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想抹去的那1年(1 / 1)

長亭雨露 路濘 7051 字 8個月前

過兩天就開學了,王艷坐在院子裡給父親扇蚊子。她覺得夏天還好,冬天這哮喘可更要命。左秀娥上倒班去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王泰總是回來很早,天不亮又走了。那一身沾了艾蒿煙氣的味道,讓她想到了那天晚上的菜地裡朱小軍的醉態,還有那種緊張。就差一點,馮建設不會說,但那時太揪心了。王源眼看常常失神的王艷,也得勸勸:少想,別把自己弄得那麼緊張,好好學。   哦,沒有,您想什麼呢,嗨。   我是怕你太辛苦,能怎麼樣啊,最不濟,進廠唄。   我?要不您讓王泰進得了。不過她馬上知道自己失言了,裝作若無其事:好好兒養才能養好,什麼也甭想,要在BJ,哮喘冷了一樣不靈。   我這,沒事兒,你姨說可能真不用我病退你哥就能進廠。   真噠?能麼?   那兒就他師父老白跟那兒盯著,活兒現在幾乎都你哥乾,他一過十六,車站上……說到這兒,王源就得歇一下,王艷緊忙多扇了兩下:喝水?藥吃了麼?   沒事兒,車站上能給他辦手續進去,就不臨時了,不過大廠那邊貨場也有變化,以後就不跟這兒了,看吧。   王泰最愛開車了,會動換的都喜歡。   能進廠了,我也不用病退。   對,不……哎,今兒算早了啊?她看見王泰從黑暗裡進來,手裡拎著個網兜,那紮眼的橙色鮮艷著,她撇了撇嘴:這玩意兒不如錢實在。   人家就不給錢,你說怎麼弄。王泰把網兜放在地上,“啪”打開一罐,遞給王源:爸,這不涼。   我不喝別打開了啊,留著吧。王艷連忙提前擺擺手。   你不喝就給馮建設喝啊,丫兒也配。王泰揶揄著她,又出一根煮熟的玉米遞給她:這吃不?   嘿,滾。王艷把蒲扇扔給他,起身就走,王泰在後麵緊忙說:孫子也沒喝上啊,對了,忘了,趕緊給補個獎學金的收據,丫兒給丟了。   啊?   我說我寫一個,確實描不像,這幾天忙忘了,爸,王艷獎學金五十呢,真行。   可說呢,艷艷上學真是塊料。   不過這會兒,王艷心裡的膈應倒是下不去了。夜色中汽水鮮亮的橙色隻能被想象,一個個氣泡破碎出的刺耳她聽出弦外之音。王泰都能拿這事兒開玩笑?馮建設,丫挺的,嘴真碎。不知道都說了些什麼。王艷一定是臉紅了,自作自受的窩心,恨不能馬上站起來找到他說清楚了——應該是直接斥責。   馮建設?就他?王艷咬著嘴唇搖搖頭,這樣的玩笑在她感覺上現在怎麼就這麼敏感了——怕是自己惡心自己,來回揣摩,不由自主的慌張。她沒覺得高橙給了馮建設有什麼可被揶揄的,那是下意識的驚覺,想起那種動機,感到已經被徹底逆向理解,所有人。她不想這樣,而一想到馮建設看到過那張紙,她有種狂亂難以自持。馮建設就不會想象的嗎?要是他覺得那不光是罐汽水呢?那時,高橙金貴到人們喝了都會把易拉罐作為杯子繼續使用。自己真是多餘,竟然給了馮建設一罐……王艷坐立不安,想起馮建設,想起道貌岸然的馮主任和他的忠實跟包兒宋振鋒,都是她不喜歡的人。已然這樣,這事不能拖,她以為自己沉著的把收據就寫好了。王泰看著她,顯然覺察出了異樣。   這會兒乾嘛去?父親和哥哥坐在那兒,煙味兒還聞得著。   說什麼好,抽,你讓他抽吧就。王艷咬牙切齒的出去:送收據去。   我跟你去,這麼晚了。說著王泰起來跟著往外走。   那他一人兒在家成嗎?   沒事兒,是吧爸。   似乎全城的人都在今年也許最後一段悶熱裡躁動,夜幕降臨後的垣丘到處都是人,大家聚著扇子,或者脫掉上衣拿在手裡,散漫巡行在溫熱的晚風中,被吹動一樣漫無目的的遊蕩,會一直磨蹭到有了倦意才會回家。困了的人更率性的睡在路邊的涼席上,一任蚊蟲周身繚繞。水泥灰和艾草的氣味懸浮在人們之間,以鬱結固定出某年今日的平凡。   王艷坐在自行車後座上,風吹過來的溫度更讓她覺得燥悶焦慮。她責備自己,認為是唐突舉動才產生誤會的可能。王泰覺出王艷有情緒,表現出的是完全沒在意,他想起馮建設就想起董建春,上學的上學賣菜的賣菜,都在這垣丘,三個方向整日裡,人慢慢就疏遠了。經過貨場的時候,文老漢光著膀子在門口轉,王泰不愛理他,而白師說這人還可以,總誇他是個好材料。老漢都那個歲數了,這崗位給他,全因為他兒子有些門道,要正式辦進去的話,白義說這老漢可能還真求得著。不過王泰不在乎,一直不怎麼跟他打交道,總躲著。他不知道大人們怎麼記仇,他的倔強他自己也不理解。暗弱燈光下,老漢原本的黧黑,此刻紮眼的蒼白,一塊肉一般等著被夜色融化。   馮建設在嗎?王泰看門一開,燈光亮處,馮春榮手裡拿著本書。   在呢。馮春榮著意看了看王艷:你倆是他同學吧?   我叫王泰,這是王艷,我妹。   哦,他在那屋呢,來,白雪,不叫啊。說著馮春榮轉身回自己房間,老馮家的狗見了生人一般也不叫,眼睛亮閃閃的看著他們。兄妹倆看這院子除了比自家的大,花草的繁亂倒顯得挺荒,馮主任看著那麼排場,家裡怎麼倒東倒西歪的,大晚上都能感覺得出來。王泰推門進去,馮建設正光著膀子:哎哎,王艷等會兒,汗衫穿上。   一個人還好,三個人在屋子裡馬上覺得悶熱。馮建設還是不記得清早關窗、晚上再打開,這會兒熱氣把人拘在屋子裡,比外麵難受得多。王泰坐都沒坐下,汗就下來了,建議還是出去吧,這屋裡比吊車上還捂。馮建設領著他們徑直出了院子,才覺周身有風。他把門帶上,有些不好意思,看著王艷:咋了?   給。王艷把那張紙遞上去:幫我轉給宋振鋒吧。   唉,你看,我還給丟了,吃冰棍不?我買去。   不吃,我……有些話,還是想跟你說清楚。   說嘛。馮建設有些詫異,看得出來王艷有些氣急敗壞,一旁的王泰好像在公平的旁觀,饒有興致。   也沒什麼,就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給你喝高橙,可別誤會了,這事兒,怎麼還怪怪的。王艷難為情,一直看著地,王泰對她這麼直率像是感到滿意,對著馮建設壞笑:還沒喝著嗬,哎,王艷,就為這個啊?   就是別誤會了,要不就說不清了,今兒不說我都睡不著,我想著你肯定也沒誤會。   有什麼誤會的?馮建設的聲音有些顫,從不解裡有些醒悟的開始不耐煩。如果是白天,能看到他的臉漲紅,他自己覺得如同被人抽了一樣。王艷這麼說,多餘,像是一根針刺進肥皂泡。本來可以看著它飄走,無聲無息的消失,而在眼前被濺了一臉,馮建設由不得自己的失控了。   王艷,你說啥我不太懂,對你能有……啥意思,你哥也在這兒呢。   建設,怎麼還有火氣了。王泰對他倆的態度的突然變化很詫異,顯得無緣無故,不至於這麼直接,楞在那兒反應不過來。但他倆這話裡話外的,那種瞬間點燃的對立已經產生了旁人不解的怒火。他還試圖努力理解,看倆人莫名其妙的毛兒立起來了。顯然不是因為一罐飲料,他覺得多虧自己跟著來了。不過客觀上,也許他不來更恰當。   當下處境中,馮建設覺得有些難為情。被別人看出心思,而自以為是的猶豫中,這場麵下是自覺得被耍弄,等於他一下子被看穿心思又兜頭一盆冷水,說者無意,而字字紮心。即將上高一的少年的自尊被踩在地下,他很自然的失去理智。那時,什麼才是理智的,這個詞匯還結合不到行為上,讓他們的認真被自己長大後的回憶確認為愚蠢。看著王艷和他的哥哥,顯然是兄妹倆結伴來“解決”問題,馮建設由衷的不準備善罷甘休。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氣急敗壞才發泄出來。喜歡不喜歡王艷,這時根本不要緊。今天晚上,進一步讓他確認了她是個怪慫。馮建設看看王泰,覺得他還跟著找事兒,那就就對了,剛好說清楚讓他們聽明白。所以暗想:你乾了什麼還誤會誤會的,我讓你好好明白。   每天有無數個細節給出可能,而並非所謂理智能夠達成正確,對與錯,可能在現實與記憶中會完全不同,無聊的少年們,同樣有繭房裡的正確,並凜然執拗。   算了,我的意思就那樣兒了,要是我說錯了就算了。王艷言語上等於往後撤了一步,這反倒是給了馮建設出擊的空間。他更不依不饒了:啥?你是不是覺得我看過那張紙就不得勁,我也不是非要看啊,沒意思死了。   你說什麼?你還說?還說!   馮建設,怎麼回事啊?王泰感覺出有問題了,想起那天晚上馮建設沒好意思說,勁兒在這兒別著呢。他打量著他們倆,感覺自己很有些不明白,一時淩亂了。   你不是送收據來了麼,錢我給你送去了吧?花別人錢,你覺得合適?盡管說出來痛快,但是說出來就後悔,馮建設感覺到這場麵已經失控了。   聽到這一句,王泰更糊塗了。學校裡的事他根本不清楚,沒法理解馮建設這話的意思。不過路燈下王艷的臉是金黃色的,暗影之下那驚恐的神情讓她不由自主咬緊了嘴唇。這已經說明問題,馮建設一定知道些什麼,還真不是胡說。三個人就那麼站在門口陷入沉默,蚊蟲起伏在燈光和他們之間。王艷瞬時就後悔了,覺得誤會了的還是自己,有些萎頓,窘在那裡,不知道走還是不走。   馮建設你小心啊,少扯淡。王泰盡量壓低了聲音,不過卻上去摟住馮建設的肩膀。他沒有躲避,勉強笑了一下:咱倆是咱倆,你妹子乾的有些事,你不了解。   到底怎麼回事兒,聽的人稀裡糊塗,沒外人,你說嘛。   反正是你哥哦,那我就說了王艷,隻是王泰知道啊。馮建設看著兄妹倆,完全鎮定下來,失望的疲憊感和覆水難收的當下一並成為一股狠勁兒,不管不顧。王艷似乎知道自己即刻的狀況,別過身去。至於為什麼已經不重要了,事情已經發生並過去很久,隻是王泰聽完以後低著頭,很想抽馮建設或者王艷,可都不合適。誰知道人心裡都會想些什麼,隔著玻璃看見哪怕一塊錢有人就會撿起磚頭開乾。兄妹二人來到垣丘所感受到的,有正常的欺生,也有自我困擾的無以言表。一張紙幾個字兒,人的猥瑣反噬著自己,要靠時間的漫長去消解。也許人生的不堪也莫過於此,清淺的卑鄙,無聊的惡心。   事實上,對馮建設而言,那張紙的刺激功能下降之後他反而失去興趣,正在猶豫是不是扔掉。他開始想,要是馮濤不還給他也好,現在自己可能不會因為尷尬處於這麼不管不顧當中。失而復得後,他直覺上的怪異才有了進展的可能,直到王艷寫的那張收據上的字給了他更確切的啟示:難不成這張紙是王艷自己寫的畫的?這字故意美術了以後,還是跟正常時無法切斷聯係。當他又看到王艷的作文,就不懷疑自己的判斷,但馮建設覺得因為她是王泰的妹妹,有些同夥的意思,除了思量這事的因由,並沒有想挑明了跟誰聊一聊。   正是因為這個過程,他想象著關於王艷的奇怪,或者說可笑,人就顯得傻了。他感覺到的自己有些心猿意馬的期望正在變化著,糾結中仍然騎墻般持續著,直到慢慢有些煩躁還舍不得不想。這個夏天的無聊一如既往,而他長大了。甚至自覺通過那張紙的聯係,冥冥中顯示了王艷與自己不可避免的某種聯係。不偏不倚,怎麼就是他馮建設從垃圾筐裡得到那張紙。她畫的是不是自己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過,五雷轟頂一般,並且她知道他看過。直到剛才,他覺得這些時日裡曾經的想象徹底崩塌,而且砸疼了自己砸斷了想象的思路,不能不怒火中燒。所有判斷裡唯一不解——當然也無所謂了——的就是王艷不明原因的舉動,難道就為半個月的不上學?她不明白為了她的那些代價嗎?她覺得她還委屈了,那趕緊滾唄,傻逼。她就是為了報復,不管是不是對此的因果還是自我宣泄,王艷把這個地方所有的人想辦法公開痛罵了一句。不過她是有神經病嗎?   想起那天課堂上的聲音,馮建設明白著又恍惚了,失去細節的隻有那張紙上已經有些惡心的器官狀墨跡。顯然事實就是這樣,看著正在捂著臉哭的王艷,王泰明白過來了,氣急敗壞的問:你到底畫了些什麼啊你?   嫑問了,算……“啪”的一聲,馮建設臉上挨了一撇,他呆住了,而又像是根本無所謂一樣恬著。這是為什麼不言自明,王泰憑什麼不能打他,但是這事兒就得他們聽,一塊聽。一旁的王艷嚇壞了,緊忙拉住王泰:回家。   回你媽!馮建設瞬間拉滿了弓一樣雙拳就上去了,王泰一躲,他又借勢豁出去一腳。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咬著牙使勁,沒有叫罵,一旁的王艷試圖拉住他們。這時門開了,老馮和馮春榮出來,見狀並沒有喝止:打,吃多了要克化呢。   交手的人發現出來人,看是老馮,本能的住手,站在那裡喘著粗氣對峙。馮春榮把馮建設拉過去:打啥呢。   沒啥,我手賤。馮建設說著就要回去,父親看了他一眼:這就不打咧?王泰,咋回事?   我……王泰低著頭,他覺得並沒有頂撞老馮:他跟王艷有矛盾,我就動手了。   總有個原因吧?老馮不會把話說重——盡管王泰本人求之不得,他覺得怎麼說也有些虧欠這娃。自己家娃上高中,人家撮煤,咋說也是虧心。但就得這麼辦。   對,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說原因麼,說麼。馮建設沖著王泰提高了聲音,而兄妹倆都低下了頭。老馮看著這三個人沒話了,轉身進了院子:等一下,我取個東西。   王泰躲閃著馮建設傲慢的眼神,馮春榮不解的看了一眼王艷,也進去了。三個人都不說話,他們都知道,以後不會來往了,無所謂。馮建設覺得好,自己這會兒打心眼裡厭煩這倆人。老馮從屋裡出來拿著個信封,還有個塑料袋,裡麵不知是什麼,看起來飄輕。   這是廣西捎來的羅漢果,你爸喝了治咳嗽,這,每個人五塊的罰款,賠你的。王泰接著羅漢果,看看背過身去的王艷,馮建設輕蔑的看著那個信封,扭身回家的時候,哼的那一聲盡可能誇張了輕蔑。緩慢的把那個轉身解析,他在那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個就要上高中的人了,今天晚上開始後不久,忘記關窗就會著涼,目前所有的尷尬都將成為齷齪,王艷的臉上除了低賤就是自艾自憐,所以他才會被嘲弄——不是因為自己無知,就是因為被挑破心思的不管不顧。馮建設無力的把身體扔在床上,覺得不管他們怎麼樣——是不是這就會兒被車撞死——都盡量克製自己再多想一下,又被這個念頭裹挾著難以出離,睜著的眼睛都合不上,被月亮照射的都刺眼了。   幸災樂禍或者憤憤不平,都與他無關,但他需要現在就睡著,不管多長時間都不醒來。外麵又安靜又黑,襯的遠處大廠的機器聲成為轟鳴,越安靜時越明顯。得很多年之後,暗自離奇的事物仍舊是記掛的人的某個痕跡,無法消失。哪怕此刻的聲響與月色再無法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