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人們而言,平靜是一種短暫的恩賜,或者變化是人的不息的指望。人心難料,是想法比行動容易,實施是另一回事。 到了就快中考前的半個月,大家在悶熱教室裡昏昏欲睡的等著老師來,已經明顯的衰竭到對什麼都麻木到無精打采。大家就快分開了,那就趕緊吧。 摸摸桌鬥,王艷的書包沒了,隻摸出個信封。看看四周人的表情,如常倦怠或者興奮,故意忽視躲閃或幸災樂禍。王泰不再上學後,董建春沒多久也退學了,偶爾在街上也很少跟她招呼,連馮建設也不知道跟他說些什麼。是不是他們自認為是她哥的朋友而避嫌?她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從未接近,便繼而疏遠著。每個男孩的畏懼加上每個女同學內心復雜的鄙夷或者嫉妒,成了屬於王艷的不得不承受的日常。很多年之後,想起來,她覺得是自己主觀上臆造了自己的孤獨,無法承受,也是因為想象積累而成。 已經在垣丘這麼久了,王艷越長越好看,就越來越是個外人。哪有什麼朋友的概念,學校裡的眼光,除了繼續深入的陌生,連覬覦都消失了。 那封信裡隻有一張紙,打開……能看見她那幾秒古怪的神情,然後揉皺了那張紙,直往前看著,一直看著老師進來,她麵不改色的站起來,用最大的聲音叫道:大傻逼!我操你八輩兒祖宗…… 別人的驚詫轉為興奮的過程,聲音裡的鋒利不止班上這些人聽見。人們聽出京腔兒臟話裡的歇斯底裡,試圖明了因果。而王艷的聲音就是聲音,震碎了午後昏昏欲睡的沉悶。 馮主任和宋振鋒都來了,看完那張紙臉都有些變色。都覺得無聊挑釁是無能且無聊的,尤其對這麼大的女娃而言,流氓耍得已經有些犯罪感了。他們到了萌動的年紀,除了自我滿足,大概這壞主意更有些冒險的試探。一波一波的孩子,沒完沒了的操心。 但是這還不夠,馬上考試還把人家書包都偷跑了,就是壞心眼。那些訓斥的廢話誰也不會當回事,老師們是在絮叨這些的時候準備權宜之計。這回有點特殊,紙上那種氣息帶著前所未有的破壞力,難怪這個看起來一直目中無神、怯懦慌張的女娃尖聲怒罵。他哥早就開除了,要是暗地裡在校外動手還好,可眼下這情況該怎麼辦。 大約十分鐘的斥責,馮主任覺得隻能這麼辦——他不用跟宋振鋒商量,示意代課老師先走,看看王艷麵無表情的坐在那裡,想起王泰的不卑不亢。馮建設撇著嘴看著他,額上都是汗。 既然沒人承認,那好,除了王艷,每個人都有,平攤她丟了的書錢,再一人一篇作文,寫完、寫合格了再走,就分析一下咱們這三十來個人的班,能出這麼虧先人的事,不要臉!對待同學這麼惡心?唵?道德敗壞到這程度!老馮突然一揮掌的力度,更好的提高了驚嚇效果,連宋振鋒都是一驚,忙把煙頭扔地上狠狠一踩。 除了老師,這道德敗壞的具體表現是什麼?連坐到寫作文,寫什麼?那紙上寫的字一定相當可觀,老馮很少這麼變顏變色。 你們誰要有意見,回去跟家裡大人說,叫找我來,或者你們自己把人給尋出來,冤有頭債有主麼,雷不能讓大家頂,你們自己選,王艷,今兒先回,明天再來,先到宋老師辦公室,哦,書盡量想辦法,對,尋不著人,一人五塊給王艷,就這。 他已經看見了幾十雙眼睛裡的抱怨,還有明顯的怒火,隻有馮建設低下了頭。 馮主任走了以後,宋振鋒讓王艷先回家,然後關上教室門,臉定得很平,明顯壓著火看下去:你們啥時候聽過馮主任說這麼重的話?確實是虧先人哩,真是,我也是你們這麼大長起來的,你說咋還有這麼不要臉的貨呢,膽子真大,沒事尋事。 老師,到底咋了麼,啥情況嗎?這學期被他爸特意轉到這個班的朱小軍一臉不服氣的站了起來。王艷走了,他和朱紅英加起來要交十塊錢,還得寫兩篇作文,可到現在這是個什麼事都不清楚。誰都想知道紙上寫得什麼,能把教導主任、班主任都氣成這慫樣子,太值得看了。 你,坐下,這……道德敗壞,不堪入目,坐下! 那張紙被揉成一團,宋振鋒本來想扔,這又順勢揣進自己的褲兜。他出去之後又進來:五,不,六百字以上哦,寫完的,送我辦公室,我說行了再回,有錢的今兒就交,不行就借,要明早不拿來就嫑考試了。 三十二個人在門關上那一瞬間就踹凳子的踹凳子,扔書的扔書,文華明剛把眼神搭到馮建設身上,就被嚇得縮回去了。馮建設坐在凳子上,聲音不大:看錘子哩,再看弄死你,誰?吃屎了敢欺負王艷,美,看老董拉著架子車拉你屍首,等著哦。 到目前為止,他們最感興趣的還是那張紙上寫了些什麼,王艷知道老師們知道,可班上的人如墜霧中。是什麼能把王艷整到發狂?是什麼讓老師們暴跳如雷?得流氓到什麼程度啊,錢啊作文啊都無所謂。一律譴責的蹀躞在紙上時,驚人的相似讓宋振鋒哭笑不得。能說個什麼,罵流氓,與流氓作鬥爭,以及堅決不做流氓,說的一個比一個狠。文華明這句“流氓就在我身邊”他看了甚至拍著桌子笑出來了。想起那張紙,掏出來搖搖頭,順手扔在紙簍裡。這時,交作文的是馮建設。 建設,知道是誰不? 不知道,寫啥麼?知道了我肯定說,叫王泰知道了出事呢。 你不能看,說的對,萬一再流血啥的,不好麼,有啥動靜可一定說哦,這可不開玩笑。 哦哦,對,那我走了哦宋老師。 說來也奇怪,到了學校馮建設看宋振鋒就是老師,自動畢恭畢敬,盡管他是他家最固定的客人,沒事就會去坐坐,再喝幾杯,全校人都知道這是拍馬屁,但很多老師模仿而不得法。 馮建設出門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又快步走出去。天光暗淡,到了室外他隱在暗處沒有走,靜靜看著一會兒一個的同學們進去交作文,沒見誰讓打回去重寫,就覺得一個個見了老師的積極不大常見,遠遠的不知道跟宋振鋒說的都是啥。他完全被自己的好奇心綁架了,全部心思都在那張被揉成一團扔在紙簍裡的紙上。 眼看就隔著個竹簾子,幾秒就能知道,熬煎。估計再幾個人這作文就交完了,那宋老師肯定門一鎖走了。無計奈何,馮建設不願就這麼按捺自己強烈的好奇。凡事你就想吧,可能越虔誠就能越接近。多少年後的電影裡,就有一句: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馮建設眼看大家作文都交了,不走都不行,宋振鋒辦公室裡的電話響了。鈴兒響先嚇了他一大跳,被旁邊的月季紮了胳膊一下。不過恍惚聽到宋老師說馮老師,那就是爸還沒下班,最好最好叫宋老師過去——對啊,他再不吃飯灶就封火了。如有神助,宋振鋒真就拿了飯盒,在門口打發了一個交作文的同學,說剩下那幾個交到食堂去,徑自走了。 大辦公室其實是間平房大教室,裡麵十幾張辦公桌,吊扇忽悠忽悠的扇著,馮建設與廢紙簍的間隔就是一掛竹簾……這張紙就是屬於自己的,屬於一種被勤勞獨自享用的成就感。不是秘密誘人,隻是答案出現後的失落感出人意料。 馮建設覺得自己濕透了,那張紙也被洇得稀軟。銀色路燈下的暑熱裡,馮建設看見紙上畫著一個奇怪畫麵,像樹杈但毛乎乎的,不祥之兆一般。他猜想,那大概就是模擬著叉開腿中間的器官,不正常的拙劣模擬,錯誤而愚蠢的似是而非,猛烈得可笑又驚悚。四個字整天懸浮在城中各處人們的嘴邊。是的,寫出來就“不堪入目”。 瞬間,馮建設就淩亂了,有種電閃雷鳴的感覺就他一人感覺得到。回家的路上,明暗之間的交替裡,襠裡腫脹著走路的姿勢肯定也變了。欲蓋彌彰,晚飯都省了——他覺得自己發燒了,不是天太熱就是受風著涼,反正這世界需要躲避。昏昏沉沉裡,那一個被禁忌的器官上長出無數麵孔,對他而言是誰並不重要。他理解了王艷的羞恥與父親的憤怒,也衷心勉勵自己的執著,盡管所獲的感受是這樣的不堪,但值得。 與王艷的聯係來得這麼突如其來,讓馮建設失魂落魄,渾身沒有力氣,隻剩下被動的思想。涼席還是好擦。天已經亮了,馮建設第一個把衣服泡進洗衣盆,還揉了幾下。這不是第一次,隻是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到現在覺得腿還有些軟。也許是錯覺。想起那張紙的時候,他甚至還有些惋惜,可那張紙卻不知去了哪裡。如同沒出現過,甚至可能是自己給自己編造的吧。 那隻小灰狗看著他,他覺得它似乎能看穿自己,就照著這隻叫白雪的狗一個飛腳。回身,母親和哥哥姐姐都看著他,沉默裡有明顯的鄙夷。他在路上肯定會遇見的常日裡拉車賣菜的董建春,馮建設覺得想什麼就會是什麼。 王泰開除後不到一個學期,董建春覺得還是不要耽誤工夫,強努著再也不去上學。縣城不大,一起見過血的人,遇上也會招呼一下,不知哪裡不對,都覺得局促。今天馮建設很想說這件事,但覺得自己張不開嘴,有些心懷鬼胎的不好意思。萬一為這事接下去真打起來,大家不會懷疑別人,肯定是他說的——王泰因為他都被開除了,除了他還能是誰。 一直到考試再沒有見到王艷,宋老師說她會直接參加考試。城關中學是垣丘最好——城關鎮裡唯一——的初中,至少得有一多半學生能考上一墻之隔的垣丘中學。考不上的就得去鄉鎮中學念高中,死馬當活馬醫的再耗三年,或者就直接找活兒乾去。馮建設他們班考上的是絕大多數,王艷賭氣一樣還是全校第一。不過發成績開會的時候她還是沒去,老馮在大會上還是強調要狠狠抓一下學生的思想品德:不能越學越沒有修養! 從懼怕發育到認同這一煎熬的馮建設,見了王泰越發覺得有種負罪感,掩飾不住的有些心慌。一個上學一個上班,話本來也少。多虧天黑,不然更緊張。他倆剛剛坐下,遠遠看著董建春拉著車過來。馮建設覺得還是上學好,他倆明顯的黑了,而且看著很疲勞,還帶著沒意思的感覺。 建設,吃炒麵?建春,你也來一盤兒?那,三盤兒,一盤兒不要來交,一瓶兒啤酒。 哎呀哎呀,看把你能地,還喝酒呢。老板話雖如此,但倒是得掙錢,啤酒還是給娃們拿來了,涼森森的,撂下三個杯子。可能隻有王泰經常在外麵吃飯,馮建設沒這個概念,董建春肯定是舍不得。炒麵配啤酒,那盤子再大也還能再吃下去,但是王泰不點,就隻能接著喝啤酒。拍黃瓜也好吃,比家裡的好吃。三個人狼吞虎咽後,啤酒還是有些不習慣,一點點抿著。他們沒有這樣交往的經驗,一時就不知該說些什麼,就王泰肯定有問題要問。 哎,我怎麼覺得王艷有一陣兒不上學了,突然就說考了個第一,連個笑模樣兒都沒有,問她,她也不說。 唵?董建春瞇縫眼睛看著馮建設。一杯啤酒就能把初中生臉喝紅,一杯啤酒還能讓有些事情迅速變個模樣,連言說者本人都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暗度陳倉。誰又能更了解自己呢?陌生人跟自己之間哪個到底更生分?馮建設要到很久以後才提得出這樣的問題來。此時的酒勁兒足以讓他有炫耀般的願望,實際就是失態。 呀,我想給你倆說,就是怕你倆惹事才沒說,你看,王艷也沒說,考了個第一,好著呢,過去就過去了,行了行了。馮建設端起酒杯,像父親馮登垣一樣喝了一口。不過放下杯子,他知道壞了。 說唄,能惹啥事兒啊,我這還上班兒呢,要不你再來盤炒麵?餃子? 餃子,啥餡子地? 韭菜肉!老板從裡麵往外高叫著。 咱三個吃個一斤半咋樣? 行啊,說吧。 實際上馮建設已經有點慌了,眼看著搪塞不過去,也就得磨蹭著組織語言了。他繼續喝啤酒——覺得這玩意兒越喝越比汽水好喝——並開始剝蒜時,其餘二位也拿起了蒜,搖頭電扇吹過來,蒜皮飛落下去,老板置若罔聞,對三個半大小子一幅不屑一顧。 也不知道是誰把王艷書包偷了,還給寫了些啥流氓話,把她氣得在教室裡就罵,老師還在呢,後來我爸叫她回,不知道是誰乾的,全班一人一份檢查、一人五塊錢賠王艷,我也掏了,可她直到考試再沒去過。 就這? 就這麼。 你覺得能是誰? 誰知道呢。餃子上來了,馮建設先是一筷子,把嘴還給燙了。三個人風卷殘雲,感覺沒幾下餃子就沒了。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感覺有多少都能吃下去。王泰感覺也就那麼回事,王艷居然在教室裡叫罵,倒是一點也沒看出來她有這脾氣。 也就是馬上畢業了,才大著膽子欺負王艷,壞慫。 對著呢,就是。馮建設聽董建春這麼一說,才意識到他進來基本沒說過話。該吃吃該喝喝,有些心不在焉。董建春時不時側身看看門口自己的架子車。再看看王泰,乾活掙錢的人一看就不是學生,人在社會上,變得快。 馮建設在人生裡第一場正式酒局裡喝的不多,感觸倒不少,回家想跟馮濤說些什麼,可哥哥卻一扭身背過去,佯裝睡了。他總是這麼沒意思,哪怕這就快要學開飛機去了,快離開家了,還這樣屌樣兒。不過自己確實是感慨,一種如鯁在喉的感覺充滿腦海,天旋地轉。汽水喝的再多怕也沒這個功效。他隱約覺得有人叫他,大晚上的,許是聽錯了。 董建春拉著架子車,見他出來,放下車把,兩手叉腰。看不清麵目,而姿態上那特有的狠勁兒很明顯。馮建設有種呼風喚雨的快慰,覺得想說話就來了耳朵,放肆的上去拍著董建春的肩膀,覺得有些站不穩。 來,坐下。董建春把馮建設扶著坐在馬路沿子上,自己也坐下了,摸出一包煙遞過去。馮建設覺得這會兒是得抽上一根,完全不顧這是在自家門口。他生疏的抽出一根,董建春的火柴就劃著遞過來了。第一口吞吐,那種辛辣多虧沒有吸進去,飄散的煙霧在暗影裡嗆得董建春倒咳嗽了。 你覺得上學好還是弄園子好? 種地好,能掙錢。 就是就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能吃煙。 我不吃,這是我哥地。 蟋蟀在角落叫著,路上間或過往的人都拿著蒲扇,夏夜最貼切的處置就是不要待在屋裡。馮建設盡量捂著煙頭,總覺得誰會注意到他。董建春就那麼跟他坐著,像是路遇看看同學,諞幾句馬上就回家。 我給你說哦,你可不敢給王泰說,把人能氣死。 不說。 你知道王艷看的那信上寫的啥? 啥麼? 寫的,我,要,X,你。馮建設壓低嗓音,在黑暗中得意的看著董建春,覺得說出來以後真舒服,又嘬了口煙,好像是有些大人的感覺了。讓他失望的是董建春沒有表現出驚訝,一點反應也沒有,拿過那盒煙在手裡來回翻轉著耍。 慫這麼壞。 你可當呢,上麵還畫著流氓畫。 你咋知道的呢? 我,我是在宋振鋒辦公室看見的。 就你看了? 哦,就我。 誰這麼壞呢。董建春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他往路燈上看去時,馮建設覺得他顯得很失望,並且有些疲憊。 一說完,馮建設的酒勁兒有些泄,索然無味裡有些頭疼,煙怎麼也嘬不進去,看著它在手裡燃盡。董建春賣菜的時候見了他,從不主動招呼,看起來完全不是城關中學曾經的惡霸。他起身,拉著架子車走了,好像車上還裝著些菜一樣吃力。天天地裡街上,他的身架完全不是學生了。馮建設進屋以前明明聽到有些動靜,可推門一看,馮濤還是臉對著墻,晾給他一個脊背。誰不了知道啊,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