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疲乏之後的兩個人慢慢靈醒了,脫逃是被故意放走,追擊未遂的也覺得多虧沒追上,沒有繼續下手的勁頭。他們像是心領神會,各自回家後才感到害怕,不過很快又在一起了——幾個小時後,他們又在派出所見麵了,站成一排,沒人理會,成了貌似人畜無害的無辜少年。 先進來的馮建設顫抖著小聲對王泰說:都是我打的,你要是承認了就開除了。 因為馮主任的緣故,他覺得隻有這樣才保險,而且想象此後會威震城中,絲毫不介意兇惡的名聲。這回拔了朱小軍的“旗”,死不了,以後就得躲著他們幾個走。學生打架的場麵不罕見,這回有老馮的兒子,所長問了問,幾個人掛彩的沒大事,就是縫針,便囑咐幾家把醫藥費認了:回去可得好好教育,碎慫們下手沒輕重,真出事了你們就剩下後悔了。 這不等於說沒事嘛,馮建設心花怒放的時候看見馮主任。父親麵無表情,所長反而卑躬給他敬煙,像是別人家出事一樣毫無波瀾。老馮到塬丘哪裡都這樣——誰會把自家孩子老師的領導怠慢了呢。不過老馮有些不明白,馮建設哪來的膽氣和手段,不至於。 咋了麼?他幾個欺負我幾個。宋老師尷尬地看著馮主任,不堅決的瞪了頂嘴的馮建設一眼。 你都中學了,咋還手賤了,小學時候好好地麼,你不知道朱小軍他爸是誰?你,這實在是。老馮生氣也就如此,他撚滅了煙,穩穩心神。這事娃們哪知道有多嚴重啊:振鋒你現在也是老師了,你上學的時候哪有這麼多奇怪的事,現在這娃啊一天都想啥呢這是。 建設,你好好說,今天這事為啥?宋老師認真的看著馮建設,他知道今天必須弄明白,好給朱家一個交代,也給學校一個交代,不然老馮就坐蠟了。自己昔日的老師就是父親的模樣,事到臨頭,還這樣師道尊嚴的不急不躁。他覺得自己以後就要成為老馮這樣的人,穩穩的,也能當上主任。 朱小軍調戲王艷,我幾個在一塊兒,就打了。 朱小軍誰打的? 王泰掄的,我也掄了,他就是壞…… 行了!宋老師看著馮主任,製止了馮建設。大人有大人的想法,老馮知道必須很快給個交代——人家局長的小子,可是縫了幾十針。 那天與那件事平行發展的是城中丟了個初一的學生。他父親晚飯後到學校去找早該回家的於同福,看門的說不清楚,他就又去老師家,接著就有很多人開始緊張。這些年垣丘也沒聽說丟過誰,尤其這麼大的孩子。 醫院裡,朱小軍縫完針紮著繃帶又活泛了,跟警察匯報:叔,王泰要殺人呢,還把一個正拉屎的人掀到井裡了。 是王泰? ……就是那慫。 沒多久,臨考試前一天,城中全體集合在操場上,決定下來了:王泰開除,董建春留校察看,記大過。大家都注意到,根本沒提馮建設。散了的時候,馮建設沒有看王泰,隻是和董建春都沒有走,陪王泰愣了一會兒。那天好像下雪了,多年以後,他們記不清楚這節點也似的一天。 作為這個院子裡地位僅次於老師的團體,威信剛剛樹立隊伍就要散了。董建春說:怕啥呢,還記過,我早就想回去乾個啥,天天坐著打瞌睡耽誤了。 哦。王泰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樣,因為王艷,他被開除不冤枉。馮建設打的對,沒他說不定還吃虧了呢。看著這開始不再陌生的校園,他沒什麼留戀的,隻是覺得以後誰再欺負王艷自己也不知道,他對他倆說:誰欺負王艷得幫忙啊。 誰敢。董建春低著頭,自己的黑棉鞋洗得發白。這一架打的,本來覺得就回去種菜了,父親卻說村支書說了要不上學就不要姓董了——沒出息。這個時刻至少不值得喜悅,他們便沒多少話說。少年不懂得什麼是告別,一個人走了,剩下的人也不會站在原地。 王泰原本想等著王艷,外麵冷,也沒處避,隻能往家走。後麵上來一輛自行車停在身邊,王艷遞過車把:哥,回家,今兒我不上了。 這樣的狀況,王源隻有認栽,他不能打王泰,左秀娥隻能嘆氣。普通工人,三親六故的求誰去啊,已經開除了,連個回旋的餘地都沒有。四碗麵都沒動,在桌上很快坨了。他們都在想以後怎麼辦,大家低著頭,除此之外無計可施。外麵還是巨型設備那種低頻共振的聲音,像是一起在衰弱中無奈。 有人敲門,左秀娥去開門。進來的是馮建設和他爸。 老王,咱今天算認識了,沒辦法,事情就是這了。馮主任坐在凳子上,看著家裡簡陋的陳設,更覺得心裡不安,有什麼話直說還是好。大家認識以後,卻不知從何說起。 馮主任,他們欺負王艷,要還欺負我還打,不怪馮建設。王泰站著,不再像見了教導主任回避著眼神。 唉,不是,你這,有啥打算沒有? 不知道。王泰低看著馮建設。他希望以後他能罩著王艷,估計朱小軍以後是不敢了,而誰知道誰又會惦記著王艷呢。 是這,你要是願意去,哪怕明天都行,到車站貨場找白義去,就說我說的,你找他學個啥。 行。王泰沒容王源說話,立刻就答應了。實際上,家裡其他三個人都覺得不知該怎麼接話。明天學校就考試了,而王泰不用。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學生,並沒因此沮喪,隻是那種空落落的感覺,有種說不清楚的鬱悶。 他送馮家父子回來,跟左秀娥說:媽,還是熱一下麵條吧,總得吃了再睡。 王艷到王泰的屋裡,兩個人在寒冷中默默的坐著,看得見哈氣倏忽起落。明天就隻有自己去學校了,她心裡有點亂。屋裡燈泡的瓦數不夠,顯得更冷。 你真準備去貨場啊,那兒行嗎? 行,別人行我就行,你路上當心點兒,不過估計沒人敢動你。 嗯,你煩不? 不煩,早就想著甭上學了,就是比我想的快了點兒。 唉,特煩,真討厭。 沒事兒,你好好學,到時候考回BJ去。 嗯,金燕兒轉到東高地上學去了,說那兒都是造火箭的工程師的小孩兒。 哦,火箭?是導彈吧? 不是,就是飛到天上那種,研究要飛到月球。 牛逼,睡吧。 我再待會兒,怹倆,動靜兒大…… 這也要你說?真行。王泰搡了王艷一下,然後倆人都覺得沒什麼話了。一睜眼後,王泰沒了自行車,必須開始考量自己今後相應的位置。 車站在縣城和大廠之間——沒人把水泥廠叫水泥廠,覺得是廢話。王泰上學時每天都過貨場,滿地都是黑渣子的場院裡,山一樣的煤永遠是那麼多,稍微有點風的天氣裡,從門口過的人不能說話,開口一定就是罵這地方浮在空氣中的煤灰。 沒有比這更差的地方了,水泥灰再跟著攪合,人人避之不及,而自己除此之外目前無處可去。王泰怎麼都委屈不起來,成為——也許是——第一個對貨場有好感的人,再多的掙紮不屬於少年,那時更復雜的舉動還沒有意義。他怨不得誰,反正學校裡那些臉看夠了,和誰成為朋友與跟誰繼續磕沒有區別,隻是一天天課一堂堂的走神,被動的消耗讓人不厭其煩。越來越模糊的房山,不代表眼前就真切起來。他為自己的一口京腔兒煩惱,有時別人的反應讓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就會有閉嘴的願望,懷念與對既往無可追尋的無奈一道打擊著他。車卷起灰塵疾馳而去,王泰站在路邊,身上已經是一層灰。 來來,看你實誠地啊。看門老漢開門招呼他,擺著手讓進來,王泰就進去了。屋裡有各種零碎,一看就是老漢撿來拾掇好準備賣錢的,爐子上黑炭相仿的大鐵壺冒著蒸汽,滿屋裡都熏出鹹菜味兒。王泰就站著,老漢指指邊上一個鋪著紙殼子的木箱子,示意他坐下。 哦,尋白師,喝不喝?老漢問明來意,把一個大號搪瓷缸子遞上去,磕掉的地方被各種垢養護著,裡麵是黑沉沉的熱茶,藥一樣的氣味更濃烈。王泰正分神,沒多想,拿起來喝了一口:謝謝您。 呦,你是我華明那同學吧? 文華明?王泰一下子有點緊張,這鬼地方走哪兒都有晦氣等著,他不知道自己的眉毛已經擰起來了,隻是把那缸子放在爐子上,看著老漢,想這兒的出路怕是要黃了。 嗨嗨,看你那慫勢子,倒還是毛兒沒長齊。那神情是嘲笑,更顯出不屑,完全沒有把他當回事的輕蔑。不過詭異的遞給王泰一根煙,有些調戲的意味。 不會,有什麼話您說吧。 要咋樣?呦,看把你頭擰地啊,嗨嗨,瓜娃。老漢自己點上煙,嘬了一口,往窗外望望:我是他爺咋了,你還準備打我?看把你碎慫能地,跑這兒死來咧?啥啥都沒學下以後可咋辦麼。 刺耳的話裡麵並沒有敵意,從老漢口吻裡聽得出善意,是對孩子的惋惜。不過王泰還理解不確切,他確實是“啥啥都沒學下”。老漢看著窗外來往的車輛,撣了撣落在身上的煙灰。 唉,人都傻著呢,年輕時誰都不聽人說,到頭來該咋就咋。他轉過頭看著王泰:娃子,你家人也真是,這就不上了,以後,你看,你就在這兒,灰堆裡過日子?唉,我都服了你屋大人了。 那也沒辦法,我不惹別人,別人亂咬。他故意把話往罵人上引,想激怒這老漢,覺得在這兒不乾了也不能饒了眼前這嘴欠的老漢。打不得,那就罵。誰知老漢卻笑了。 你個碎慫哦,還聽不進去,那不說了,誰生下的誰管,以後你可嫑落到我手裡,咋說,人都得本分呢。說著他一揚手:去,剛騎車過去那就是白義。 這幾年白義的日子也不好過,從齊齊哈爾到垣丘,平原到盆地,熬著熬著日子一好就又被厄運頂著腰眼兒。 眼看著老婆歡天喜地的來,卻氣若遊絲的在,於無聲無息中走了,剩下屋裡自己和白玉冷冷清清。垣丘人是一個係統,有什麼事你看人家之間矛盾特別深,可中間肯定有個誰一定是個樞紐,真正的利益麵前不糊塗,轉臉就又成了一夥。這水泥是熟料做的,需要燒煤,車站貨場就是個轉運場,就得卸了再裝然後運到廠裡去,鐵路上必須有這麼個環節,公對公流程一直維持著。而慢慢的不知公家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得大廠自己的人來裝卸。問題是拿錢沒區別,這兒要臟得多,誰也不願意來的時候,係統選擇出來這兒的人就是白義。毫無意外,誰讓他不是本地人。他的不快無處訴說,白玉一天天大了,看得出他的臉色。 哦,馮主任說了,來來,先坐。白義拿出一個饅頭放在爐子上烤,給自己的搪瓷缸子添上水,看看邊上已經開始打牌的人:王泰? 是,白叔。 乾,沒問題,可有些話還是得先說,馮主任可能不知道,你在這兒乾行,要進廠可不一定,這就個臨時活兒。 我沒想著進廠,跟您學著開車就行。 嗨,這是吊車裝載機,照兒都不一樣。 那,也學,比上學好。 看著王泰不管不顧的愣勁兒,白義覺得這娃乾活說不定還是個把式,管是管不了,自己也不是能管人的人。旁邊這麼多人的口音都跟他倆不一樣,又不是貨場的職工,隻有工段屋子裡這一角,是大廠的存在感。王泰來,怎麼說也是給他做個伴兒,哪怕什麼也不說,比自己一個人強。這兒顯然沒人對王泰——一個過早到社會上的小屁孩——有興趣,就像不存在。 一個人的活兒倆人乾,估計以後會快許多,楊百旺作為工程車間的主任還是算的過來這筆賬的。王源這個名字大家都會有點印象,因為這人從首都到這兒就為個左秀娥,當時也是個趣聞。臨時工,先學徒,他連見王泰都沒見就答應了。那個煤場他這些年滿共也沒去過幾回,太臟。 眼看鋼鐵設備巨大的能量輸出,王泰一掃不快,龍門吊操作倉懸在半空,比下麵安靜,電爐子烤著太陽曬著,比下麵屋子裡還舒服。看著白義操控著抓鬥上下,幾回合就把煤從堆場裝滿了車皮,想著要是人裝的話那是怎樣的懈怠。 過去就得靠人,車皮來了不卸,甩到廠裡去一籀就行,有了龍門吊這一卸一裝,都是錢啊,懂不? 不懂,師父,我看得差不多了,你該歇著就歇。王泰心無旁騖的躍躍欲試,對其他一概沒興趣。喜歡了天賦就會顯現,王泰篤定自己這學是退對了。幾個來回下來,白義樂得閑著讓他乾,反正下麵沒人,磕不著什麼。才不到一個月時間,師徒倆已經能在半天把煤裝完,要不是上廁所都不願意下去。王泰高高的看著煤場那幾臺裝載機,覺得比龍門吊好,跟汽車更相似,心眼兒就有些活泛。他知道,其中一臺是廠裡的,就得開到這兒給貨場用,沒有為什麼。不過這讓他覺得自己作為白義的徒弟,也有理由上去侍弄一下,白義很爽快就答應了。又不是多掙錢,誰愛開大家都覺得行,公家的煤,鏟多少也沒人給錢。 文老漢天天看著王泰一眼都不看他的進貨場,上龍門吊時白義已經不用一起去了,在下麵對講一下就可以。中午下來時別人都在吃飯,沒車可裝,這小子就在煤場裡來回開裝載機,閃展騰挪有癮似的。大家都覺得王泰在扯淡,白義和文老漢卻不這麼看。 老王這小子還可以嘛,咋就給人家娃開除了。 愛打架惹事兒的,可是開裝載機開得比那幾個好得多。 你沒看他當耍呢嘛。 這人啊,就是愛什麼就能弄好什麼。 有一次文華明來給爺爺送飯,看著王泰上車發動開始搓煤,有些說不清楚的感覺:跑這兒下苦,看還能拾掇誰不。 爺爺一口麵下去,咬了半個蒜,也看著外麵的煙塵:乾啥乾好了都能掙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咋也不能掙這爛慫錢,記得。 不掙。外麵的王泰耍弄著裝載機,不知道文華明正在看著他。他心裡充滿了快樂,不知道隻有自己把這裡作為樂園去享用。文華明遠遠看著那裝載機,不知道為什麼看得出神。有些苦楚成為少年的憂鬱——不掙這錢,那以後會掙啥錢。以後顯然並不遙遠,王泰離開當下,先去了自己的以後。 那些日子,王泰問王艷最多的一句話是:沒事兒吧?誰操淡了別不說。而王艷能說什麼,那一下兩下的調戲,還能以什麼理由再讓更多的人與她一起承受代價。她能看見王泰洗過的水裡那種臟汙天天都一樣,毛孔裡漸漸洗不掉沉積的灰垢,哪怕星期天他也不在家待著。不過開始給她錢,從一塊開始,一周一次漲到了兩塊。她不想要,也還是拿著,夾在日記本裡,不知道該買些什麼。 不要舍不得花,給家裡的都給了,這就是你的零花錢。 也太多了,我沒什麼需要的,上學能買什麼呀。 買點兒書啊什麼的,這回行了,買。 唉…… 手頭緊了這些年,他們習慣了拮據。BJ的那個廠沒這個廠大,但掙錢沒有區別。到這裡,他們的自卑來源於別人比較後的那種詫異,對首都的向往轉而失望。也許實質上王泰就不該繼續上學,掙錢不是借口,是必須墮落或者抵達的淵藪,無可逃避。他喜歡開著裝載機習練,喜歡白義遞給他錢時略微不好意思的樣子,看著文老漢那總是想說幾句的表情,王泰覺得沒有比現在更好的了,從來沒有。