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有些餓的時候,她起身搖了搖旁邊昏昏欲睡的一個女人,不知道如何說話。 咋? 餓了。改改本能的低下頭。 你看,剛叫都下去吃飯,你就睡。嘴上這麼說,那女人迷瞪著隨手遞來一個塑料袋,隨即側過身過,毫無交流興趣。改改接著,看不大清是什麼,隻覺一股濃重的肉香,摸著是饃。那種香的類型與不大熟悉的重油脂味兒,催發出更強烈的食欲。改改幾口就咽下兩個包子,然後不知所措的靠在那裡。黑暗中,她打了個嗝,接過一缸水:哎呀,還噎著了。 裡麵是茶葉,她很少喝,覺得苦,而此時卻那麼合適。改改一口氣喝完,又把缸子遞進黑暗裡:女子,睡一會兒,再停就到了。 這是要去哪裡?改改開始發現自己並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去哪裡。溝裡,路上,“片片”,玻璃盒子……世界上隻有她在某條未知的線路上失去了方向,如同此刻暗夜裡的無著,熟悉的星鬥在上麵,而大地在移動。 一晝夜,改改因為好奇得走近三輪,或許是那鳥的聲音把什麼都改變了。她沒有違逆被動的安排,蜷縮在預設好的軌跡上。出山以後,各種各樣房子的路邊,伏著她認識的豆子和玉米,風吹過的響動跟家門口差不多,塵土味兒是自己所不熟悉的。還好,看來世上的莊稼都差不多,那麼家家無非也是黑旦、amu,三個——或者幾個——弟弟。想到這兒,改改明白自己離開了家。自己的家。但不覺得有願望馬上回去,趴在包袱上繼續睡,覺得可能會夢到他們,就回去了。 不用走路,四周的人群擁擠著把她往前推搡。這是哪裡,無窮無盡的東西,低沉吵鬧著的聲音把身體震顫,她克製著害怕,又有些興奮的期待繼續被擠來擠去。改改覺得人們都在玻璃盒子裡,那裡麵的人看著她的時候,也是隔著玻璃的模模糊糊。 起來,哎。有人晃著她,怎麼他還知道自己的小時候的名字。她趕忙起身,那人直接拿起包袱來,大家都在下車。旁人互相嗬斥,改改被推搡著也身不由己,月光灑在這個巨大空場上,平展展的沒有一棵樹,月亮被雲遮住,一排汽車在一角聚著,旁邊是一棟光線昏黃的房子,看著像她跟黑旦過夜的那個。這是另外一個走馬臺。改改走進去——果然是,不過有更多的長椅,有些人四仰八叉的睡了,各種各樣他們睡著以後也不知道的自己的聲音,聽得改改想笑。她往角落裡去,坐在椅子上,一點也不困,專心體會那復雜的聲音,覺得比隻有黑旦細弱呼嚕的安靜熱鬧。 爺爺奶奶沒有搬到對麵山坡的時候,隻在晚上說話,改改覺得他們怕是不睡覺——她睡前他們說,醒來還是他們的聲音,白天倒沒話。 燈光被煙霧包攏著,不時有咳嗽吐痰和某個孩子被威脅喝止的哭聲,夜熬起來顯得更長。改改坐在那兒,覺得什麼時候車還會繼續開,會有人叫她。沒有人離開,剛才那些人她也記不得長什麼樣子,隻記住那包子的味道。不能想,一想肚子就叫喚。她聞著自己有點心的味道,還能咂摸出白日裡的熱鬧。 從沒有這麼明亮的夜晚,嘈雜如大風天裡的鬆濤,刺耳又難以躲避的回響。改改剛開始有些疲勞的時候,外麵天就開始亮了,她就往出走。太陽瞬間出現在遠處,甚至比她還低。究竟是怎麼回事,難道不應該比山高麼?不解令她久久不能自拔,眼睛疼了。廊下不知什麼時候有幾個生火點燈的人,開始有煤煙和食物的香氣混合著飄散。走不多遠,廁所能用鼻子找到。改改鼓了很大的勇氣,終於抵不過內急,不過又被嗆出了眼淚。 第一輛車發動的時候,改改忙跑過去。她覺得車還會繼續走,並沒有目的地的概念。如果有,她隻知道那裡是家。走馬臺是他人表述的區域符號,改改辨識的僅僅是景象。地名,從未出現在生涯中。汽車引擎聲音很親,可以依賴的那種有節奏的溫和,她想到了與此關聯的肉包子。剛想上車,一個女人拽住她:哎,咋?票。 啥?改改惶惑的看著那個知道自己小名的女人。她手裡拿了個卷著菜的餅吃著,一股蒜味混合著新鮮的氣息飄來,也很香。 你票,到哪兒? 我,不知道。 哦。那女人白了她一眼,輕輕推了她一下,上車坐在門口繼續吃自己的餅,麵無表情的不再看改改,像極了走馬臺那個守著玻璃盒子的女人。對於從四個人——或者六個人,要麼八個人——的世界裡來的這個姑娘,很多無法理解的事情是模糊並交錯為一體的,並沒有動念的出發點,人與人之間應有的表達似乎是動物性的辨識方式。改改像被嗬斥一樣連忙立到一邊,不知所措間,聽到別的車也開始陸續啟動,一輛接著一輛,鳴笛之後,從房子裡和院外麵的來的人慢慢圍住了那些汽車。沒人注意她。這麼多人的地方,改改覺得也是在深山裡,自己像是山上無人理會的某棵樹。這時她有點慌張,想起黑旦,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覺得有些時候沒看到自己了。 一直到晌午,她都坐在房子外麵遮住太陽的蔭庇裡,從混亂的思緒到不知道該再想些什麼,苶呆呆看著車來人往,來來去去跟她沒有關係。旁邊有賣涼皮的,賣煙和冰棍的,還有下麵下餃子,打燒餅的……滿共十幾家一早就忙,等一撥人走了才閑一陣子。離改改最近的就是炸油條的,一整鍋黑乎乎的油從早上滾到這時,那味道聞著聞著改改就覺得肚子不叫了。這個人看著四周,嚼著用油條換回來的包子,等著油涼了就再灌進壺裡,明早還是這個程序。她注意到改改比她來的還早,一直到現在,轉來轉去,最後坐在那裡,臟得像是離群的羊。而羊得吃草,這女子好像連口水也沒喝。還有幾根炸焦了的油條,誰也不會吃的。 哎,女子,就你,來。她把改改招過來,把那幾根油條遞過去:咋了? 改改沒有搭言,接過去一口咬下去。她明白了,這種東西沒什麼味道,而之所以可口就是因為是酥脆,有點兒苦。她家裡哪會有炸這回事,所以這也是改改第一次吃,還有第一碗豆漿,涼了,但是真甜。她對著那女人笑了笑,不知道接下來乾點什麼了,又坐在旁邊的陰影裡。 你是哪兒地?走散了還是咋?女人拾掇自己的攤子,除了汽油桶做的爐子,其餘家什都搬上推車,這就準備走了。不過改改沒有回答她,她問得她無法回答。看著看著,就幫女人把桌子凳子往車上擱。等那車走遠的時候,她仍然想著該怎麼回答。她想回答,不知該說什麼。這時已過了晌午,更多的車裹在塵土裡開到近前,人們大呼小叫著下來或者上去,車又離去。改改始終沒有離開這座房子周圍,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去哪裡。做完生意的另一個人離去時,給了她一個燒餅。改改吃的時候,又有人遞過來一袋不知什麼混合在一起的東西,有菜有肉有麵。這一天的結束很像昨天,到了那個時刻的那間房子,跟昨夜的情形沒有區別,好像還是那些人在一起。今夜聽,那啼哭聲像是弟弟生下來那時。 改改睡著了,她紮在地裡一樣臥下去,沒了知覺一般。沒有夢的時候,也沒有了一切真假現實或者想象,親疏遠近山林人群,什麼都沒有,而一瞬間就又回到了蕪雜的當下。盡管不情願,而天還是會亮。 固定或暫時駐留的人閑了沒事兒當解悶兒,很多人打問過這個“新人”,得到的答案需要猜,顯得經驗不足。猜來猜去最接近的地名是“dengzango”,判斷改改的口音怕是四川,也不排除湖北或者湖南,甚至遙遠的雲南。農村的,絕對不是鎮川那一帶平原上的。真能胡跑啊,這麼遠,自己跑還是走丟了,或者這眉眼看著並不癡傻,讓拐了?諞幾句人們一般就有事了,忙起來,再有興趣又有什麼辦法,誰也不願意擔這個責任,總歸惹不起這麻煩。民風尚好,也沒有人欺負戲耍她,隻是憐憫。弱勢的卑微,讓自認正常的人們看不過眼,非兇頑下不了手,而且更有些憐惜的看在眼裡。改改餓不著,所有的攤上都會給她吃喝,從剩下的或者都專門給留著,連油條也不焦黑。 沒多久,作為持續存在的符號,因為與別人不相乾也沒妨礙著誰,改改成了汽車站的組成部分。天天出現在這裡的人“接納”了她,沒有人更多去理會。要飯的來來回回多了,人多了總出現那麼幾個的。改改感覺不到這兒的人那麼看她,就是知道“要飯的”是乾什麼的,也判斷不了好壞。她不洗臉,沒鋪蓋,說不出什麼因果來去,而並不瘋傻,是個正常而普通的要飯的,是別人眼裡的可以施舍而作為日行一善的理想對象。 在她的認知範圍裡,無法判斷自己處境中的好壞,本能的吃了人家的就伸把手,幫人家拾掇、裝車,乾活時的利索讓這些人愣一下。不瘋不傻的,還這麼有眼色,不過也就是想一下就過去了,不以為意,如同誰也沒有過分在意自己可憐她的好心腸,不代表高於對待一個正常人的程度。話說回來,正常一個女子,怎麼能一直待在汽車站,待到什麼時候?去哪裡……都想過那麼一兩下,還有生意要招呼,與改改最有價值的交流僅僅到知道她的名字——gaigai。這個小而具象的社會生態裡,她出現了,又很快消失。 夏天的好處是不冷,蚊蟲哪裡都有,有個頂棚避雨便能睡覺。改改沒餓著過,幫人乾點什麼,目力所及之處到處都是“字”。房子頂上有五個字,可她一個也不認識。地上有很多報紙碎片,都是作為垃圾的存在——而她家的墻裙就是報紙貼的,認字之後改改就對墻另眼相看,仔細找著自己認識的字——或者是包裝紙。她認識“人”,那報紙上第一個字應該就是,她忍不住要告訴炸油條的是“媽”,那“媽”,卻應該叫姐。 呦,認字呢啊。 認識幾十個。 會算賬不? 啥算賬? 數兒,數數兒會不? 五加五等於十。 對對對,上過學? 沒。 那你? 改改說不下去了,低下頭,想起三個弟弟,接著是黑旦和amu,流眼淚。看她的窘迫,女人也不再問,手裡的活兒不能停。再說也不能跟她說下去——那一身爛汙……誰還近前買油條。她們都不知道,那個做涼皮的女人剛好沒生意,看到這兒,若有所思。接下來的這一天裡,她總是不由自主的看著改改。如果有人有理由這麼看一個人這麼久,多少都會有些發現,或者產生些想法,繼而往復膨脹到某個目的走勢上去。 一般而言,這就是命運的表現形式,是不是安排好的,看人怎麼理解了。 要飯花子們沒有一天不在汽車站周圍乞討,衣衫襤褸,感覺都神誌不清。太臟,靠近不了那些小吃攤,就逡巡著撿著什麼吃什麼。也有裝的——他們不要吃的,要錢,把正常人當傻子,或者就是對臉麵的認識程度不一樣。改改不是,她哪裡都不去,就在那兒坐著,有時渴了餓了就去某個攤上,等著。她吃完一定不會走,幫著乾點什麼,直到攤主說算了為止。有時,也是因為她的樣貌,惹客人側目。一指,她就走了,繼續回到可以坐的地方,像是認真等待著某趟車,或者等人。隻是一身與日俱增的骯臟還有氣味她不覺著,或者自動忽略,煞有介事的像是等待命運即刻的指引。她覺得自己無目的的佯裝是自己陌生的,並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不習慣,不由自主的生發出了些想法,亂亂的還沒有頭緒。 單調生活的辛苦中,多事就是調劑,為了些波瀾,石子扔出去才有用。上下車的人們在改改眼裡漸漸成為完全一樣的移動符號,花花綠綠的沒了麵目。車上下來這老兩口,餓了一樣,直奔涼皮攤上坐下來,可跟著攤主加起來三雙眼睛偏一直看著改改,定住也似。那一天沒什麼特別,隻是他們就那麼一直看著改改,不耽誤賣涼皮。改改繼續看進進出出的車,吃油條烙餅或折籮的麵,掃地、倒臟水,如常的被指點,接著回到觀看的位置……天又黑了,涼皮攤主終於把改改招過去,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 今天的不一樣,是吃涼皮時她又給改改個肉夾饃。老兩口眼神閃爍看著近前的她,卻滿麵無光,眼神晦暗,也不搭言。 那天晚上,攤主叫改改幫忙推車回家。她有些猶豫,意識到不知過了多少天,自己始終沒有上一輛車出去,現在要走出去,有些慌張。但是吃了人家的飯,咋也應該幫著把車推回去,況且人家說了,就不能不去。那些路對改改就是迷宮,往哪裡走都是暗黃的燈光,來往的人麵目不清。改改覺得就是走在睡著以後的時間裡,不知為什麼就這麼走著,不敢想這是去哪裡。 洗涮以後,改改才是本來麵目,再暗弱的燈光,也掩飾不住屬於女子年輕時的氣息,割過的青草會汁液滿溢。她確定改改是從家裡跑出來,出於某種原因,被困在汽車站。三個人都很想知道,但看著蚊帳裡已經睡著的改改,便各自安歇了。 老兩口躺下後,暗暗的夜裡,輕聲嘆了一句:算了。 一早就要蒸涼皮,改改見那女人忙就趕緊過去,立刻幫著燒火。她們沒有說話,隻用了幾輪便找到了銜接的技巧。到她們攤完涼皮的時候,大家從容的坐下,一人一碗稀飯端著,手裡各自一個饃。 饃好吃。 叫姐,你再吃一個? 哦,行。 你出過攤? 啥叫出攤? 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算了。 改改再次出現在汽車站時,天天在這裡營生的人需要遲疑一下才能認出她,卻都一臉的不解。這是那個跟花子差不多的女子?隻是一晚上,就成了這麼乖巧利索的姑娘,大家都被驚著了。他們嘖嘖著很是有些欲言又止,離涼皮攤近的就忍不住了:老辛,你咋把這……女子引回去了,不怕麻纏。 怕啥麼,好好個娃,站上晚上人雜。她看著改改:我姓辛,叫我辛姐,哎,還真是哦,你姓啥? 啥? 改改按照自己的理解,迅速的鋪排開來,拾掇利落,甚至把地上撣了些水,這樣就不起灰了。旁邊人的驚奇裡,有些不知說什麼好的愕然。這分明就是一個熟練小徒弟,老辛這眼光真行,這麼個好勞力一夜之間歸她了。他們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麼看出來這是塊材料的。作為一個寡婦,老辛覺得太陽更高的時候,自己的腰板兒比平常挺。按說這真是個太沒名堂的想法,但又覺得自己這邊有的是退身步。她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目的被別人以感覺跑偏了方向。也好,她想笑一下,五味雜陳,又難受了。 動念就是覺察到改改的不一樣,不瘋不傻,人們把這些與要飯花子劃了等號,不關心也不想追究事實。關鍵是沒工夫。可隻要多看幾分鐘改改,那種規矩,不如說是膽怯。她是在等什麼,說不出來或者無人有暇知曉。就是多看那一會兒,辛瑞萍的觀察讓她有了個非常大膽的想法,一再否定卻不能遏製發展。終於,她打電話把娘家父母叫來。遠遠看著改改,幾句就說完了:看能不能讓改改給軍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