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塬上(1 / 1)

長亭雨露 路濘 6579 字 8個月前

孩子上大學後,自家院子就剩下自己,丈夫隻不過是張照片,看看難受了,就收起來了。什麼都不用想,為給孩子補貼些,這不鹹不淡的生意,也能解悶兒。誰家都有煩心事,還都是沒有辦法的艱難——她操心自家可憐的兄弟,靠雙拐長到二十多了,有父母的時候日子還往下過,再往後,世上最親的人怕就隻有她這個姐了。辛瑞萍想象不出自己今後必須承受的熬煎。   並不是怕麻煩,是對兄弟作為人的悲哀。那是一個人,時運不濟的生涯,當姐的從來不敢斷了指望。農村人底子薄,有這麼個娃就說是遭了孽,抱怨完了還得往大了養。是詛咒還是本該如此,他們命都硬,不過越硬越可憐——明明是人,而不能跟別人家比。去趟城裡也就是看個病,老父母上下坡兩身汗,越長大,他心裡也越涼。這些年,兄弟自己死過兩回,都救過來了。老父母隻是哭幾聲,還得背著他,別的什麼一句都說不出來。   最後不是都得死麼,他不想拖累老人。娃是好娃,越懂事就越是被虧欠的那種舍不得。辛紅軍的世界就是村子那麼大,他感覺自己在世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所有存在的意義僅僅是為了消失。大家都對他好,那是表麵的好,惋惜將死之人或那種可憐活物的感覺,在一個癱子那裡猶如蟲咬蟻噬,不想都由不得人。他不但殘,更可悲的是一個健全的人,正當年紀的小夥兒。人都明白那個道理,這樣的折磨是刮骨鋼刀。   辛忠厚常年的焦慮,就是這半條命的兒子和自己幾乎徒有四壁的光景。他也想過把什麼都賣了,到哪兒踅摸買個女子回來,讓兒不枉在世上走這一回。哪有什麼禮義廉恥,隻是憤懣於命該如此,自家的破落跟誰都提不起。他不得不好好活著,因為此時的溫飽若沒有了他,會坍塌為齏粉,那還不如讓娃那兩回死了算了。   改改出現在眼前時,他們看不出這是個啥好主意。且等洗乾凈以後往那兒一站,他們一點都沒高興立刻就沮喪了。這個人樣子,怕是在人堆裡也是靠前的,想得美。過一陣家裡人找來或者人家自己回去了,能跟自己那兒往下過?那不是一天兩天,冬夏輪轉,伺候人比起侍弄土地辛苦,還沒處跟人說去。辛瑞萍覺得自己有些異想天開,可把不住領回來了,再讓她再回到簷下屋裡的骯臟,乾乾凈凈的去嚇人一跳?或是歹人起意,那不就又造孽了麼。   老兩口出來一趟不容易,以為當姐的闖練多年肯定是有準兒,看這情況,天不明就起身,到晌午也就到家了。一天一夜,辛紅軍木然的被拾掇乾凈,機械地在炕上繼續著自己的時間。   幾天下來,辛瑞萍覺得再有個把月改改就能自己出攤。往最壞了想,改改家裡人來了,這段時間也算是個幫手,又不白使喚,還學了手藝。如果不用倆人都去出攤,能輕鬆好多。不過這算怎麼回事——是自己雇了個人,還是收留了個花子。她自己怎麼想,實際上是怕別人怎麼想。她更怕有一天改改家裡人找來,長短的有口難辯。所以她怎麼也得問清楚。   改改,你來了也好長時間了,到底咋想麼?   咋想?就是出來了,越走越遠,不知道家在哪兒,回不回的不要緊。   那你是覺得這兒好還是你家好?   這兒好,吃得好,有電,有這。改改手指向電視機。早出晚歸,主人沒打開,改改也沒提過。回來就睡覺,正趕上秋風起來的時節,有肉吃,床鋪乾爽,沒有老鼠跑來跑去,天天都覺得很鬆快。就是活兒少,想多乾點什麼,辛瑞萍總攔著她。   電視機打開的時候,改改一個人看著,不管那裡麵有什麼,她眼睛都不願意眨。不認識的東西太多了,但她知道那是更遠的地方,比這個叫做huaiying的地方還要遠。這樣的地方叫“城市”,自己家叫“村子”。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村子是大還是小,不知道村莊應有的模樣。她努力忍者瞌睡,就流下眼淚,電視機裡終於隻有一個很多色塊組成的畫麵,她知道,明天某個時候才會再變。   第一次改改等著變化,一動不動的等著到天亮。辛瑞萍起夜時看著她跟電視之間的對峙,什麼都沒說,就是再睡不著了。   涼皮一直有人吃,可生意慢慢不好了。辛瑞萍每年到這個時候就會把一個汽油桶做的爐子拉到涼皮攤上去,開始烤紅薯。冬天出門的人多,這個生意就好。又多了個幫手,明顯從容許多。不過今年她還是得先停兩天生意,帶著改改坐車出門。她不會買槐穎的紅薯,娘家年年種,這會兒應該開始入窖了,自家的東西不用可惜了。   山風過處,葉子又黃又輕,瓦藍的天上沒有雲。改改看著窗外,什麼都沒問。上山,下山,吃完了饃喝了水,她又困了。太陽剛到中午,路兩旁都是無邊田地的路旁,他們下了車。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些聚集的房子,辛瑞萍說:這是我村子。   路過那些磚壘院墻之間的巷道,跟這個招呼對那個問候,辛瑞萍畢竟是這裡出去的人。不過也就是一聲招呼,誰家的光景都比娘家更好,人們遮掩著輕蔑。她們到了村邊一處差不多斷壁殘垣的院前,門還是荊笆做的,連個體麵門扇都沒有。不過院裡的夯土泛著白光,乾乾凈凈,最醒目的是一個白白胖胖的人坐在那裡,懷裡擁著花花綠綠的被子。   姐。   嗯。   改改看著那個人,那麼白的一個男人,不知道說些什麼。   改改,叫哥。   哥。改改這麼一叫,辛紅軍的臉倒紅了。他不知道為什麼紅,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女人——陌生的年輕女人——跟他照麵。他努力回憶上次去城裡的經歷,復雜混亂成一片空白。改改就那麼看著他,不回避,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臉忽然就紅了。這一幕讓辛瑞萍看得有些難過,她扭臉進了屋子。但是改改沒進來。   母親看見改改,先是一笑,然後就皺了眉頭。   辛忠厚還在地裡刨紅薯,她們也就往地裡去。改改跟在後麵,覺得吹過來的風裡麵的土味兒讓她敏感,時不時咳嗽著。地都閑了,隻有些人家的秫秸桿還沒人理會。這是塬上村莊冬天的開始,人們中午都在曬太陽。這幾年種紅薯的人家很少了,沒多少人會在乎那點收成。吃又吃不多,賣沒幾個錢,但辛忠厚得種——一分錢都是錢。   姐,這地咋個大?   這不算大,我村人多,一人沒多少地,這幾年有本事地人都出去了,到縣裡外省地,沒辦法才種地。   遠遠的地方,那個正刨地的人慢慢變大了。辛瑞萍往父親那裡去的時候,改改沒有停下來,一直往前走,她看見了前所未見的景象,為之震驚。   再不能往前走了,前麵是斷崖。房子聚集在這個巨大的溝底,有一道白色的細線從那邊到那邊,從溝沿下來又上了對麵的溝沿。更遠的地方有濃重的塵煙,巨大的房子正吐出明顯的煙柱。改改咳嗽著,這樣的溝底成為更復雜的啟示,讓她挪不開腳步。那斷崖吸著她的身體,讓腳步有往前的願望。她就那麼站著,看得遠處的辛瑞萍有些疑惑。   電燈亮了,紅薯包穀榛子飯,鹹菜,饅頭,辛瑞萍遲疑了一下,連忙打開電視機。他們在炕上開始吃飯,改改目不轉睛的看著屏幕,問辛紅軍:啥是國家領導人?奧運會是什麼?看,醫院……   三個人看著她,辛瑞萍聽到她一直不斷的問題,還有無比耐心著臉紅的兄弟。看看父母,大家吹著稀飯的熱氣,呼嚕呼嚕喝出了沉悶的復調。   誰家好好的人能跟個癱子過,人家圖啥?對於這種沒希望的想法,老兩口是很現實的不抱幻想。那天夜裡,改改睡得很香,空氣乾燥,與屬於山林的安靜是一種情形。才閉上眼睛的時候,她往遠處山裡的家想了想,好像就是那麼一下,並不是想回去的那種想。黑旦不是她爸,但和amu一樣都是好人,那地方也好。不過一想到有一天他們去跟對麵山上的爺爺奶奶作伴,三個弟弟也都不會住在那裡,自己那時在哪裡?是不是被一個人領著——開著三輪——到一家,開始像amu一樣生活。這些足以讓她嚇得發抖,趕緊在黑暗中使勁閉緊眼睛,慌忙睡著。   那一夜,辛家四口人可沒一個能睡著的。父子倆的呼嚕聲始終沒有響起,辛瑞萍的心裡七上八下。看著身邊吐納均勻的改改,麵龐清秀,可以說很好看,她覺得自己確實想多了。接下來,可能得想想雖然多了個幫手,到底有沒有這必要,別麻煩纏身了來不及;但是現在已經進了門,不行的話,又怎麼想辦法讓她走,還不傷人。改改肯定不是裝傻騙人,這個能確定,她自己是找不到家了。方方麵麵的麻煩,其實還沒開始。想著這些,天漸漸就亮了。迷迷瞪瞪中,她覺得改改下炕了,以為是去方便。   四個人在屋裡都看見改改在掃院子,那架勢的熟練,跟在天天住這兒一樣。吃了早飯,辛瑞萍去找村裡跑車的,讓順道捎些紅薯回槐穎。那點地裡的玩意兒,要是再掏運費不如喂豬算了。她回去的時候,看見辛紅軍和改改坐在豬圈旁,說笑得旁若無人。老兩口在簷下一站一蹲,父親的煙袋根本沒有點。這確實是個景兒了,她連忙把父母招進屋裡:嫑驚了。   你還真覺得能行?父親可算點上了煙,深深嘬了一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開始覺得行,後來覺得更不行,弄得我都睡不著。   唉,娃是個好娃,好娃咱才不感呢,算了算了,再嫑胡想咧。   可不是麼,你看人家這女子,乾活那麻利,再嫑胡想,萍,你啥時回?不早了,這會兒走到家也得天黑。   三個人為最初想法的幼稚互相解釋,自己安慰自己。從窗戶看出去,改改先是放好另一張椅子在太陽地裡,然後過去扶辛紅軍架上雙拐挪過去,然後繼續說,對著院子指指點點。馮素琴的眼淚掉下來了:軍今兒說話比一年說地都多,你看胳膊架拐都有勁咧。   人就是這樣,復雜到因果錯置著,沒有道理可講。明明別人覺得是大道,個人那裡說不好就是個窄門。誰跟誰也不能透徹到那種天然的合情合理,就是衷心的那些話,說的時候可能推心置腹,而時間和事物的進程也許瞬間就顛覆了一切。改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到了這裡,有豬有雞有院子,有父母,還有這個不能走路的哥。她喜歡聽他說話,這是離開家以來跟她說話最多的人,他能說的自己大約能聽懂。從這個叫升仙莊的地方講到他家地頭的那個斷崖,下麵叫垣丘縣,過了河以後有個地方叫大廠,人人都想去那裡掙錢,不用種地,天天能吃上肉菜……   啥是羊肉泡?   就是羊肉湯裡泡上饃,沒吃過?   沒吃過。改改吃過飛禽走獸,但是家養的東西還沒吃全。看辛紅軍眼裡的光,想著那羊肉泡,肯定是一整碗臘肉那麼香了。   咳嗽呢,還是種地好。改改堅持這麼認為,她自己還是覺得塬上更好。汽車站也沒這裡好,這裡的安靜她熟悉,而又看得見熱鬧。辛紅軍知道家裡人的心思,可改改一進門他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種可能性為零的事情讓他反倒輕鬆了,轉化成對不相乾的外人正常的交流願望。不過他想不通,這女子什麼都不因為,家裡人也都好好的,這就跑出來了?還不知道自家在哪兒?真不是一般的離奇。他過於平淡的生活中出現這樣一個人,尤其是好看的女子,那莫大的刺激在失落中由卑怯轉變為好奇,可以心平氣和的等著她,等她走了再舍不得吧。   辛瑞萍拎著包出來,看著沒完沒了說話的他們:改改,走回,明兒還出攤兒呢。   哦,姐。改改有些猶豫,站起來看著她,似乎沒有起身的意思。   咋了?有話路上說,遲一會兒車過去了。   我,不走了。   這一句話聲音不大,卻差不多是辛家上空的一個炸雷。四個人都有些懵,直盯盯看著改改,接不上茬。辛紅軍先是一愣,臉倒有些陰鬱了。辛瑞萍先反應過來,連忙把改改按在凳子上:想多住幾天?   嗯,這活兒我都能乾,比城裡好。改改低著頭,竟然用手按著辛紅軍的肩膀。老兩口依舊杵在那兒不知所措,辛忠厚倒讓煙鍋燙了一下。這主意也隻有辛瑞萍拿了。突如其來的變化,他們沒有能力想到任何利弊,長遠的可能更是難以預料。大事快辦,老天爺開眼了開始可憐自家了?慢著,這跟想象當中的結果還有很大距離。四個人都意識到這姑娘隻是“先不走”了,並沒有說“不走”。她說話的字少,也不大好懂,這句倒明明白白。   哦,那行,改改,咱再住一晚上。辛瑞萍明白,行不行的,她懂不懂的,今天也得把話說清楚:你想吃點啥?咱今下午也沒啥事,好好做頓飯吃一下。   臘肉。   哦,那我給咱尋去。辛瑞萍一笑,交代了一下馬上就出門了。   村裡都是兩頓飯。趕早上地去,太陽高起來就回家吃,然後歇晌。春秋兩季的忙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頂著太陽也下地,再回家吃飯,再下地。天黑以後回來那頓被稱作“喝湯”,就是“如果”不飽了可以再吃點兒——意思飽了就別吃了,都是稀的,哄肚子趕緊睡了就好。今天什麼活兒都得放下了,馮素琴不知為什麼開始擦窗戶了,改改覺得是活兒就也跟著擦。辛紅軍坐在當院,說不上的反應不過來,怎麼想也不明白,或者說是為自己大膽的想法慚愧著。太陽往西去,他漸漸就在陰影裡的風裡,繼續想。個人生涯的節點,往往會生出些枝蔓的綿長來。冰涼的拐杖,被握出了滿手汗。   就算倒黴吧,辛紅軍的世界一直在炕上,自以為早就看見了終點。上完村裡的小學得去鄉裡上中學,對他而言隻能作罷。看著父母勤勉的來回忙活,他最多能剝豆子剔包穀。自姐姐嫁出去以後,一年四季,家裡就沒什麼聲響。他們習慣了天黑就睡覺,為趕緊把這一天過去,或者讓更長的夢替代心裡隱忍著的屈枉。如果人們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那辛紅軍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坡下麵的垣丘,而且是去看病。所以垣丘的氣味是濃鬱的來蘇水,和升仙莊的概念之間在他這裡可以被集約化。那裡的熱鬧令人厭煩,不如回到光線暗弱、四季無關好壞的家裡,看能找到的所有帶字的東西,從墻裙上的報紙到……農藥說明。那也是他對死本身期待的開始。人跟蟲子一樣,不過大了很多倍,它一噴就會死,那人忍一忍,多喝點兒也就是了。辛紅軍記得酒的那種難喝,簡直沒辦法咽下去,父親喝得“滋嘍”一聲,他理解不了。農藥和酒比起來,說不定還會好喝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