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說秦嶺是終南山一脈,而終南山的今天成為秦嶺北坡一個區域。認知和定義變化著。巴山和秦嶺之間,除了山水植被動物,能夠被接納為世界,是因為人,零星到可以忽略的人家,不可思議的多少代延續著。過了火神壩,山深得連樹都欺著路。也怪,要到這個程度,樹應該越砍越多,長起來慢就顯出破落。大約人還是太少,運出去再多的木炭,路也不過常年翻漿成與林地接壤的一個個水泡子。濃綠潮氣逼人,往上是看不到山頂的。 這裡從白晝就暗淡著,黑夜是被強調的停頓。 早先沒有那無比皮實的柴油三輪,更深處的人想出山一趟可想而知的艱難。山越深越顯得幽閉,一家一家離得越來越遠。這裡一個山坳,那裡擠出塊平地,他們先人當時進山的惶恐早已灰飛煙滅,繼續在這裡度日的理由,就是順勢重復下去。他們應該是恨自己的先人,怎麼能在不知哪一代跑到這地方,膽戰心驚的湊合活著。斷子絕孫也還罷了,男的女的就這麼一代一代下來,可能野物們看起來人也是野的。 腳底下的路想走就能辨認的出,往東一步一步往外趟,一天一夜以後是鎮子,有鹽和走車馬的路,分水嶺式是有一年的一個晚上那裡亮了電燈,第一次看見的人驚得無話可說,回去看林子就覺得更深更暗了。 有了那個東西,油燈和碳火就顯出破落。不過太亮了看得久了眼睛有些受不了,不知道外麵的人咋個應對。慢慢等,遲早有一天這燈盞溝裡也會有電燈。 他們一個個出山又回來,大約五十年以後,同樣的夜晚,外麵的雪亮和自家的暗淡依然如故,最初看到電燈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了。總算接上電線的時候,活著的人也第一次看著膠皮輪馬車能到一直到溝裡,一個個嚇的不敢靠近那麼高大的騾子,看起來怕是會咬人。自此後,人們去市鎮一白天就到了。要經過比燈盞溝更小但是要高一級的三星橋公社——就是幾間墻看起來還整規些的房子,掛著白底紅字的木牌牌,進去能開介紹信——去哪裡都要先到這兒來。再半天路程,就是走馬臺,路上過汽車,往南邊和北邊的山上去。據說車跑上一天就能到鎮川城,那裡到處是人,沒有樹林和山嶺,平原上人們趕著牲口種地,不像山裡種不了整畝的莊稼。 地不行,就會有別的,比如樹砍了能燒成木炭,這平原沒有。可能這麼想,砍樹燒炭,日子也能往下過。 幾乎所有人在漫長時間裡至多到走馬臺,已經足夠見識到眼暈,慌亂或者說是興奮的就趕緊又回山裡。心裡的癢癢過不去了,想再看看那會嘶鳴的機器吼著往山上爬,有乾凈俊俏的臉龐透過玻璃往外笑。那麼白凈,手指縫裡沒有炭黑。他們是不可能走一天路或者坐馬車去山裡的,那裡什麼也沒有,就是有人家怕也不稀罕。熱鬧活泛,清凈,跟死了一樣。 人還是那些人,一家家的還倒願意人口多。人多勞力就多,是興旺,肯定吃的喝的就不拘謹了。這個過程循環著的漫長足以養成多數人的耐心,繼續生老病死的繁衍生息,願望的好,常會讓等待顯現某種接近計算的精準步調。總是那麼多人,見過更大世麵的人,生長出指望的時候他們自己還不清楚。 要過得下去,先就得就有得能生養的好女人,地氣和種兒都不行,病病殃殃,滿臉燒炭時的黑洗都洗不掉。黑裡是女人就算是女人,不像白天那麼喪氣,跟離群的走獸也似。 從另外的角度上,有了電以後對燈盞溝以及更深處是災。開一下看看自家,就覺得這光線更應該照射著走馬臺的物件,哪怕一樣有坑窪的路,人家那兒跑的汽車裡有白凈的笑臉,能擰出水兒一般的嫩。這一想便無法釋懷,晚上躺下想女人,還想打幾下身邊的女人。不過打壞了燒炭少幫手,想得夢裡火氣飽滿。 這一帶幾戶離不遠就能勉強湊出個村子,但一塊塊跟疤瘌似的地,祖祖輩輩多大力氣隻種個半死不活。還是樹能長出些出產,樹底下的活物是皮毛和肉,都加起來一聽像是不錯的日子。膠皮輪大車來就是拉木炭來的。砍樹,能砍多少就砍,比的還是勞力多少。這裡從饑饉到將將溫飽用了多少代人,誰也說不清。房梁上掛著臘肉的時候也很久了,上麵的煙氣一層層糊著,沒好事看著都不敢想吃。 憂愁老是把剛有的喜悅黯滅,臘肉不大幾條,一年都吃不完。比如你家有個小子,剛好腦袋不大靈光,往大一長發現壞了,不但乾不了活,還吃了飯摔碗。緊趕慢趕的十個月的忙活,又是女娃,或者再使勁女人也沒了反應,打也沒用。這萎靡每天都在膨脹,塞得人心裡全是亂麻。如果姓王,你的兒子王老大也是個人——不囫圇,他也是人,還要試試讓他傳宗接代,哪怕可能會接著傻一代也得試。因為也燒炭的接生婆說不準,是不是那天扽頭的時候勁兒大了,再要麼就是黃歷上肯定寫清了運數。傻子也是人,大了,得想辦法。 事實上一旦想得心癡了,會發現周圍屈指可數的女娃就別指望了,誰都不跟你——你跟人家也一樣——商量,貴賤這兒的女娃是不可能嫁到你家來。冥冥中就如有神助,許是你誠心,天不絕人。一個拉炭的人——這時已經不趕騾子了,開著拖拉機——就在某一天跟你商量,多少車炭換,給你引來一個女娃。買鹽,買布,買鞋,燒炭換錢是為過日子,炭也是錢,能買人。過日子先要生養,從孫子熬成兒子,再成為父親、爺爺,四代同堂也有,可先得想法兒成為爺爺。這不就是瞌睡了來枕頭麼。當然可以,一車炭、哪怕十車,先應了,不過不見人不算買賣。 就這樣,某家裡來了第一個——山外來的——女人。說話聽不懂,哭著哭著,乏了就還得吃,吃起來沒完,吃飽了肯定想跑,想叫想去吧,慢慢就沒勁了。叫閑著,不知道該乾點什麼,天黑了就知道了,男女的,不需要學,種子在地裡一樣。再吃幾個月,那多少車炭的價值回報就是女人的肚子起來了。要當爺爺時得碰碰運氣,不知道傻不傻怎麼才能先看出來。 身邊有的是樹,能燒成炭,就能換回更多的女人。 這也是春種秋收的憑勞動吃飯,天經地義。山外的女人作為一種商品,很快就顯現了某種絕對重要。有剛需,買個媳婦或者兒媳婦,也有改善型需求——再娶一個好生養。三房四妾的也是上輩人聽說過的,現在沒見誰家有。兩個女人伺候一個男人,生活並非一加二等於三。據說她們的爭鬥會讓日子過得還不如以前,那就趕走一個或者她會自己上吊,跟房梁上的臘肉一樣。這不過是個說法,見人都少,好壞事聽起來都與山外一樣遠。 山外的人不關心運出木炭的地方是什麼樣,熱鬧處之外的遠處還有更熱鬧的地方值得向往。冷僻的地方勉力人丁興旺,買女人像買牛馬。沒見過哪個女人像牲口一樣尥蹶子,娃一生,沒有不認卯的。不情願算啥?那炭可是黑天白日燒下的,女人就是錢,不能由著亂花。 那條路上,隻有炭一車車運出來,也見過炭換來的外鄉女人到走馬臺,都帶著娃。時間長了就都知道,女人來的第一年是個坎兒,生了娃,你讓她跑她都不跑——也是她的肉麼,總歸人不是牲口。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不得不這樣續種,娃們一個個的長大了以後,有一年又傳說隻讓生一個。那話當玩笑也開不到山裡,無論走馬臺還是燈盞溝,誰也沒有把這當真。不生娃哪來的勞力,哪來的炭,咋活……哪裡的人也得講理吧。不過也奇怪,就是這麼勉力添丁,這裡的煙火還是不行,維持而已。都知道走馬臺有商店,有汽車,有長得像掛歷上的女人那麼騷情,盼著去一下。 山裡就是山裡,外麵就是強,可外麵沒有地沒有炭,怕也不行。 說不出口的賊心起來了,就會想下更大的賭注,買更像樣的女人,跟一頓吃一碗臘肉喝一瓢包穀酒一樣過癮。這對吃飽穿暖的人們來說,是新的動力,精神上的苦悶刺激著砍樹燒炭變本加厲,為了目的晚上睡不著的等著第二天起身乾活。那不是一個兩個人的想法,山裡溝溝坎坎裡,誰也看不見誰,多少男人枕戈待旦。也可以理解為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難以遏製並提高了生產力。肯定會有第一個好看的女人到達某人的炕上,她不光能生養,還有更多看似人人一樣的不一樣。你說怪不怪,一個值十車炭,而這個二十車炭你反而覺得不吃虧。 他們想著這些的時候,山裡的日月光景一樣,穀雨的那場雨都是前一天或者後一天下,那時和仲夏的雨季一樣,車開不進來,炭也拉不出去。黑旦看著簷下的雨,給地下的盆裡又續了幾塊炭。他正考慮是不是割一條肉下來,就聽見啪的一聲。回身一看,家裡的花貓正飛速遁去。一鞋飛過去沒擊中貓,改改把鞋撿起來給拿了過來,而他又一鞋補上去:不吃老鼠吃肉。 花花跑……改改嚷到 又是一鞋,貓在房梁上騰挪,煙熏火燎的也不敢下去。黑旦打完,接著烤火,沒有急眼。山裡人一般沒什麼情緒,穩定在更多的無語時。房梁底下六個人,黑旦兩口子和四個孩子,隻老大是女娃,那三個小子一個比一個鼻涕流得長。他家算燈盞溝,說是二隊,可最近的鄰居也得轉老遠過了山腳才能看見,要是外人坐在這兒,不會感覺到有村子這個概念。根本沒必要有院墻,抱攏的三間石頭房子後麵臺地上就是炭窯。棚子不需要多大,隔三差五的炭好了就拉走了,存不下。 黑旦看了一眼沒有表情的貓,包穀飯就端上來了。十幾年的飽飯下來,還有啥可說的。貓要不會抓老鼠,誰會養它。 家裡老人都不在了,那時要不是沒黑沒明的忙,就沒這個用炭換來的女人續上香火,算是閉眼了。黑旦自己對姓趙這件事很陌生,山裡就缺人聲,人見麵少。女人來的時候說話不大清楚,是哪兒的她也說不清楚。後來漸漸知道,是跟外麵的男人生了個娃,抱著跑出來就不回去了。 那一年那個拉炭的把式不言語,隻是抽煙。那時女人臉龐消瘦,還沒有炭黑,是一種被太陽曬過的黧黑,站在那裡就等著被任意收留。而把式等著他們決定換不換。黑旦家那時是老人做主,因為多了個孩子,硬生生的要減三車炭,哪怕拉炭的作勢要帶女人走也沒鬆口。多一張光吃喝的嘴,這賬要算。 兩車,不行算毬。把式一扭身就笑了。哪有這麼好的買賣——撿個女人,還不傻,非要留下,自己乾落八車炭。他覺得臉有些發燒,是占了便宜的惴惴不安。 那娃也沒名字,就叫“哎”,直到黑旦大約明白自家女人的名字應該是“amu”這個聲兒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快生了。怕生個女娃,老人開始就叫女娃“改改”,意思是她成為一個轉折點,下一個“改成”男娃。 改改的第一件功勞就是成全了黑旦,有了個同母異父的弟弟,她和母親那時才算真正安定下來。amu自有了男娃,對改改的忽視是顯而易見的,多少也是對那個拋她而去的男人的憎惡。改改小,感覺不到什麼,就是吃飯睡覺,出門就是山,世界作為這個樣貌似乎不會變。說來也是緣分使然,黑旦的老人倒是跟改改親,跟她睡一個炕上,平日裡是一口饅頭一絲臘肉的遞過去,娃和老人都會笑一下。 因為什麼已不可考,改改走路穩了好像就能乾活,幾個大人也覺得理所應當,所以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除了燒炭乾不了,家裡所有的活她都能乾,連殺豬都想試試,看著還不是假裝做樣子,鬧得匠人很不高興,覺得這娃多事。 除了amu,沒人打罵她。這大概是不可彌合的生分吧。而改改更見不得自己的弟弟被黑旦或amu打,會攔著,用背沖著巴掌,試驗他們下不下得手。每到這時候,黑旦總能忍住,拍拍她的背。常常她就像是一隻母雞,帶著一隻兩隻直到三隻小公雞在冬夏常青的門口散步。挎著籃子,把能挖的野菜全挖走,能捋的槐花榆錢都捋了。不過就是有一回她一猛子就不知道怎麼睡著了,醒來卻是在炕上,黑旦坐在炭盆邊看著火,臉黑得沒有了神情。 一直以來,他家門口隻來三種人。拉炭的,不止一個,車是柴油三輪或者拖拉機,老遠就知道。來時的空車苫著篷布,裡麵帶著油鹽醬醋和藥。有時像是有個活物在下麵動,改改不知道那是什麼。還有村上鄉裡的乾公的人,說的話她不懂,好像就是說說話,抽兩鍋煙就走了。最後一種人不常來,是收藥材皮毛的,他們說不準一年來幾次,但人最好,會帶著點心和酒,不笑不說話。到她家,大人們說的是關於雕的事情,她還不知道林子裡那麼多鳥哪個叫雕。 孩子長大老人就老了,兩位老人在一年內的兩場夢裡悄悄離開了深山裡的世界,和他們先人的墳都在家對麵的半坡,推開門就能看見。又一年,草木一深,便成了山的一部分。改知道那是他們搬家了,人不會一直住在一個地方,因為人會走路,還會心煩。自跟著黑旦去了一趟走馬臺,她就覺得心煩得不想說話。 那麼老遠,不知道黑旦為什麼帶她去,改改隻默默跟著,坐三輪兒,從暗淡中漸漸明亮,見識了從沒有過的嘈雜,驚恐卻讓自己莫名興奮。汽車是又高又快的鐵坨,頂幾十個三輪,忽就從身邊過去,嚇得她拽緊了黑旦。越往前走人越多,一戶一家挨著,從來沒這麼熱鬧,開鍋一樣。到處是燈,刺眼的人頭暈。最後他們來到一個院子的門口,巨大的屋子裡有些長椅,有人已經在上麵躺下了。一會兒燈就滅了,黑旦遞給她一個饅頭,還有水壺。 早早起來,太陽還沒從那邊上山,他們到了旁邊一個院子,見到一個素凈房間裡穿白衣服的人。黑旦怯懦地說改改常就睡著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拉炭的讓把人帶到這裡來。那是個女人,皮膚白的像布,她捏了捏她,翻眼皮,拿板板撬她嘴,最後拿出一張紙:哪個村的? 燈盞溝。 幾隊? 二隊。 趕緊走,還有炭車,記住一天吃一片。 太陽升起來後,這棟屋子裡人開始多了。改改聽到一種聲音,悅耳得舒服,覺得比鳥叫還要好聽。接著就是人在說話,說她完全不明白的事情,問題是她根本找不到那兩個人,肯定是一男一女。一臉汗的黑旦過來,改改連忙問:這是啥? 啥? 這聲。 廣播。 往路口去的時候,黑旦帶她進了一間房子。剛進去她就覺得頭暈目眩,裡麵的東西多得堆到了房梁那麼高,她認識的不多。臉盆,鹽,被子,還有散發著香味、碼在木頭盒子裡的點心——找爺爺說雕的人來拿過,她吃過。還有,還有好多,看的心怦怦直跳,最經人的是一個玻璃盒子,裡麵有人走來走去,她定住一樣看著裡麵更熱鬧的場麵,有些騰雲駕霧的身不由己。 黑旦拉著她走,她甩開他的手,癡了一般迷茫的看著那裡麵,拔不出眼神。見到電視機的這一天,改改看見了自己和商店裡的人,等於在窗口往外看,她覺得那是一條隧道,通往另外一個世界。那不是燈盞溝,不是走馬臺,是離她很遠的地方,她怎麼想也去不了。知道了那麼多不認識的東西,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話都沒有。黑旦從包裡摸出一顆糖,她攥在手裡,沒心思吃。改改閉上眼睛,不想看重復在暗淡裡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