遇到了,那就是有緣。 “好!既然前輩有心送我一場師徒緣,本座就陪你玩一把!”忽地,張子玄放聲大笑,目光掠過周圍的濃林密草,黑暗中仿佛有對眼睛無聲睜開,與他久久相視。 沒有人回答他,餘音被風帶向遠方,窺視感也旋及消失。 張子玄這才鬆開緊緊握住的拳頭,掌心已經被冷汗打濕。 嘖,老怪物…… 他瞥了一眼碧雲濤,這小子一時半會兒大概也醒不過來,於是掐著劍指,以真炁凝為鋒,蹲在他身邊,朝手腕來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 碧雲濤登時發出慘叫,疼痛刺激得他一下子就清醒地坐起來,但看到鮮血從手腕的豁口中,咕嚕嚕飆濺後,又直挺挺地躺下了。 “不要怕,深呼吸,頭暈是正常的……嗯?這就昏了?” 張子玄也不叫醒他,手上的術訣再變,張口一吸,如長鯨汲水般吞入紅霞似的,赤潮似的鮮血。 這即是血煉道息! 血化息,息成形,形凝神,神禦血,循環相生,不死不滅,互通有無,合道齊天。 以血煉道息為薪柴,以丙火真炁為助力,隻一瞬間,他的全身就燒起來,勾勒出的輪廓,就像一個人型火炬,經脈、肌肉、臟器、骨骼……化作炎流!焚與天下! “哇哈哈哈哈——” 張子玄臉上綻開笑顏,緊接著麵孔便成為一團燦爛的光!熾熱的火!他耳畔傳來心臟強勁有力的跳動聲,初始微小輕柔,而後漸漸響亮,仿佛火山爆發!洪流奔騰!像是生靈在大吼!咆哮!慶賀新生的歡呼! 是的,新生。 灼燙的高溫逼得碧雲濤再次醒來,然後在他目瞪口呆下,火海熱浪中,走出一個烏發金瞳,紅袍如血,麵容俊朗,眉心刻著劍印的青年! 他的軀體,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白骨生肌!浴火重生! 接著,張子玄把手一招,周圍的熊熊火焰,仿佛曲折的遊蛇,順臂而溯,盤旋環繞,在掌中凝成三尺七寸,由法力所化的炁劍。 劍身刻著“拂曉”兩個雲紋道字,一時間,四方流光映照,明艷動人。 “我……嘞個去……”碧雲濤已經合不上下巴了。 “還不起來?”張子玄掃了他一眼,麵無表情地道:“你有兩個選擇,第一,死……” “我選第二!” 張子玄像是噎住了一下,才哼道:“你倒是識時務,還不算蠢到無藥可救,拜師吧。” “啊?” “沒人告訴你,”張子玄瞇起眼,“《血煉功》是魔道,瞎練會死人的嗎?一旦修了,那就不是願不願意的問題了,它會自行運轉煉息,想停也停不下來。” 他拂去肩上的落花,搖著頭繼續道: “你十六未及,連乾卦純陽都不是,又何來修行的本錢呢?硬修隻能空鍋燒水,最後把自己精血耗乾,暴斃而亡。” 碧雲濤聽得雲裡霧裡,有些迷茫:“啊……啊?所以我,我要死了?” 他頓時打了個激靈,俯身往地上拜倒:“仙人!仙人!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嗬嗬,小孩子麼,果然還是看不開生死。 “要活命也不難,”張子玄傲然道,“拜師吧,本座血煉魔君張子玄,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 碧雲濤當機立斷,毫不猶豫地拜了三拜,叩了九個頭:“師父在上!弟子碧雲濤,願拜您為師!請受徒兒一拜!” “雲濤,今夜天發殺機,劫數大起,我不能一直庇護你,”張子玄沉吟,“罷了,我先傳你道法以保自身吧,想學什麼?” “劍!” 碧雲濤不假思索地道,沒有絲毫猶豫,仿佛早已期待多時,又像是本該如此,甚至他自己說完都有些錯愕。 “你想學劍?”張子玄冷笑了一下,雙目忽地綻放奇光,璀璨如星,煌煌似電,口中發出奇異起伏的音節,“看著我的眼睛。” 碧雲濤不由自主地,迎上那雙金瞳。剎那間,頓覺天旋地轉,白熾的光淹沒一切,凈化一切,仿佛把身心都洗禮了一遍。 一條幽靜的深巷,如畫卷般徐徐展開,轉轉折折,好像望不到盡頭。碧雲濤呆了呆,他記得這是黛眉巷,因一句“雲鬘凝翠,鬒黛遙妝,真如螓首蛾眉,細而長,美而艷也”得名。 而他的家,朔梧碧氏,安定候府,就在巷後。 隻是現在,不會再有了。 遲疑了一會兒,碧雲濤踏著青磚上流轉的斑駁月光,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向巷內。 亭臺水榭,朱樓綺戶,庭園深宮,仿佛孔雀開屏,一一紛呈,又像是沉默肅穆的巨人,投下的柔影微淡。 一切既遙遠,又臨近。 他像是孤獨的旅者,在一條靜得可怕,沒有波濤,沒有風浪的長河中逆流。遙望著,似乎看到很多人站在黛眉巷的盡頭。 但是碧雲濤忽然不動了。 隻見,他身後的影子慢慢站起來,手提三尺青鋒,把所有人,把所有物,都斬成碎片,焚成火海。 接著影子在他耳邊說: 碧雲濤,你全家已經死了,黛眉巷已經回不去了。 你想活下去,還是選擇和他們一起去。 碧雲濤茫然而不知所措,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畫麵,像是漣漪一般破碎。 他恍然驚覺,往事原來是個倒影。 那不過是一個倒影。 那僅僅是一個倒影。 我要活下去。 影子點了點頭,往他懷裡塞了一柄劍: 從此以後,塵緣已了。 懷裡的劍緩緩融化,化為不可磨滅,刻骨銘心的文字,化為鋒芒畢露,滅殺一切的劍典,烙印在靈魂的最深處。 於是,碧雲濤睜開眼,瞳孔中像是燃起火光,仰天長嘯:“證就無情魔尊劍經——” 張子玄觀天書所撰,虛境第一的劍經!殺殺殺!!破滅萬物!殺殺殺!!獵食諸界!這是令人絕望的劍!這是大道五十,我奪四九的劍! “你果然與我道有緣。” 張子玄摸了摸碧雲濤的頭,臉上露出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